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兮失神地盯着遮光帘的顶棚。
凌晨五点三十分。
她睡了六个小时。
两位室友的呼吸声规律而清晰。
但她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还没从那场幻梦中清醒,只感觉心脏被抽成了真空。
连带着她一部分灵魂,被彻底留在了那片梦的时空。
那位名为顾弦的少年,真正成了她的南柯一梦。
她记起了梦境最后的问题。
她心里某道闸门似乎被人打开了一条缝,克制不住的悲伤开始洪水般向外流淌。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想到了顾弦,更想到了爷爷。
也许是她在他去世时忘了哭泣,在他头七时忘了想他,所以无论她在人群中无意识找过多少次他的背影,他都没来梦里看过她。
简兮感觉自己在摇摇欲坠的桥上突然踩空,开始不受控制地往深渊坠落。
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看见了很多东西——骤然死亡的宠物,突然遗失的宝贝,一声不吭转学的好友,说好明早为她烙玉米饼的爷爷,还有......
她想要闭上眼,任由身体下坠。
落到黑暗里,融化又成为一体。
但突然,下坠停止了。
有一只手拉住了她。
简兮睁开眼,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全然的冷漠而平静。
原来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所以,从一开始,就囚禁了她。
其实,简兮在清醒的一刻,就想起来,梦里的原型是那位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未经允许,便以他入了梦,简兮觉得很抱歉。
他或许有自己真正的名字,或许有截然不同的经历和性格。
他不该成为她幻想的目标。
但鬼使神差地,简兮打开手机,生平第一次,订购了一张当晚的电影票。
-
工作日的晚上,人比她想象的多。
在不算明亮的场地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已经坐好了一对男女。
她没有像他们一样抱着一桶随时会掉落的爆米花和一杯会发出次啦声响的可乐。
她晚餐已经吃了一碗面。
当她要求老板在番茄鸡蛋的绍子里面混上大把酸菜的时候,还是被奇怪地瞥了一眼。
她有些无所谓,只是在吃到陌生的味道时,还是很轻地叹了气,惹得路过的老板忍不住腹诽了句:“番茄鸡蛋加酸菜,好吃才奇怪哩。”
电影的开场音效拉回了她的思绪。
简兮坐的很直,就像上课听讲一般看完了这场电影。
电影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讲述一位为了孩子成为了劫匪的父亲。
大结局时,她能听到身边的那位女生低低的呜咽。
还有她身旁的恋人小声的宽慰。
他宽慰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应该也在某个时刻偷偷抹去过泪花。
简兮的流泪是没有声音的,就像夜晚的顾弦一样。
直到泪滴从下巴落到僵直的手背,她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原来也能被挤进酸软的棉花。
简兮很缓慢的意识到,在梦里一晃经年的岁月里,她和顾弦从没有看过一场电影,好像他们把所有时间都留给了凝望彼此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他们最想要观望但又无法到达的过去。
简兮模糊地感到,也许在消逝的时光里藏着她原本想要成为的自己。
简兮回学校的路上,顺便买了一本手帐本。第一张电影票根被贴在了首页。一旁是她用软头签字笔题下的:
“2024年12月11日,你教会了我旁观他人的故事,就在我们的故事戛然而止时。”
-
市医院。
齐峰做梦也没有想到,前几天还在组会上侃侃而谈的爱徒,现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搭在被子外的手臂如墙壁一般苍白,在腕间红绳的衬托下,更显得毫无血色。
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吵得他心烦,他拿起病床旁的事故鉴定报告看了又看——“本次事故系高压灭菌锅在运行过程中发生爆炸导致,现已造成实验室门窗破损、设备损坏,一人昏迷。经检验,灭菌锅使用年限已超出厂家建议的报废期限,现出现压力表异常、安全阀堵塞等老化现象,要求立即停用同批次老化高压灭菌锅,全面排查实验室压力容器。”
齐峰重重叹了口气,无妄之灾,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病床上的人很安稳地睡着,一点没有苏醒的意思。
他的额角因为冲击波而撞上实验台的桌角,现在已经被厚厚的纱布掩盖。
顾弦已经从ICU转到了神内的普通病房,旁边床位是个刚做完脑部引流手术的患者。
管床医生正推着小车来给隔壁床换药,齐峰赶忙放下鉴定报告,拉着他就问:“医生,我们这床,多久能醒啊?”
