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家,在一座老旧的出租楼房里。
楼梯的声控灯已经年久失修,少年只有重重跺脚才能被它短暂地听见。
没几秒,又是一片黑暗。
“不好意思。”简兮听见少年的声音在头顶有些尴尬地响起。
简兮只觉得,该说不好意思的明明是她,哪有人初次见面就让人家收留的。
“没关系,谢谢你收留我。”简兮感激道。
“不客气。”少年似乎没有意料到简兮郑重的道谢,愣了片刻,低声开口。
简兮在黑暗中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们的距离因为狭窄的楼梯间而被迫靠得很近,她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少年脖颈间散发的香气。
有着令人心动的安心。
就好像如果楼梯长长,如果少年的手臂不会因为沉重的行李而疲惫,她便想永远呆在这里。
可是她明明从不相信永远。
长路总有尽头,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和蛇皮袋,他们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替中爬到了二楼。
一层楼的住户只有四个,少年带着她在第三间房门口停了下来。
打开房门后,入目是一间收拾得很整齐的房间。
空间不算大,家具也不算多。
房间正中紧抵墙面的是一张宽敞的床铺,白色的被罩被铺得很整齐。床铺右边是木制衣柜,左边是相同材质做成的梳妆台,上面只摆放了一把断尺的木梳和一瓶老字号品牌的护肤霜。
剩下的空间里只摆放了一具老款冰箱,一张木桌和四张凳子
木桌似乎是餐桌的用途,但此时上面却只摆放了一副碗筷。
少年将简兮的行李放在了房间角落,连同他的蛇皮袋一起。
“你饿了吗?”少年直起身问道。
简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没有咕咕叫,但显然余货已不多。
看着她的动作,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走向了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家电。
冰箱打开后,存货不过零星。
简兮能看到似乎还有昨天的剩菜,刚想说什么,只见少年直接拿起了仅剩的一个番茄和一个鸡蛋,就往简陋的小厨房走去。
“等等,不用新的,剩菜就可以。”简兮开口叫住他。
“没事。”少年没有停下脚步。
简兮感到有些愧疚。
她搓了搓手,快步走进厨房,试图找些自己能干的活。
逼仄的空间里,两个人站着都显得不够宽敞,似乎是没料到简兮的出现,少年偏头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秒,而后迅速关上油锅的火。
“你去外面呆着,危险。”
“我想帮帮你。”简兮有些固执地开口,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固执的理由是什么,但她就是觉得,好像呆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候,她的血液就能够鲜活又安全的流动。让她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
简兮看见了一旁的番茄,手指着问,“它需要切吗?我可以去外面桌上切。”
简兮扭头看向他。
少年总觉得这双眼睛和记忆深处某个影像极为相似,但不知为什么,现在这双眼却像是被笼上了一层厚厚的,连它的主人都没有发现的浓雾。
像是被锁住的魔盒。
他不知道,这锁试图抵挡的到底是什么。
少年最终没有拒绝简兮的请求,他伸手将番茄拿到水下清洗干净,然后帮简兮将菜刀和菜板也提到了木桌上。
“以前有切过菜吗?”少年问。
“切过的。”简兮点了点头。
少年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简兮似乎真的很熟练,这才放心地回到厨房。
很快,简兮听到了木筷和碗壁碰撞的规律的清脆声响,她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两碗热腾腾的番茄鸡蛋面摆在桌上的时候,简兮忽然觉得头顶上白炽灯的冷白也有了温度。
少年坐在了她的对面。
此时此刻,不熟悉的尴尬才发酵出来。
简兮下意识捏了捏手指,试图缓解内心的尴尬。
“尝尝吧。”少年朝她递了一双筷子。
“啊,好。”简兮接过筷子,闷头开始吃面。
“嗯?”简兮发出疑惑的声音,嘴里的面意外的别有一番风味,是她不曾品尝过的味道。
软硬恰到好处的面条混合着香浓的面汤,让她忍不住满意地点头。
她试图发现美味的秘密,忽然看到面里似乎加了酸菜。
“很特别的做法。”简兮忍不住开口夸赞。
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久违的,真实的笑意。
“这是番茄鸡蛋酸菜面。我母亲当年胃口不好的时候,我父亲特意为她做的,以至于让她一个不喜欢吃面的人,头一遭吃了两大碗面条。”少年的声音怀念又温柔。
还有一些,很细微的落寞。
简兮心里也不由得跟着沉了下去。
第一次,她很轻易就感知到了另一个人的情绪。
可她明明连自己的情绪都感觉不到。
她不由得再次打量起四周——不算拥挤的床上只有单独的枕头,木制的鞋架上只有少年零星的两三双鞋......
