一切都要回到那片无边无际的深空,稠墨般的黑暗和稀薄而窒息的空气。
那时的顾弦还可以被称之为儿童。
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所谓的弃童,被骤然丢进了无所依靠又无可接触的庞大而空无一人的宇宙。
没有繁星,只有周围体积于他亿万倍的庞大星体。数以万计的如同西西弗斯巨石般的土黄色星体,多到望不到头。
它们看不见他,却不断朝他冲撞而来,无休无止,无穷无尽。不断贴近他,碾压他,摧毁他。
他像是宇宙里唯一的尘埃,又像是误入人类战场的蚂蚁。蚂蚁尚且脚踏实地,而他漂浮在空中,无处停歇。
虚空永恒寂灭,那一刻他彻底陷入了一场宇宙级的孤独。
第一次的梦,年幼的顾弦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清醒。荒诞的是,夜色深重,家里依旧空无一人。
没人能接住他的恐惧与孤独。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偶然的噩梦,但年少的顾弦却仿佛真的得到了西西弗斯的诅咒。
他开始不断陷入噩梦-哭泣-惊醒的循环。
梦里没有血腥,没有暴力,没有一切让常人恐惧的东西。
只有他被无限放大的隐秘的内心。
他正在被量身定制的恶意狙击。
顾弦几乎要精神崩溃,但他无法停止入睡。
清醒的代价是死亡,但沉睡的痛苦却远远胜过死亡。
直到——
在无法承受的孤独和恐惧再一次降临前,这一次他的小手突然被人握住了。
在那片他甚至感觉不到自我存在的黑暗里,有人找到了他。
顾弦想,自己那个时候,应该是愣住了。
否则,他不会在听见那人说完:“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后才扭头看见那双他终生难忘的眼。
像小鹿般无辜的双眼,此时正坚定地看着他。女孩的眼眸比这片虚空还要黑,却闪着温柔的光。她宽慰地对他笑了笑,眉眼弯成月牙,里头盛满的碎钻却更加晶莹。
他的孤独和恐惧被消解了。
在一个寻常夏夜。
在一个只有他一人的房子,却有他们两人存在的世界。
他和她在梦里度过了数不清的岁月,他们总是安静地拉着手共同抵抗着星体的来袭。
星体开始缩水,最终,变成了打水漂的石头大小。
也是在那一场梦里,顾弦最后一次见到了女孩。
梦醒了,他也长大了。
顾弦从回忆里撤出,迅速将电脑和资料放进包里,便抬步朝外走去。
办公室的灯在啪嗒声中熄灭,实验室的长廊里,只有安全通道标识还泛着微弱的绿光。
少年欣长而清瘦的身影,在朦胧的黑暗里渐渐远去。他的身后,一切终于陷入了沉睡。
-
女生寝室。
均匀而此起彼伏的呼吸里,似乎有几声无意识的痛苦呢喃在悄悄蔓延。
一滴冷汗从简兮的额角滴落到枕间,她双眼紧闭,意识昏沉,眉头却紧紧皱在了一起。
简兮长这么大,第一次想要逃离一场梦境。
黄昏的光将楼房外老旧的墙皮也染成米黄色。
那是一栋老式的出租屋式楼房,一间间的单独房间被一道道水泥墙隔开。目测单间面积不超过十五平方米,床铺便是里面最大的家具。
简兮被锁住了。
在其中不知道哪一间。
但不妙的是,同一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黑发少年。
熟悉又陌生。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栋楼房并不安全。少年在逃跑。
她也被迫跟随。
房间外似乎有着一个巨大的鬼影,一间间搜索着活人的踪迹。
但或许也不是鬼影,因为简兮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还有其他房间里的狂欢而诡异的响动随着枪响而彻底陷入的安静。
一场堪比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猫鼠游戏。
浓厚的铁锈味穿透老旧而布满油污的玻璃窗,直冲向她的鼻头和大脑。
她控制不住去想一墙之隔的皮开肉绽和血流成河。
新鲜而温热的红,狰狞地在墙缝中挤压,似乎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彻底淹没她的身体。
她知道,她陷入了一场大逃杀。
唯有逃跑,才能活命。
少年正大口大口呼吸着周围混浊而令人作呕的空气,他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
第三个房间了。
这已经是他们逃到的第三个房间了。
门外没有走廊,开门的瞬间,又是下一个一模一样的“蜂巢”。他们仿佛陷入了循环。唯有每个误闯的房间里几具金发碧眼的荒诞□□,昭示着微妙的差异。
他们找不到出口。
少年的眼睛很冷,漠视着周围的一切,无论是视觉,气味还是声音。
但简兮做不到,她的胃部已经开始翻滚,额角几乎洇满冷汗,她想让少年赶紧带她离开这里。
但伸手的瞬间才发现,她没有手。
或者说,她也许没有身体。
她是个不存在的存在。
她无法逃离。
脚步声又近了,和每一次一样,就像是死神落下镰刀前难得悲悯的倒计时。
少年的神色一凛,瞬间弹射而起,冲到房门前。
房门是陈旧的老式锁,金属外的喷漆已经磨损,透出下方灰黑的材质。少年的拇指和食指大力握着椭圆形的把手,依旧无法拧动。和之前一样,卡死了。
少年开始大力踹门。
没有人被这不寻常的巨响干扰,无论是房间里还是房间外。他们的耳朵似乎早就被热蜡封死,只沉浸在眼前自以为是的幻梦里,哪怕死亡也只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落幕,他们也只会对这先斩后奏的不礼貌感到不满。
少年开始手脚并用,但他的力气已经干涸。他现在只是从求生的强烈**中透支一些筹码,帮他短暂度过这一次追杀。
少年指尖的血混乱地留在白色的房门上,仿佛一张苍白的脸,长出了一大朵形态扭曲的玫瑰花。
