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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少断尾,幽冥泪,多羡人间好芳菲(0-8)

【0】

太初混沌,盘古开天辟地,化日造月散星辰,神州始成。

神州寂寂,女娲抟土造人,塑泥舞枝赋神智,世代繁衍。

天地无界,九万里长梯相连。

民神杂糅,暴乱德为祸人间。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上苍有德,出三皇重正世序。

五帝爱民,斩长梯绝地天通。

苍天补,四极正,春和夏阳,秋肃冬凛,禽兽匿其爪牙,狡虫死而绝止,颛民道德生,侗然得其和。

当是时,三皇归天,五帝更位,禹传大夏,人间安乐。

【1】

上古天梯定于高山,系于古木,自颛顼绝地天通,长梯如带飘坠落地,蜿蜒作忘川,北通幽冥,南入尘间,途绕有山,于虚实间巍峨绵延,候皇母风里希归居,故名皇母山。

皇母山主峰当面,一单足夔龙俯首卫门,其长长龙须迎风飘飞。

趴在他长角下的三花小猫被龙须搔鼻,于梦中打了个喷嚏,匆忙甩动短尾不及,“咕噜噜”地滑落在地。

彼时晨曦早至,初阳照透山间。

小猫懵懂抬头,遥见蜿蜒的忘川河水蒸腾稀薄雾气,依稀听得花草窸窣声渐近,一道浓白雾色自南逐水而来——原是一只雪白的狐狸,长髦绵绵,四足九尾,在曦光中穿雾而来,望之十分美丽。

那狐狸逐水至山门前,识坡缓步而上,九条长尾迤逦在地,引得小猫呆望又呦呜。夔龙将其卷起抛到身后去,自己起身横挡在山门前,扭头朝那狐狸低低咆哮。

兽类对峙,不料狐狸直身坐起,昂首向山门,口吐人言:“我远道自涂山来,请见王后!”

人言雅驯,不类禽兽之音。狐声若婴儿,清越动听,逐风驱云。

倏忽间,山门后丛林无风而舞,露出一条通幽曲径。

狐狸昂首向前,拨开拦路的夔龙,却在路过那三花小猫时,对其短尾歪了歪头,但并不停留,便目不斜视地循路上山去了。

【2】

鸟鸣阵阵,群鸟停歇树梢,叽喳个不停,“然后然后呢?狐狸后来怎么样了?”

短尾的三花小猫“咪咪”了几声,跑到一块大石头后,又探身出来。这回步态不复方才模仿狐狸上山时那般高傲轻缓,而是仓皇地夹着尾巴,缩着肩胛,飞快地跑过去——演了这一段,小猫又恢复原本憨厚姿态,摇着小尾巴朝群鸟咪呜。

鸟群愈发喧腾:“果然被赶出来了!”

“皇母本就喜静,归居后更少见理谁,我们向来不敢打扰。”

“怕不是狐狸喊得高声,皇母嫌吵,才把她放进来教训的。”

“活该狐狸自讨没趣,皇母威严,再不走那漂亮尾巴都未必留得住——且安在少尾屁股上好了,瞧她被迷得,魂儿都飞啦。”

小猫张开嘴作哈气状,但因过于形状稚嫩,并无威胁。不懂事的小雀在其头顶盘旋啼鸣,好不快活,似在调笑嘲讽,飞到她近前时,小猫磨着爪子奋力一跃,却没沾半根鸟毛,落地还因失衡而打了个滚,沾了满身灰。

那快活的小雀再次俯冲下来,直扑小猫的三花长毛,但还没到小猫近前,就被一只体型大他数倍的玄鸟拦住去路。玄鸟鸣叫着,也当空盘旋一圈才突然俯冲,狠狠地拔下这雀儿三根羽毛,替天行道后,才从容降落在小猫身侧,歪头以喙啄梳小猫乱蓬蓬的背毛。而小猫只朝好朋友叫了一声,便不再理会,而是一味抱着自己的短尾巴□□。

停在最高树梢的凤凰突然长鸣,群鸟收羽。远方天空有同样的长鸣遥遥回应,倏忽便近,归来的青鸾收翅落在凤凰身侧的枝头,温顺地和凤凰蹭了蹭头,啼鸣道:“狐狸又来了。”

小雀叽喳,“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又走了,但可能还要来,她好像在山脚下寻了个洞安家。”

凤凰问:“你在皇母山中往来无禁,事事通晓,可知道她求见皇母是为什么吗?”

青鸾道:“昨日未见,今日她来是攀旧情,称皇母为王后,以同族之缘乞求皇母怜爱,放她以妖身入人间去。”

传说上古时,天地倾覆,人间纷乱,皇母救世,约猛兽归山,束鸷鸟入林,禁群妖近人居,但涂山的狐狸因受人豢养而得幸免。但后至绝地天通,群神隐世,妖道对立,道人修仙护正序,群妖更难涉人间,哪怕人族豢养的狐狸不例外。这一次,狐狸应该以旧情是求皇母高发赦旨,许她入世。

玄鸟大叫:“皇母以风为姓,与涂山族养的狐狸有什么旧情?我们快一起把这个满口谎话的妖物吃了去!”

