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双躺在充斥着霉味儿、泥土味儿的床上,脸朝里对着一面青砖砌的墙,伸出手,触及砖与砖之间粗糙干燥的砂浆,贫穷的真实感遍及全身。
她翻身,一双干瘦的脚隔在她和言蓉之间。
言双大着胆子,摸到脚主人的小腿胫骨,隔着一层皮按压上面的凸起物,她以前查过,这种凸起物大概率是骨刺,跟骨关节退化、长期劳损或骨质增生有关。
她和言蓉小时候总是摸着这些骨刺入睡。
这样活生生的人,竟然再活六年多就会消失。
死亡真的是一件好容易的事情。
背对着言双的言蓉忽然翻身喊道:“婆婆,我好饿啊。”
婆婆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夜色中回道:“那里还有些苹果呐,去捡一个吃。”
言双吸吸鼻子,闻到一股苹果的味道,而且还是水分已经蒸发掉一些的那种苹果。
屋里的霉味儿大概都是来自于那一堆没卖出去的苹果。
本来阴沟那面墙就潮湿,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把苹果堆在那里。
言双心里直叹气,心里盘算着要动手给自己做一张简易的床,不能再睡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时,啪嗒一声响,是婆婆拉亮了白炽灯,言蓉翻身下床,趿拉着黄胶鞋,跑到墙边挑选出一个皱皮的青苹果,在被子上擦了擦,直接啃咬。
躺卧的言双扒拉了两下被子,被子是老式的,面子是鲜艳的红色,绣着牡丹花,里子是纯白色。
嗯,只是如今这纯白色的里子已经跟纯白没什么关系了。
除了床,还得解决铺盖的问题,可这在这个一滚线的钱可能都舍不得拿出来,甚至会把肥料口袋、米口袋上的缝线拆下来缝衣服裤子的家里,岂止是个问题,根本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皱巴巴的苹果在言蓉的牙齿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衬得周围的环境愈发的安静。
2025年已经三十三岁,未婚未育,不上班,在农村呆了五年多,被村民议评头论足,每天却只想着运动减肥、运动缓解颈椎不适的言双,都从未焦虑过,此刻却焦虑到难以合眼。
言双想念2025年自己那间面朝群山,开着大窗户,阳光能均匀洒入室内,有着大衣柜,以及干燥松软的大床的房间。
由奢入俭果然是违背人性的。
好在年轻的身体一睡着便跟尸体一样,言双这一夜总体上算是睡得不错。
睁开眼发现言蓉还在睡,伸在两人之间的脚已经不见。
言双坐起身,婆婆正挽着黑色的丝帕往头上缠绕,雪白的发丝慢慢消失。
“鲜活。”言双低喃。
徐金珍掖着丝帕尾端,微抬头问:“啥?”
“莫啥。”言双笑了笑,伸手推言蓉,“不起来上学么?”
言蓉烦躁地扯过被子捂耳朵,气冲冲地回:“今天星期六。”
唉,没有手机,连确认一下是不是星期六都不行。
言双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裤子,从床尾下地。
床尾距离门仅一米远,每晚正对着风最大的地方睡觉,难怪她长大之后总是头痛,而言蓉则像她们的爸爸和婆婆一样,养成了包头睡觉的习惯。
家里还有一间叫小儿间的屋子,仅背了个名而已,根本没有用来给言双和言蓉做卧室,而是堆放土豆,婆婆的棺材,以及其他的杂物。
她怀疑小儿间小儿间,其实留给儿子的屋,因为她们家没有儿子,所以没有派上用场。
言双推开小儿间,发现婆婆的棺材已经移到了后门外面堆放柴禾的地方,但土豆,直径约一米五的半球状竹编容器,被泥土染黄的地膜,干裂的竹篾,以及卷成筒装的竹编的晒粮食的垫子都乱七八糟地放在里面。
言双从小到大都不怕体力劳动,而且体力还不错,便信心满满地开始收拾屋子。
她将搬得动的杂物全部整齐地码放在竹垫旁边。
尽管以后这些杂物还会被父母乱丢乱放,她还会收拾无数次,但此刻看起来整间屋子已经顺眼不少,她心里多少对今后的生活有了信心。
目前最大的难题是哪里去找制作床和铺盖的材料。
现在村里的林山还不够茂密,木材的获取难度极大,只能找竹材,而竹材只能去有竹子的人家里要。
言双一边盘算一边拿着棕榈叶制作的扫把扫地面上的灰尘,泥土地面,灰尘似乎总扫不净。
“今天是哪个老爷显神了?”言德珍站在门口嘲道。
言双只淡淡地瞅了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儿,不愿意被打断思绪。
言德珍倒也没再挖苦嘲讽,言双再转头时,周秀莲拿着一个塑料盆子走进来。
言双杵着扫把想了想问道:“妈,你等会儿可不可以跟我去刘表婶那儿要点竹子回来?”
