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
顾弦卡着最后的时间,推开了大门。
少年白皙的皮肤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红,呼吸也已混乱,但他还是利落地关上了大门,朝会议室唯一的空位走去。
神经脑科学的王教授一眼就认出了他,偏头朝齐峰点了点头。
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类人,当你见他的第一眼,你就知道“此子非凡”。
所以当齐峰给他讲顾弦的课题的时候,尽管他也觉得希望渺茫,但还是出席了这场联合组会。
在有的位置待久了,他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对于科学研究最初的热忱,所以见到一个初生牛犊,他就突然想看看,所谓神迹,能否在这个深孚众望的新生代身上出现。
“你的研究目的,甚至超越了Orch-OR理论原初的假设。他们只认为一个人的意识产生是由于微管蛋白之间的量子特性。但你想要证明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意识具有量子特性,足以发生非定域性的关联。我可以说这个假设,极其大胆,也极其冒险。”王教授在听完顾弦的研究汇报后评价道。
“但......”王教授话锋一转,“科研本就是去淌前人没淌过的泥泞,看前人没看过的风景。如果你愿意义无反顾地献上自己的时间和心力,我和齐教授能做的,只是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给你足够的资源支持。”
联合组会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其中三个小时都是在讨论顾弦的课题。
末了,王教授拍了拍顾弦的肩膀道:“小伙子,放手去干吧,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齐峰也走上前来,抿嘴后还是开口:“试试吧,要是真撞南墙了,就回头。还有,加点衣服,年轻人,别不顾及身体。”说完,还掂量掂量了顾弦衬衫的厚度。
顾弦笑着颔首,恭敬地送走两位教授后,收拾东西去到了实验室的办公室,听话地加了外套。
今日的铁线蕨绿得能淌出清亮的油滴,顾弦的指尖从细碎的叶瓣划过,有些痒。
他坐下,重重叹了口气。
修长的手指抵住眉心。
他在试图忘记。
忘记清晨突如其来的狂喜和欢愉。
忘记他试图将无所归依的思念寄托进另一个陌生人的身体。
他需要确切的证据。
研究方案从背包掉到了地上。
顾弦伏身,看见内页里密密麻麻的笔记。
这才是他唯一的仗倚。
当天傍晚,几只恒河猴被生物公司送来了实验室。
顾弦安顿好一切后,课题组的人都已经下班,只零星几个外组的同学在做着最后的实验收尾工作。
他没有在意,径直走向自己的实验区域。
方才灌下一杯咖啡,此时,顾弦格外的清醒。他知道今夜会是一场持久战。
脑电微波的量子信号微弱,以及大脑温度会让量子信号快速退相干的问题都是他在实验之初就需要优先克服的挑战。
顾弦留给自己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来进行铌酸锂波导变频技术的验证。
这种他在硕士阶段就用于量子通讯研究的材料具有对脑电微波信号相对敏感、在大脑温度下能够比其他材料维持更长时间相干性的特点,在理论层面上近乎完美地应对了意识的量子研究所面临的困境。
如果他能顺利在现实环境中验证使用这种材料进行变频的可行性,他或许真的能够在大脑温度下捕捉微弱的脑电微波信号,进而转换成更显著的光量子信号,用于量子特性的验证。
如果,他真的证明人与人之间的意识存在着纠缠,利用量子信息手段进行“纠缠意识追踪”,他也许......真的能找到她。
-
今夜,简兮又失眠了。
她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震得她无法入睡。
焦虑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涨,但和以往都不一样,这一次她没由来地心慌和悲伤。
她想到了爷爷去世那天病房内此起彼伏的哭声,都来源于她的父母和亲人,没有一声属于她。
她被这陌生的情绪冲击着,指尖开始发麻。
简兮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少见地主动在家庭群里发了条消息,得到全员平安的回复后,又以防万一地打开了地震预警。
今晚不是个平安夜,简兮的意识告诉她。
但夜还是如往常一样安静,仔细听也只有她翻来覆去时手臂和被子的摩擦音。
手机屏幕显示此时已经凌晨3:13,一个令人无比绝望的数字,因为明天是周一,她还得早起。
然而就在她关上手机,强迫自己入睡的那一刻,她听到了,遥远的,疑似爆炸的声响。
她的脑袋瞬间嗡鸣。
响声戛然而止,周围陷入死一样寂静。
简兮这才发现,在方才嗡鸣的一瞬间,一滴泪从她的眼尾悄然滑落。
-
“简兮,你知道昨晚物理学院实验室爆炸了吗?据说是高压灭菌锅老化了,昨晚突然就自己炸了。太可怕了!”说着,小罗朝嘴里塞了一口面包。
“物理学院?”简兮猛然抬头。
“怎么了?有认识的人?别担心,是凌晨三点多。谁会卷到深更半夜还在实验室做实验啊,估计就是些设备损坏。”小罗说着觉得有点噎,便给自己灌了一口她最爱的原味旺仔牛奶。
简兮理性上觉得有道理,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是在犯怵。
她想到了那道清瘦的身影,还有深海一般波澜不惊的眼,望向她时,只会让她没由来地悲伤。
思及此,她才悲哀地发现,她现在对一个几乎只能算陌生人的人,关注过度了。
“简兮,小罗,你们在这里呀?”阿梅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阿梅今日难得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端着餐盘径直坐到了他们身旁。
“你今天没有早八,怎么起这么早?”小罗边说边盯着阿梅餐盘里面的包子,两眼发光。
阿梅直接夹了一个放进小罗碗里,又夹起一个试图给简兮。
简兮摆手婉拒。
阿梅也没有强求,喝了口黑豆豆浆开口道:“今晚有一部无限流电影新上映,我想去看,所以打算趁白天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说罢,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开口道:“话说,我们从来没一起去看过电影,要不今晚咱们一起去?”
