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扭头看向简兮。
女孩低垂着眉眼，长而翘的睫毛撒下一片阴影，像狂风也吹不散的阴霾。
顾弦有些荒谬地想，这画面没由来的熟悉。
“我没有不自由。”顾弦又把视线移回到眼前的习题册上。
黑色签字笔重新在题目间游走，一旁的草稿纸于他而已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摆设。
“顾弦，你为什么想要请长假？”简兮突然开口。
滑动的笔尖一顿，片刻，顾弦只平静道：“家里有事。”
他不想解释太多。
世界上很多事情，很难会得到感同身受。
简兮盯着少年的侧脸，她见过他的很多模样，或羞涩或开怀，或安静或哀伤，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顾弦，精神紧绷地像是随时会被狩猎的猎物，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姿态。
她想，这不是顾弦该有的状态，或者说，如果可以，她愿舒展他的眉眼，就像无数次在那间早已化作泡沫的出租屋的夜晚。
因为被冯红重点关注，现在顾弦连晚自习也不能逃了。
一直到接近九点，顾弦才得以从学校离开。
简兮理论上被安排在宿舍，但这次，她选择了偷溜。
夜色深重，校外的路灯忽明忽暗。校门口早已被接孩子的车群和人群层层围堵，然而顾弦还是熟练地穿梭其中，很快脱离开来。
简兮费劲地跟上。
顾弦快步在前方行走，像是晚一秒就会有不可控制的可怕事情发生。
简兮快步腾挪，同时时刻压抑着自己因为疲惫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她不能被顾弦发现。
被吞噬在黑暗里的路，长得没有尽头。待到简兮的喉头涌出铁锈的味道，不远处的顾弦才放缓了脚步。
简兮抬头朝顾弦前进的方向看去——透着红色亮光的十字架在建筑顶端永恒地照耀，其下“市人民医院”的大字笔力遒劲，宛如镇守一方的将士。
简兮的心一沉，一些早在脑海里浮现过的猜想，此时才真正开始张牙舞爪地伸展。
透过病房门的一方透明窗格，简兮看见了，那个始终在她和顾弦的对话里和工作无休止共舞的老人，此时被病床束缚了手脚，变成了魔法褪净后干枯腐朽的生命。
她曾经在另一间病房，波澜不惊地目睹了这般脆弱的生命彻底断裂的瞬间。
何其残忍。
“小妹妹，你是谁？”简兮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身形一抖。
她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和蓝色口罩的医生正狐疑地盯着她，严肃道：“之前没见过你，这是特诊科，外人不能随便进入，你来找谁？”
简兮的手不自觉握紧门把手，她不知道这特诊科的墙隔音效果如何，她不敢朝内张望，只说了句：“对不起。”就想要转身离开。
站在一旁的医生见她行事怪异，心里警铃大作，生怕她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这里的病人，连忙举起对讲机：“保安，A11病房外，有一名可疑人员，请速来。”说着便伸手拦住简兮的去路。
“怎么了，李医生？”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简兮一动也不敢动，被抓包的尴尬此时早已超越了一切，让她全然不敢抬头。
被唤作李医生到青年医生朝顾弦解释道：“这女孩在顾老爷子病房门口鬼鬼祟祟，被我发现了。”
简兮感到，顾弦在看她。
少年的目光也许是浸透了病房的生死，所以沉重地让简兮有些呼吸不畅。
她终究是过于冒犯了。
“对不起。”
“她是我的朋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李华有些迷茫地看向两人。
简兮被迫直起身子，面向二人。
顾弦垂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再次看向李华：“李医生，您不必担心，去忙您的事情就好。”
李华点了点头，朝对讲机解释了几句，就又继续巡夜去了。
李华走后，简兮也只是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这事，她理亏。
“里面是我爷爷，他现在睡着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顾弦没有责怪她的窥探，只是朝病房里看了一眼后，就朝电梯方向走去。
简兮跟了上前。
十点过后的街道，依旧照耀着未眠的人。
简兮并肩和顾弦走着，恍如隔世。
她也许很想问问顾爷爷的状况，但似乎很多事情已经不需要言语。
她理解了顾弦想要请假的理由。
有一把刀正悬在顾爷爷的头上，顾弦取不下这把刀，却又不知它何时会落下。
“顾弦，你有心仪的大学吗？”简兮突然开口道。
顾弦没想到简兮会忽然问这个，愣了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有。”
“长期请假会影响到考这个学校吗？”简兮又问。
顾弦沉默了，他想他似乎猜到了简兮的想法，许久，他停下了脚步：“你想要做什么？”
简兮也停了下来，扯出一个宽慰的笑：“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到了吧。”
顾弦看着女孩的眉眼，他突然有些奇怪的感觉，他似乎很难回忆起那堂物理课之前关于简兮的一切。就好像，曾经的她于他，是近乎透明的存在。
但他好像，从未对她设过防。
“理论上在高三后期，学生可以选择回家进行备考，咱们学校有这样的先例吗？”简兮盯着地面的落叶，在落叶碎裂的咔嚓声中缓慢往前走。
“我没有注意过，冯老师也从没提过。从她拒绝请假来看，似乎并没有这项选择。”顾弦摇了摇头看向简兮，忽而伸手拉住她的胳膊，“电线杆。”
简兮一抬头，发现灰色的杆子距离她不过五公分：“谢谢。”她后怕地道谢。
“顾弦，你有尝试过和冯老师聊聊爷爷的情况吗？”简兮稳定心神，继续开口道。其实她不用问就知道，顾弦不是个愿意用自己的私事，博取他人的理解和同情的人。
“其实作用不大。”顾弦松开了抓住简兮的手，“这是个特殊的时期，至少在大部分人看来是个命运的关键点。她很难承担在此时批准假条的责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所以简兮，打消向她求情的念头吧。”顾弦直截了当得说道。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了校门口。
看着紧闭的校门，简兮知道，她错过宵禁时间了，回去无论如何都会被记下的。
见简兮迟迟不往前走，以为是她不敢和门卫叔叔沟通，顾弦抬步准备往前。
顾弦的手腕被抓住了。
“我不回去了，周围有快捷酒店，我订一间房凑合过一晚就行。”简兮开口道。
顾弦有些意外，简兮看起来明明是“乖乖女”的风格，但骨子里却意外地暗藏着反叛的因子。
“你打算夜不归宿？”顾弦挑了挑眉。
“我不愿意被骂一通后再去睡觉。我出来不是做坏事，我没必要接受这样的指责。”简兮皱眉道。
夜风凉意透骨，简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拿出手机便开始找附近的酒店。
顾弦站在一旁，忽然冷不丁开口：“你带了身份证？”
简兮指尖一顿。
这实在太细节了，她根本不知道“弦梦域”里面到底有没有帮她捏造这个东西，至少她来的这段日子，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见简兮不自觉地缓缓放下手机，顾弦仿佛看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他忍不住朝她脑袋拍了拍：“我收留你一晚上吧，刚好家里还有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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