木屑蹦出来的倒刺又扎进了他的手心。
简兮很着急,但她什么的做不了。
她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她参与不了这场不属于她的故事。
脚步声越来越大,少年的动作越来越急。
砰一声。
门开了。
少年迅速闪身而入。
然而,他很快退了出来。
漆黑的枪口直直抵向他的眉心。
他被发现了。
方才接二连三的枪响又开始出现在简兮脑海里。
少年的逃跑失败了。
她知道,下一秒,这个男孩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脑袋开花。
然后,原本温热的血雾会在空气中极速降温,最后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躯体倒地发出的巨响,将会成为他留给世界最后的绝唱。
就像其他房间里的人一样。
被迫拥抱死亡。
果然,枪响了。
简兮不忍地闭上了眼。
子弹穿透皮肉。
头骨被研磨。
脑膜被突破。
还跳动的脑质被不由分说地钻透。
直到神经血管都被扯断。
简兮被击中了。
惊恐睁眼的瞬间,所有人正齐齐看向她。
原来,她才是被发现的那一个。
逆位的命运之轮。
阿梅将塔罗牌翻开,放在了简兮的面前。
“这代表你即将陷入无法突破的重复模式。”阿梅的声音缓缓响起。
简兮的手指轻轻点上了牌面。
她低下眼眸,出神地望着卡牌中心的圆轮。
梦境的后遗症还没有消失,她轻抚上眉心,仿佛那里早已不该有完整的皮肉。
阿梅不知道为何简兮今早突然要她帮忙占卜,但她还是迅速收起了塔罗牌,起身拍着简兮的肩膀说:“简兮,你别太担心。塔罗结果不过是当下现状的快照,你的行动远比牌面更重要。走,我们先去吃饭。”
距离上一次来食堂吃早饭,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小罗早早起床去了实验室,寝室里就剩下简兮和阿梅。
简兮今早没什么胃口,原本只拿了一碟土豆丝和一碗南瓜粥。
但架不住阿梅的目光威胁,她还是乖乖给自己多塞了个馒头。
其实阿梅不想给简兮戳刀子,但架不住这两次的占卜结果实在每况愈下。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简兮,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简兮夹土豆丝的手顿了顿。
还没她等回答阿梅的问话,一股熟悉的香味又从她身边飘过。
是檀香。
是昨天那个人。
简兮迅速的扭头,吓了阿梅一跳。她顺着简兮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人山人海的食堂。待她回过头来,简兮已经低头开始啃馒头了。
“简兮,你在找什么吗?”阿梅疑惑的开口。
“没有在找什么。”简兮喝了一口南瓜粥回道。
她的确没有在找什么,因为在她扭头的一瞬间,他们就对视了。
这一次她看见了男生的眼睛。
薄薄的眼皮轻轻抬了起来,似乎由于昨夜睡眠不佳,沉稳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尚未彻底清醒的迷茫。
他们都波澜不惊地看向对方,然后迅速擦身而过,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偶然对视,彼此都是过客。
但简兮在低头的一瞬间,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地眨了眨。
没由来的,她的心里开始泛起淡淡的悲伤,就像错身在了那条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可她明明,不会悲伤。
顾弦在走出食堂的那一刻,慢慢停下了脚步。
少年的指节很长,此时竟然轻轻发着颤。
早已如潮水褪去的记忆开始涌回,梦境里那双盛满星辰的眼,在刚才的一瞬间,与现实彻底重叠。
他失神地站在门边。
干净整洁的白衬衫被清晨的阳光一照,隐约透出腰身的线条。
他今天出门急,穿的太少。
寒冬的风是不留情面的烈,但他却仿佛失去了基本的感觉。
路过的小学妹们脸一红,扭捏地上前打招呼。
他都恍若未闻。
手机闹铃突兀地响起,顾弦回神拿起一看,组会时间快到了。
他思索片刻,咬了咬牙,转身冲回食堂。
方才的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
环顾整个食堂,也没有她的身影。
他来晚了。
她已经离开了。
少年好看的眼皮落寞地耷拉了下来。睫毛有些发颤。
会是......她吗?
顾弦有些不敢想。
然而命运根本不给他仔细思考的机会,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同门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老顾,你人在哪儿呢?齐老板刚刚通知说今天的组会还请了神经脑科学的教授,估计是要重点讨论你的课题,十分钟内你赶紧过来!”
十分钟?还不够走一半的路程呢。
顾弦放下手机,迅速转身朝会议室的方向奔去。
简兮从食堂旁边便利店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远处顾弦奔跑的身影。
冬日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道金边。
尚在大楼阴影里的她,也被这暖意慷慨普照。
突然,一阵风卷起了他的衬衫,很薄。
他会很冷吧。
简兮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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