玄鸟秉性炽烈,嫉恶如仇,来去如风,若无阻拦,恐怕马上会招呼一众鸟去啄狐狸,凤凰忙道:“玄鸟有所不知,皇母早年独居山上,心中寂寞,便在人间投以应身,体验喜乐悲欢。若有应身在人间造有大功,则归来合身于皇母本尊,共享人间祭祀供奉——涂山氏女娇,就曾是皇母的应身。”

提起涂山氏女娇,千禽百兽纷纷探头,诉说自己对这个名字的印象:

青鸾在枝头边梳毛边啼:“我知道她!两百年前,她来见皇母时请我通传,她说她是夏方氏禹的妻子!大夏的王后!”

一尾蠃鱼自河中腾起,吐出一片水泡:“我族曾随夏禹行舟治水,禹途径涂山,和女娇匆匆一面,再折返时,女娇就站在山南唱歌呼唤。”

一条赤蠕也吐泡补充女娇的情歌,仿若清越人声:“候人兮,猗!”

比隐居的皇母还难得一见到的应龙也托风传来言语:“禹父鲧治水时,筑堤堵水,九年不成。禹新婚四日赴任,女娇面授之:水性阴而趋下,宜顺其性分流,疏浚入漕,不可一味筑堤。”

“如此说来,涂山氏女娇和狐狸果然是同族,我虽然没见过,但涂山一直传唱着他们的歌。”赤蠕又唱道,“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老龟在枯泽中缓缓说:“涂山氏女娇,佐禹育启,成人间大功,应身受召,自人间来朝皇母。当渡河,遇天寒冰封,行舟受困,夔龙断足破冰相救,血染冰岸,女娇敬而谢之,携夔龙同行。当穿山,逢连日大雪,陷车于洞,见洞中猞猁亲杀伤寒之子,兄弟相食,女娇悲而怜之,携猞猁同车。如是岁寒三月,女娇怀德怜弱,过山河而惠万灵,叩山门,皇母受之归矣。”

百兽叹服,在角落抱尾舔舐的小猫怔怔抬头,也轻轻地咪呜一声。

【3】

既然是涂山氏的狐狸,与皇母应身有同族之缘,皇母山中百兽再见到狐狸时,都有了一二敬重,便是玄鸟也不作厌恶之态,只停歇在不远处歪头打量。

自青丘来的红狐狸还主动与白毛亲戚搭讪,经过片刻的靠近与闻嗅后,红狐大方地将白狐引入山谷,一路询问不停,“听闻你远道而来,是求皇母特许你入人间?”

白狐高傲道:“不错。涂山氏本就是九尾白狐的血脉,我自小与涂山氏后裔同起居,偏天道新规不公,分隔我与人间,故来谏求王后。”

红狐听了十分不解,“天道新规乃分隔人神,我等禽兽则一分为二:开了灵智的作妖怪,与神同隐,不通人间;没开灵智的做野兽,与人杂居,为人猎食奴役——你已被豁免不为人所害,为何自讨苦吃?”

“我去人间,自然不同于那些在野地里自生自灭的可怜东西!他们只配当人族的毛皮和食物!”白狐高扬九尾,舒展如仪仗,其嚣张美姿,怕是连开屏的孔雀也要自叹不如,“我修炼千年,方成九尾,一旦我入世,大夏王族必然欢喜,引我为祥瑞,以王族之礼,待我如同类一般——如此一来,我便可化作人形,过得逍遥自在!”

红狐与灵智已开的邻居们面面相觑——当然,这白狐狸会说人话,显然已习得人形几味,只要混迹人族而不死,化作人形也属自然,但……

“做人有什么好的?”红狐问,“你修炼千年得九尾,在狐狸中已属头领。春来时,公狐中会决斗出最勇猛的一只来与你欢好;夏至时,你可以去最大最干净的水塘里第一个纳凉,去最干净安全的洞里下崽;秋日里,狐狸们会供奉最肥的兔子鱼鸟给你和幼崽,尽够你哺乳;到冬天,你也会有足够的供奉和储备以备冬雪无获,你的孩子也会长出皮毛,围绕在你身侧供暖——做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比去人间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好得多吗?”

群鸟啼鸣,百兽相应,纷纷赞同红狐的智慧,并嘲笑白狐的愚蠢。

白狐九条长尾疯狂舞动,朝前猛扑过去,一爪将红狐按在地上,咬着他的耳朵叫唤,“灵智开一半的蠢东西!我诉你,多好的狐狸,也比不起人过的日子!你知道人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人间过是什么日子啊?