医生看了看病床上方的信息牌,似乎在脑海里核对了一下信息:“顾弦是吧,入院CT和MRI暂时没显示异常,脑部创伤不算重,至于为什么现在还不醒,可能还得观察一下。”
齐峰只能顺从地点点头。
这次事故发生,齐峰才知道,顾弦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连签字都废了好大一番周折,才联系到他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亲属,他们甚至以前连面都没见过。
那位远方亲属生怕得包揽医药费,一开始硬是不同意签字,若不是学院表示全责,恐怕顾弦还得被耽误。
齐峰有些心疼这个可怜孩子。
“请问是齐老师吗?我是学校安排的护工李桂娟。”
思忖间,一个有些粗矿的女声出现在了齐峰的头顶。
齐峰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阿姨,梳着利落的发髻,脸上是憨厚的笑意。
他连忙起身,伸出双手,半弯着腰:“李老师好,就是这位顾弦同学,我的徒弟,还请您好生关照。”
李阿姨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小心地握住了齐峰的手,嘴里连连道:“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齐峰又在旁边陪护了一会儿,直到学院会议提醒,他才又和李桂娟啰嗦了一通后才离开。
-
简兮的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她依旧每晚靠着褪黑素才能入睡,只是不同的是,她再也没能拥有一场梦,和梦里,那个笑起来飘渺如风的少年。
她也没有再遇见那位两面之缘的陌生人,似乎她和这个躯壳的缘分都已在那场幻梦里耗尽,但她很固执地从未寻找过他。
只因为,他不是他。
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现代文学创作实践》的张教授身着干练的白色职业套装,踩着恨天高的高跟鞋,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简兮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思维导图已经延伸出了比八爪鱼还多的触角,昭示着这份笔记的主人也许还算思维清晰。
课堂快要接近尾声时,张教授敲了敲讲台:“这门课,期末不考试,总分由大家的平时分和最后提交的中篇原创小说打分构成。”
眼见着底下听到“不考试”刚手舞足蹈没两秒的同学们,在听到“中篇原创小说”的字眼时立刻变成了焉掉的小白菜,张教授立刻盯着班里尤其需要重点关注的几个人威胁到:“都听清楚了吧,我说的是中篇小说,是有字数要求的。你们不要等到最后才写,要是交上来的是流水账,你们就等着挂科吧。我是绝对不会捞你们的。”
简兮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太大反应。
对于这门课而言,这样的考察要求不难猜到。
只是,想到是一部中篇作品的体量,她没由来地又有些烦躁。
如果只是几千字,也许在她真实内心之外,她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
但数万字的中篇里,她不能仅仅依托一些毫无感情的技巧,它们既撑不起这样的体量,也对不起她花费的心力。
只是,她把自己的灵魂掰碎了,也没发现里面又想要拥抱世界的种子,她就像是天生干涸的枯井,与世界面对面的时候,都是相顾无言的样子。
何其荒谬,作为一名文学生,她看世界就像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当晚,简兮发现打开了两个小时的电脑文档光标还停在最初的位置的时候,忍不住瘫倒在椅子上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她点开了手机,里面是和妈妈的聊天界面,发消息时间,已经是两小时以前——“简兮,妈妈之前说错话了,我知道你学业压力大。你照顾好自己,有空多回来看看爷爷就好。”
简兮的手指停在聊天界面。好半天,才回复了一句:“好。”
她伸手挡住眼睛。无数的画面从她脑海里划过。
她只是想知道,当至亲沉默地向她告别的那一刻,她该是怎样的感情。
如果当时能够感受到,会不会爷爷就不会这样生她的气。
她又想到了顾弦,想到了从那场幻梦里离开的瞬间,仿佛坠崖般的失控,那个时刻,她真真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她才恍然惊觉,在他面前,她总能像个有血有肉的人,难得自如地悲喜。就像被长久囚禁在黑暗里的犯人,唯一得见天光的时刻。
饮水机的水烧开了,她起身活动身体,顺便接了杯温水,冲服她的褪黑素。
看着屏幕上接近三点的时间,她关上的电脑。
该睡觉了。
-
简兮睁开了眼。
她没有见过那样绿的草原,连着天,仿佛整个春意都要倒灌进天河里。
远处的牛羊群像弱不禁风的棉花团,被旷野的风成群结队地到处驱赶。
天地太宽,牲畜的叫声只如碎石落进深海,很快就被荡漾开去。
远远的,一望无际的空旷里,正行走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的五官被遮挡在帽檐宽大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竟然是顾弦......
草原的风明明不算猛烈,简兮却感觉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这偌大的空旷里变得难以呼吸。
那道身影在目光中成了唯一的动点,离她越来越远。
简兮没有犹豫,抬步就追了上去。
快靠近的时候,简兮慢了下来,最后缓缓跟在眼前人身后。
她缓缓伸手拍向顾弦的肩膀,心道真的好久不见。
顾弦回过头来。
风刚好吹落了他的帽子。
简兮连忙伸手接住。
“还好我眼疾手快......”简兮笑着将帽子递给他。
“谢谢你。”顾弦接住了帽子,平淡又礼貌地向她道谢。
简兮愣住了。
“请问你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顾弦见她没反应,疑惑地开口。
嘴角有些礼节性的笑意,像是神像噙住的一抹笑,普照众人,但,毫无偏爱。
她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我......”简兮没有从顾弦的转变中反应过来,只怔愣地开口,却说不出什么话。
顾弦见她不语,环视了一圈除了他们二人空无一人的草原。
“你是想要问路吗?”他猜到。
简兮哪里是想要问路,她明明只是想要见他。
等等。
简兮偏头看向周围陌生的环境。
这是哪里?
简兮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出来了。
然后,她听见少年用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道:“这里是,新疆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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