很难想象这里可能有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你的父母......”简兮不确定地开口。
少年注意到简兮语气里的小心翼翼,轻笑着摆手解释道:“别误会。我父母他们在外面打工,很忙,没空回来。我还有个爷爷,但爷爷工作性质很特殊,所以也不能常常回家。”
“难怪......”难怪家里这么冷清。
简兮定定地盯着此时桌上的两副碗筷,突然鬼使神差地朝少年伸出了手:“你好,我叫简兮。竹简的简,山有木兮的兮。这段时间,我会陪着你的。”
说完,简兮便愣住了。
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她不由得低下了眼眸。
低垂的目光错过了少年眼睛里闪过的迷茫,和迷茫后逐渐温柔的笑意。
他感觉浓雾中露出了一条缝,让他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过去。
少年觉得,眼前这个人也很孤独。
但她自己似乎并没有发现。
他放下筷子。
“简兮,你好,我叫顾弦。”顾弦回握住简兮的手。
“顾是随我父辈的姓,至于名,据说是我爷爷取的,应该和他的工作有关。”顾弦仿照简兮的自我介绍模版也大致拆解了自己的姓名。
简兮看着眼前格外熟悉的面孔,即或是想不起他的具体身份,但此时“顾弦”这个名字,还是清晰烙印在了她的心中。
她那个时候只是模糊的觉得,这个名字,她应该会记一辈子。
-
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简兮才恍然惊觉,一切是否太顺理成章。
纯白的棉被,在仲夏夜理应显得厚重,但盖在身上的时候,却只剩下称之为安全感的触觉。
顾弦的手臂搭在被子外,精瘦的轮廓在白背心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好看。
简兮不敢动。
感到身边人似乎翻了个身,面朝向她。
简兮梗着脖子看过去。
顾弦很安静地看着她。
深海般的眼珠被窗外时不时路过的车灯点缀出难得一见的亮光。
简兮没有扭过头去。
“简兮,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漂亮。”在万籁俱寂的时间里,顾弦的声音被一双温柔的大手研磨成了细砂,轻轻柔柔地撒落在简兮的心头。
她又看到了顾弦眼里复杂的情绪,和在卡车下叫住她时如出一辙。
她依旧不明白缘由。
但此时顾弦的话,简兮没由来的确定,这不是什么挑逗的言语。
“你是第一个。”简兮如实回答。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吹了进来,扰动了简兮的发丝。
顾弦伸手将她脸上的发丝别在耳后,少年指尖的触感不经意地落在她的脸上,混合着熟悉的檀香气息。
转瞬即逝,但简兮却很想要记住。
“简兮,晚安。”顾弦收回了手,放在自己耳边,而后很轻地对她说了一句。
“晚安。”简兮眨了眨眼。
她看见少年很缓慢地闭上了眼,垂落的睫毛像是终于归巢的倦鸟。
她突然觉得床两旁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很轻地,她伸长胳膊握住了顾弦的手。
他没有挣扎。
-
日子过起来或许有时比流水还要无痕,一晃而过,他们似乎在这个小小房间里,一同度过了数不清的岁月。
木桌上开始固定摆放着两副碗筷,衣柜里、鞋架上多了另一个人的物件。
简兮开始了解顾弦。
了解他饭点时眺望窗外的眼,和睡梦中紧紧皱起的眉。
如果他做了不好的梦,左眼的泪会划过他高挺的鼻梁。
她总能在他无声落泪的那一刻清醒,然后轻轻抚上他的眼睛。
她能感受到在她手心里逐渐平稳的呼吸,然后她会私心地偷偷捏一捏他的耳垂,最后重新回到自己的梦境。
顾弦从没有提过送她离开的事宜,好像一同居住在这间房子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简兮的长发又黑又多,几乎垂到她的腰间,顾弦总会在她吹头时,拿走她手里的吹风机。热风的温度不低,但顾弦的格挡的手总会比风靠她的耳朵更近。
房间的衣柜里留下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令人头大的名字,也有倍感熟悉的标题,他们喜欢一同靠在床上,阅读着截然不同的书籍,然后在睡前依旧默契地谈天说地。
就像两个迥乎不同却天然相通的魂灵,找到彼此,然后融为一体。
如果可以,最好能够看尽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最后在生命的尽头无可奈何地珍重道别。
但他们尚且年少,命运还几多玩笑。
那只是个寻常的黄昏。
空气里还弥漫着午后阳光暴晒后特有的乏困。
简兮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本名为《冬》的诗集。
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抬眸望去,不远处的少年刚刚从睡梦中苏醒,正撑起双臂坐在床中央,身上是散发着清香的白背心。
简兮勾起嘴角,安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简兮模糊地觉得,心里有道冰层被金色的光渐渐融化。
顾弦的眼神有着尚未清醒的迷茫,头发微微炸开,显得很是慵懒。
他懵懵地转动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在看到简兮的那一刻,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简兮的笑意更浓了。
她本打算起身走到床边,趁顾弦还没完全清醒,捏一捏他的脸颊,告诉他今晚可以尝尝她做的面条,看像不像他第一次做给她的味道。
但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细微,规律,又突兀。
那是机械时钟转动的声响,在这个明明只有顾弦的小灵通的地方。
简兮觉得自己幻听了。
她将诗集合上,放在地毯上。正准备起身时,却骤然发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在了原地。
在距离顾弦不过两臂远的地方。
刚好触不到他温热的肌肤,闻不到他颈间的檀香。
她第一次心里没由来的恐慌。
她想要发出声响,却发现嗓子忽视了她的请求。
顾弦那边似乎也看不见她的情况。
她突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就像一个陶瓷娃娃。灵魂在禁锢的容器里挣扎,表面却笑得如同七月开的花。
就在她手足无措的一刻,她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问她:“倘若明知要分别,这一次你还会拒绝一切开始吗?”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她的一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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