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入陇南站时，俞辰贴在车窗上的手掌已经微微发汗。一个月没见，家乡的山峦依旧苍翠，只是山顶覆了一层薄雪，像撒了糖霜的黑森林蛋糕。
家里比记忆中更小了。父亲坐在轮椅上，脸色比上次见面好了些；母亲的手粗糙了许多，指节处有细小的裂口；妹妹小禾长高了，但更瘦了，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
"哥，城里怎么样？"小禾眼睛亮晶晶地问，"是不是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俞辰从包里掏出偷偷买的智能手机——用祁煜"预付"的工资买的二手货："给你，里面有照片。"
小禾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滑动屏幕。俞辰这才意识到，很多照片里都有祁煜的身影——图书馆学习的侧脸，食堂吃饭时的微笑，甚至有几张是睡着的模样，不知何时被偷拍的。
"这是你同学？"小禾指着祁煜问，"长得真好看，像明星。"
"室友。"俞辰简短地回答，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
年夜饭很简单：一盘饺子，一盆炖菜，一小碟腊肉。俞辰把学校发的助学金偷偷塞进母亲的枕头下，只留下回程的车票钱。
"好好学习，"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肩膀，"咱家就指望你了。"
晚上，俞辰和小禾挤在她的小床上聊天。妹妹告诉他，镇上的服装厂工作很累，但工友们都照顾她；她偷偷报了成人高考，想考师范学校。
"别告诉爸妈，"小禾小声说，"学费我自己攒。"
俞辰胸口发紧，把妹妹搂进怀里："哥供你。"
除夕夜，全村鞭炮齐鸣时，俞辰的手机响了。是祁煜的视频通话请求。
他跑到院子里才接起来。屏幕上，祁煜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背景似乎是空荡荡的宿舍。
"新年快乐。"祁煜说，声音在鞭炮声中几乎听不清。
"你...没回家？"俞辰惊讶地问。
"回了，又回来了。"祁煜简短地回答，"宿舍暖气坏了。"
俞辰心头一紧："那你怎么——"
"解决了。"祁煜打断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初七的火车。"
祁煜点点头，突然说："你妹妹很可爱。"
俞辰一愣，随即意识到小禾肯定在之前的照片里。他们又聊了几句，信号时断时续，最终祁煜说了句"早点回来"就挂断了。
站在院子里，俞辰仰头看着乡村夜空中炸开的烟花，突然无比想念学校，想念那个有祁煜在的602宿舍。
初七下午，俞辰拖着装满土特产的行礼回到宿舍时，祁煜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
"回来了？"
"嗯。"俞辰放下包，从里面掏出一罐蜂蜜，"家里自己养的蜂，给你带的。"
祁煜接过罐子，手指轻轻抚过粗糙的玻璃表面："谢谢。"
接下来的几天，返校的学生还不多，宿舍楼空荡荡的。他们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食堂，有时甚至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元宵节那天，祁煜突然说："去看灯会吧。"
市中心的元宵灯会人山人海。祁煜似乎很不适应拥挤的环境，眉头一直皱着，但当俞辰被挤得踉跄时，他却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那边有猜灯谜的。"俞辰指着一个人稍少的角落。
灯谜摊前，一位老先生正在给获奖者发奖品。祁煜扫了一眼挂着的灯谜，随手摘下一个："'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
"'日'。"俞辰脱口而出。
祁煜挑眉："怎么解的？"
"南朝宋齐梁陈，齐梁的皇帝都姓萧，'萧萧下'就是陈；'陈'字'无边'去掉耳朵旁，剩下'东'；'落木'就是'东'字去掉'木'，剩下'日'。"俞辰解释道。
老先生笑着鼓掌："小伙子有学问！来，奖品自己挑。"
俞辰选了一个小小的兔子灯笼，递给祁煜："送你。"
祁煜接过灯笼，塑料灯泡的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棱角："你怎么懂这些？"
"我爷爷是村里的教书先生，"俞辰微笑，"小时候他常教我这些。"
回校的路上，祁煜一反常态地健谈，问了许多关于俞辰家乡的事。俞辰讲起夏夜捉萤火虫，冬天挖冬笋，采茶季全村人一起忙碌的场景...祁煜听得很认真，仿佛要把每个细节都刻进记忆里。
"城市和农村，你更喜欢哪个？"祁煜突然问。
俞辰思考了一会儿："各有各的好。城市方便，但农村...更真实。土地不会骗人，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
"真理往往藏在最平凡的日常里。"祁煜轻声说，像是在引用某位哲人的话。
俞辰笑了："而爱藏在最不经意的细节中。"
祁煜猛地转头看他，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俞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耳根顿时烧了起来："我爷爷常这么说..."