小罗当机立断,连片名都没问,就答应了。
于是,两人齐齐望向简兮,一脸期待——
简兮停下了筷子。
“阿梅,小罗,我其实从来不看电影的。”简兮有些抱歉的开口。
“为什么?”阿梅和小罗对视一眼,显然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疑惑和不解,毕竟在这个时代,看电影也算是一个常见的消遣娱乐方式。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只是不喜欢吧。”简兮的筷子戳进了咬了一半的花卷里。
阿梅和小罗眉头皱得更紧了。
简兮低垂着目光,长而卷翘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深秋傍晚的树阴。
“相处的时间太短了。才刚刚和角色认识熟悉,两三个小时后就会永远分开。我不喜欢这样。”简兮其实说不清原因,就像她明明对分离无动于衷,却总在生活里下意识避免这样相似的情形。
她像个解不开的矛盾体。
小罗思维比较直,听后只懵懵点了个头。
阿梅没有回话,安静的目光透过刻有猫头鹰羽毛的镜框直直地望向简兮,许久后,她才缓缓开口问道:“简兮,你觉得什么样的相处时间才叫长呢?生离和死别都是结束,当能量耗尽,一切相逢便有了结局。但你要因此拒绝一切开始吗?”
食堂的嘈杂声渐次褪去,简兮在沉默里低头,顺垂的黑发挡住了她的脸,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简兮还是没有参与这场电影之约。
阿梅和小罗的电影在午夜场,很晚才会回寝室。
空荡荡的宿舍里,唯有黑暗安静蛰伏。
左边上铺,遮光帘形成天然隔断,简兮抱着膝盖蜷缩在逼仄而封闭的空间里。
阿梅的话还在她耳边回荡——
“简兮,你要因此拒绝一切开始吗?”
简兮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大脑有些混乱。初冬的寝室温度有些冻人,简兮摸了摸发凉的肌肤,还是躺进了被窝。
简兮又想到了病房里,她干涸的眼眶,在一众泪眼婆娑里无情地过分。
贯穿整个生命的相处,到头来得到的是一双无情的眼和空白的信。
简兮都替爷爷委屈。
也许母亲说得对,她当真心是死的,长期的相处都是如此,更何况短短几个钟头的时光。
她这样冷血无情的人,怎么会畏惧开始呢?甚至不过是一场电影的开始。
她找不到答案,却意外地,睡着了。
-
简兮是从规律的,如同浪花拍打海岸的晃动中醒来的。
她的脑袋昏沉了片刻,待定睛一看,才发现此时她正和一群人挤在陈旧的老式卡车箱里。
卡车正在颠簸的石子路上缓慢前行。
除了前方的司机被金属顶棚荫蔽,他们一群乘客,都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被露天的车厢丢在风里飘摇。
两旁是白墙灰瓦的矮楼,不规则地错落在灰扑扑的行道树间。
俨然陌生的环境。
简兮的心沉了下来,她不自觉捏了捏手指,似乎这样就能够给她一些虚幻的安全感。
白皙的胳膊不断被两侧陌生人滚烫又粗糙的手臂碰撞挤压,她只能收拢手臂,让自己占据尽可能少的空间。
她装作不经意用目光往身旁一扫,各色男男女女都把自己装在洗的发白的素色T恤或衬衫里。迥乎不同的面孔上蒙着相同的淡漠,似乎身体里的疲惫都被夏日的烈阳彻底晒了出来,弥漫在死气沉沉的空气里。
简兮轻轻叹了口气。
脚边是她的银色行李箱,她握着伸出的把手,感受着时不时的颠簸,不知道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自己要去向何方。
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不知道开了多久,卡车停了下来。
衣服和行李袋的摩擦声在她耳边和头顶响起,部分乘客似乎是到站了。
简兮捏紧了行李杆,一动也不敢动,天渐渐暗了,远处已经呈现蓝紫相错的景象,夜晚的降临显然已无法阻止。
吹在手臂上的风也比方才凉了些。
她迷茫地望着周围,却始终想不起自己是为何来到了这里。
像是海面上漂泊多时的小木筏,想要回头,却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来路。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无助。
也许她还有些饿了,但她分不清楚。
原本因为到站而空下的座位很快又被一批新人填满。
简兮已经并紧了手臂和腿,好给新的邻座一个相对宽敞的乘车空间。