“要竹子弄啥?”周秀莲掰掉土豆上的芽尖,放入塑料盆里。
“我想睡这个屋,不想跟婆婆和姐姐挤在一张床上。”言双回完,忽然有些生气。
她想要是她是个男孩,家里早就准备好一间卧室和一张床了。她爸妈或许看到有儿子的家庭会很羡慕,但是偶尔想到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什么都不用准备,只管给一口饭,上几天学,最后嫁出去了事,也许会庆幸只生了女儿。
实际上不用或许,根据言双与父母三十多年的相处、交流,她发现她的父母的确存在这样的心理,而且村子里没有儿子的人几乎都是这样想的。
“我就想要自己的空间。”言双提起扫把,扬起一阵灰尘。
“啥子空间?这屋里床都没有,咋个睡?”周秀莲起身,“苞谷摘完撕完再说。”
周秀莲没有直接拒绝,言双心里稍微有了点底,又低头扫地,一瞥眼看到右侧的墙角缝隙,同时闻到一股猪粪的味道。
父母睡在楼上,楼下是猪圈、厕所,楼板高于小儿间的地面,虽说接口处填了些木头、石头,但缝隙还是不少。
到底为什么这样设计?
言双的头痛起来。
虽说她心里明白得一步一步来,但这一步也未免太难了些。
早饭是本地独有的豆花稀饭,制作方法也十分独特。
前一天晚上泡好的黄豆,用手磨磨成细浆,以绷有细纱网的竹箩过滤出豆渣,烧沸之后,舀浆水点出豆腐花,放入浆水菜,最后下玉米糁,煮十来分钟便可以吃。
周秀莲还喜欢加入土豆、豌豆、胡豆、红小豆等食材一起煮。
这个季节没有豌豆、胡豆,只有土豆,而红小豆还连着茎秆挂在廊檐下。
言双闻着熟悉的豆浆水味道,匆匆洗完手,便拿着碗等在灶前。
稠稠的稀饭咕嘟咕嘟地煮着。
言双的脑子里只有蛋白质,全然不顾飞溅的流体。
周秀莲举着火剪退出灶孔里的柴禾,抬头问道:“这么饿?”
言双点点头回答:“我要吃蛋白质。”
灶孔里的火光在周秀莲的脸上映出霞光,她揉灭抽了半截的纸烟,笑道:“一天在说些啥。”
尝过因缺乏蛋白质而引起的超重、肥胖之苦的言双,拿起大铁勺舀出锅里的两大块豆腐,又加了两个土豆,以及半勺的玉米糁流体,捧着滚烫的瓷碗就朝走廊一步一步慢慢移动。
言双坐下后,看着碗里冒起的热气,用筷子搅动散热。
言德珍已经坐在饭桌旁,拧着眉问道:“就端你自己的?一点礼貌都莫得。”
言双不吭声,一手护着碗,一手加快筷子的搅动速度。
徐金珍端着一碗稀饭走出来,弯腰放到言德珍面前。
“妈,你给我弄啥,你自己快吃。”言德珍马上道,眉毛眼睛依旧皱成一团。
“你吃你吃,她娃儿家,能端啥。”徐金珍带着笑意说着,又转身朝向厨房,周秀莲一手端着一只碗出来。
周秀莲放下碗大吼道:“蓉娃子,还不晓得起来吃饭是不是?”
徐金珍边走边说:“那娃儿,昨天晚上就吵肚子饿,现在又不起来吃。”
言双夹着一块嫩豆腐花,吹啊吹,越吹越觉得自己命苦,所有的气味、话音、词句、场景都鲜活到令她倒吸一口凉气,一点没有因为亲人都在身边,一切又恢复原样的狂喜。
命苦的言双看着桌子中间那碗萝卜泡菜,继续吃没放盐的稀饭,试着说:“我待会儿要用一些苞谷壳子做手工。”
言德珍嚼着一粒蒜,冷着眉眼斥道:“一天天耍的莫事干,不晓得那是喂牛的?”
言双当然知道言德珍会是这样的反应,撇嘴翻白眼,细嚼慢咽碗里不算特别有营养的食物。
周秀莲和言德珍刚离开家,言双立即从院坝里的苞谷壳堆里挑出许多干净柔软的叶子,这些叶子是挨着玉米粒的,韧性强,可以搓成一股,然后编成一张垫子。
言双紧紧抱着一大捆的玉米叶,放到她提前准备好的一张竹编笆子上,均匀地铺开,放在太阳底下去水汽。
言蓉起床到灶房找饭吃的时候,言双正拿着洗脸盆往外走。
“嘿,居然晓得洗脸了。”
言双懒得在“人”身上浪费时间,沉默不语地拿着洗脸盆,跑到屋后的农地里挖土。
为了避免被她爸发现,她并未在同一个地方取土,而是东边一捧西边一捧,装满直径约三十厘米的洗脸盆,跌跌撞撞、颤颤巍巍地端回家。
“帮我舀一点水倒在这里面嘛。”言双举着沾满湿泥的双手,央求言蓉。
“你小心挨打。”言蓉丢下手里的饭,到厨房取了一只碗,上半身完全趴进一口口小身大的红陶土水缸里,舀出一大半碗水,端到走廊里。
见言蓉准备将水全部倒入,言双急道:“先倒一点点。”
刚下过雨没多久,土里的水分不少,水多了容易过稀,结不成块。
言蓉依言倒了一点点,便回桌放下碗,继续吃饭。
言双和了和泥巴,跳下走廊坎,抓了一大把苞谷壳拌入泥巴里,又继续搅动,估摸着干湿度差不多的时候,便端进小儿间,一把一把抓起泥土填入缝隙。
用这种方法端着洗脸盆在地里、屋里往返四五次的言双,终于将缝隙消灭。
最后看着盆里剩下的一些材料,提了把椅子,垫在脚底下,把剩下的材料塞进了墙交角处的缝隙——只是她能够到的位置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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