新学期开始后，宿舍又恢复了热闹。张岩带了一大包家乡特产，王明远则升级了他的电脑设备。602的四个人重新聚齐，第一晚自然又是"宿舍夜谈"。
"寒假有什么艳遇吗？"张岩坏笑着问。
王明远推了推眼镜："代码不需要艳遇。"
"祁煜呢？听说你提前回校了？"
祁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家里太吵。"
"俞辰肯定老老实实在家帮忙干活吧？"
"嗯。"俞辰简短地回答，没提那通视频电话。
话题转向新学期的课程。这学期他们有一门《哲学与经济》，教授要求每人选一句最喜欢的哲学名言做课堂分享。
"我选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张岩说。
"图灵的'机器能思考吗？'"王明远接道。
"祁煜呢？"
沉默了一会儿，祁煜说："福柯的'知识即权力'。"
轮到俞辰时，他犹豫了一下："可能是马克思的'存在决定意识'吧。"
"太沉重了！"张岩抱怨，"你们能不能选点轻松的？"
夜深后，其他两人陆续睡着。俞辰翻了个身，发现祁煜的床铺还有微弱的亮光。
"还没睡？"他小声问。
亮光消失了，祁煜悄无声息地走到他床边，蹲下来与他平视："为什么选那句话？"
俞辰在黑暗中能依稀看到祁煜的轮廓，闻到淡淡的薄荷香气："因为...这是我的真实体验。在农村，你的存在方式决定了你怎么看世界。"
祁煜沉默了很久，久到俞辰以为他不会回应了。就在他准备道晚安时，祁煜突然说："我的存在方式很扭曲。"
没等俞辰回应，祁煜就起身回到了自己床上。那句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俞辰心头。
第二天的《哲学与经济》课上，教授对每个人的选择做了点评。轮到祁煜时，教授意味深长地说："福柯提醒我们警惕知识与权力的勾结，但我们也该记得，真正的知识应该解放人，而非束缚人。"
祁煜的表情纹丝不动，但俞辰注意到他的手指紧紧攥住了笔。
下课后，林小雨拦住了俞辰："能借一下你的笔记吗？上周我请假了。"
俞辰刚要答应，祁煜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自己要用。"
林小雨尴尬地笑了笑："那算了..."
"等等。"俞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给你，明天还我就行。"
林小雨匆匆道谢离开后，祁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我说了你需要用。"
"我记在电脑里也有备份。"俞辰解释。
祁煜没再说什么，但整个下午都没理俞辰。晚饭时，俞辰在食堂找到独自吃饭的林小雨，拿回了笔记。
"你室友真奇怪，"林小雨小声说，"好像不喜欢别人接近你。"
俞辰勉强笑了笑："他只是...比较保护朋友。"
回到宿舍，祁煜不在。俞辰打开电脑整理笔记，突然收到一封邮件——他被提名参加一个全国经济学论坛，需要提交一篇论文。
正当他惊讶时，祁煜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杯奶茶。他把一杯放在俞辰桌上，瞥见了屏幕："论坛的事？"
"你怎么知道？"俞辰瞪大眼睛。
"周教授推荐的，我也收到了。"祁煜的语气轻松了些，"合作吗？"
俞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这是你安排的？"
祁煜喝了口奶茶，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只是提过你的名字。"
三月的校园樱花盛开。周五下午，俞辰独自在图书馆查资料时，林小雨又出现了。
"能打扰一下吗？"她小声问，"关于论坛的事。"
原来林小雨也被选中了，想请教一些研究方法。聊着聊着，话题转向了日常。俞辰惊讶地发现，这个城里姑娘对农村生活很感兴趣，问了许多真诚的问题。
"周末有个新开的农家乐，要不要一起去体验？"林小雨突然提议，"就当...田野调查？"
俞辰犹豫了。一方面，他确实想找个机会放松；另一方面，祁煜肯定会不高兴...