一只白净修长却而肌肉分明的小臂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在乘客黝黑发黄的皮肤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微愣,顺着手臂向上看去。
主人微垂的眼眸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很平静地和她对视。
像是很偶然的一瞬间,少年薄薄的眼皮很快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很沉默地坐在了简兮身边,熟悉的檀香被暖暖的体温蒸发,传到了简兮鼻尖。
她有些想哭。
少年提着和其他人相似的蛇皮袋,右手的小灵通手机只点亮确认了时间就很快被收进裤兜里面,似乎另一端根本没有他的挂念。
简兮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格格不入的行李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她想不明白缘由。
她只知道,身边这个人,她似乎认识。
但......他是谁,又是什么身份,简兮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而且,他似乎并不认识她。
夜已经彻底黑了,路旁的房屋都亮起了灯。卡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简兮和身边的少年。
少年也许对简兮始终未下车的举动感到过疑惑,因为简兮能感到他似乎也看过她几眼。简兮猜测,大抵是因为这是他日常搭乘的班次,以往到这个时候,大概都是他独自一人了。
司机停了下来,头未探出玻璃窗就朗声道:“小顾,到家了哦!”说完,打开车门,跳到路边伸了个懒腰,一扭头就看到往常孤零零的后厢里,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少年提起蛇皮袋,熟练地跳下了车。
简兮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却在后厢边缘停了下来。
行李箱比她想象的重,而卡车出乎意料的高。
她下不去。
犹豫间,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腕间的红绳晃了晃。
简兮抬眸。
是那个去而复返的少年。
卡车司机也绕了过来。
见到僵持的两人,疑惑地发问:“第一次带回家就吵架了?小年轻,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行。”
简兮有些尴尬地开口:“不......”
“王叔,你误会了。”少年出口解释,他的声音让简兮觉得莫名的熟悉。
少年扭回头看着她,手还悬在半空。
简兮下意识松开了握在行李杆上的手。
一只有力的手代替了她的位置。
行李箱被轻轻放在了地上,王叔这才看到,忍不住评论道:“哟,还是城里有钱的小妮子。”
“王叔。”少年皱了皱眉。
王叔捂住嘴巴,连连说抱歉。
简兮不介意地摇摇头。
没了行李的干扰,她半蹲下来,撑着车厢边缘,很快便跳到了地上。
“行了,王叔我也得走了,你们嫂子催我回去吃晚饭了。你们俩回去注意安全。”说完,不等二人反应,就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只给两人留下一尾扬长而去的黑烟。
空气安静了几秒。
简兮的手又扣上了行李杆,在这里,好像只有这一个来路不明的行李箱是彻底属于她的。
少年的脚动了,简兮下意识踏向相反的方向,好像即使眼前人是她此刻唯一的安全感,她也做不出冒犯的举动。
行李箱的滚轮在粗糙的地面摩擦,像寂静的夜里抑制不住的呜咽。
她看见少年的影子在她的视线里一点点消失,直到彻底不见。
像是无望又无尽的前路。
“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简兮转过头去,却发现少年还站在原地,眼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回话。
少年缓缓走来,向她伸出手。
一如方才。
简兮低下头,轻轻将行李箱推到了少年摊开的手心。
他抓住行李杆。
前方的小路很暗,黑洞一般绵延不到头。
少年低了低头,看了眼简兮,然后轻轻握住了她在风中不住颤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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