"我考虑一下。"他最终说。
晚上回到宿舍，俞辰正犹豫要不要告诉祁煜这件事，祁煜却先开口了："周日有空吗？周教授邀请我们去他家讨论论文。"
"周日？"俞辰咬了咬嘴唇，"几点？"
"全天。"祁煜盯着他，"有问题？"
俞辰摇摇头："没有。"
他最终给林小雨发了婉拒的短信。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太遗憾，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四月初，校园里举办了一场大型联谊活动。602宿舍除了王明远都参加了。活动现场，一个外文系的女生主动邀请俞辰跳舞，引来周围一片起哄声。
"我不会跳..."俞辰红着脸推辞。
"我教你！"女生热情地拉住他的手。
就在这时，祁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冷冷地说："他有约了。"
女生惊讶地松开手："哦...抱歉。"
俞辰被祁煜拉到角落里，又困惑又恼火："我什么时候有约了？"
"现在。"祁煜递给他一杯饮料，"你不喜欢那种场合。"
确实不喜欢，但俞辰不喜欢被代庖决定的感觉："你可以先问我。"
祁煜眯起眼睛："你想跟她跳舞？"
"不是这个问题..."
"那就没问题。"祁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活动结束后，那个外文系女生在宿舍楼下拦住俞辰，递给他一封信："考虑一下？"
俞辰还没来得及反应，信就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祁煜抽走了："他不考虑。"
女生的脸一下子白了："你们...？"
"只是室友。"俞辰赶紧解释，夺回信塞进口袋，"我会看的，谢谢。"
回到宿舍，祁煜的脸色阴得可怕。俞辰把信放在桌上，故意不去看它。
"你要回应她？"祁煜问，声音里带着危险的平静。
"礼貌上应该回复..."
"她只是看中你的潜力。"祁煜冷笑，"等你真的一无所有时，这些人都会消失。"
俞辰皱起眉头："你又不认识她。"
"我认识这类人。"祁煜的声音突然提高，"虚伪、势利、只会索取..."
"祁煜。"俞辰打断他，"你冷静一点。"
祁煜猛地住口，胸口剧烈起伏。几秒钟后，他转身离开了宿舍，重重摔上门。
俞辰坐在床边，感到一阵疲惫。他拿出那封信，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抽屉。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辜负了什么，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祁煜整晚都没回来。第二天早上，俞辰在桌上发现一张字条："抱歉。—RY"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俞辰松了口气。他给祁煜发了条短信："论文今天讨论吗？"
一小时后，祁煜回来了，眼下带着青黑，像是整晚没睡。他们像往常一样讨论论文，谁都没提昨天的事。但俞辰注意到，祁煜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确认什么。
五月初，论坛论文提交截止前一周，他们几乎住在了图书馆。一天深夜，俞辰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祁煜的外套，而祁煜本人正在不远处和一个人低声交谈。
"...不关你的事。"祁煜的声音冰冷。
"父亲很担心。"陌生人说，"他觉得你太投入这段...友谊了。"
"滚回去告诉他，我的事自己处理。"
"少爷..."
"我说了，滚。"
俞辰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片刻后，他感觉到祁煜轻轻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一只微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头发，轻得像一片羽毛。
"俞辰..."祁煜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一刻，俞辰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的心跳得如此剧烈，生怕祁煜会听见。但那只手很快就离开了，接着是收拾纸张的声音。
当俞辰"醒来"时，祁煜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回宿舍吧，今天差不多了。"
初夏的夜晚微凉。回宿舍的路上，祁煜突然问："你觉得什么是真理？"
俞辰思考了一会儿："对我来说，真理就是...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自己知道是对的东西。"
"即使那会让你痛苦？"
"尤其是那样的时候。"
祁煜停下脚步，月光下他的表情异常严肃："如果我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俞辰心头一紧："那要看什么事。"
"比如...太在乎你。"
"那不算错。"俞辰微笑。
祁煜摇摇头，眼神复杂："你不明白。"
第二天，俞辰在图书馆偶遇林小雨。她看起来有些憔悴，见到俞辰时勉强笑了笑。
"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俞辰问。
"退出了。"林小雨低声说，"家里...出了点事。"
原来她父亲的公司突然被税务调查，母亲又查出重病，她不得不回家照顾。
"太突然了..."俞辰惊讶地说，"上周不是还好好的？"
"是啊，突然的。"林小雨的笑容有些苦涩，"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俞辰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好。回宿舍后，他提起这件事，祁煜的反应很奇怪。
"人各有命。"他淡淡地说，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那一刻，俞辰突然想起林小雨说过的话，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脑海。但随即他否定了自己——那太疯狂了，祁煜怎么可能有那种能力？
论坛前一天晚上，他们最后检查了一遍演讲PPT。祁煜突然说："明天结束后，我有话对你说。"
"现在不能说？"
祁煜摇摇头，眼神闪烁："还不是时候。"
俞辰点点头，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安。窗外，初夏的夜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某种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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