绝地天通后,山中不识日月,旧日的回忆已经远了,关于人间,一时竟想不清晰。

禽兽们只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人间有人,全是人,特别特别多的人!他们明明一年只生一两只,但年年生,能生十多只。他们还一起住,好多好多的‘十多只’,都挤在一起抢东西吃!吃也吃不够,所以总来山里偷我们的口粮!”

“人族天生不长毛!薄薄一层皮,吃着不用剥,他们过不了冬天,所以总来山里抢我们的皮用!我去叼鸡的时候,看见他们为我们的毛皮大打出手,真可怜!”

“他们长得太大了,没有什么天然的洞给他们钻着睡,而且他们两条前腿非要抬起来,那住的洞就要更高更大了!他们只能自己造洞住,搬石头砍树木,最后一场风雪就没啦!”

“他们没有爪子,牙齿中也只有两颗算尖利,捕猎要靠石头,吃肉要慢慢嚼,他们总吃不上肉,只能去摘果子——但他们太大了,摘果子还不如猴子!”

“后来他们就去种草果吃了,他们叫那些为‘粮食’,辛辛苦苦几个月,最后不是苗被虫啃了,就是果被雀儿吃了——鸟儿虫儿可喜欢会种草果的人族了!”

“所以人啊,没爪子!没尖牙!没毛!前腿用不上!还太大!钻洞钻不了!吃肉吃不到!吃草也吃不到!”

……

“那后来呢?那现在呢?人可是神照着自己捏出来的!神只会偏心最像自己的族裔!你们这群蠢东西在沾沾自喜个什么?”白狐愤怒大叫起来,“绝地天通绝的就是你们这群蠢东西!”

口说无凭,哪怕狐狸用九条尾巴一起舞,也是口说无凭,说不分明。

但她决心给这群在山中不识日月的蠢亲戚们开开灵智,便嚷嚷道:“我要把我看到的人间倒映在水里,放在雾里,让你们也看到人过的日子!你们就会知道什么叫人间!”她一拍红狐脑袋,“去!抓一只能造梦的妖兽来——就抓那只皇母山山门前的朏朏来!”

红狐还没动,却是空中驻足的凤凰先啼鸣一声,玄鸟随即受命而去,临行前先俯冲向白狐,险些抓了她的尾巴毛。

不多时,越来越多的妖兽闻讯而来,山谷中填满了一双双或好奇或嘲讽的眼睛,而玄鸟也很快回归,叫来的三花小猫跑得气喘吁吁,一路气喘吁吁地钻过百兽足尾,怯怯地朝狐狸“喵”了一声。

狐狸歪头打量着小猫,“猫妖向来难修,朏朏一族天生造梦之能,为人神所爱,更少有肯吃修行之苦的——你这样道行浅薄的小崽如何被收入皇母山中?难道是大妖的后代吗?而且朏朏一族通身雪白,长尾多毛,少见混色混成这个样子的……我早就想问了,你这尾巴怎么回事?”

小猫呜噜呜噜地夹着小尾巴慢慢后退,却被绕后的红狐狸用头轻轻一拱,推到白狐身前。红狐按着小猫道:“你问的这些,谷中也没几只知道,她尾巴到此山时就这样短,瞧着就和没有一样,许是天生就不长了,我们都叫她‘少尾’。至于种属,它自己也说不清,看毛色杂花,有些猞猁的样子,应该是只猫族杂交生的串儿。她生得不像‘朏朏’,也不像猞猁,叫什么都不好,你也同我们一样叫她‘少尾’就好了。”

“少尾?”白狐叫了一声,小猫壮着胆子咪咪叫回去,温顺地蹭白狐的腿,足见讨喜。

不知哺育过多少崽子的白狐不免心生爱怜,俯身去舔了舔小猫头顶的杂毛,“又小,又少尾,真是没用。但造梦的神通源自血统,借你这小尾巴一用——”

话没说完,就在她舔过杂毛,试图叼起小猫后颈皮时——此处皮肉最为松弛,叼崽子都叼这里——这温顺乖巧的小猫突然爆发出尖利的嘶叫,凄惨得百兽耸动,一直悬停在天的玄鸟当即俯冲向朝白狐眼睛啄去,逼得白狐立即抛开小猫。

惨叫的少尾被红狐狸自半空拦住,红狐未叼她后颈,而是将她护在肚腹之间慢慢放下,轻轻舔它颈上皮毛,对白狐道:“少尾的脖子经不起扯,一扯她就痛,你小心些。”

白狐和玄鸟虚打了一回合,毛发凌乱,飘下不少杂毛,愤愤嚎叫几声,才用两条尾巴将瑟瑟发抖的少尾卷到面前,盯着她看了几息,又凑过头去仔细舔舐小崽细细薄薄的脖颈。

狐狸的舌头长而温暖,浸润少尾蓬松的毛发,十足亲昵爱怜。但不知为何,少尾愈发惊恐,在狐狸长尾包裹下瑟瑟不停,直至狐狸舔完,她还在挣扎,却听白狐道:“我族血脉中自有疗愈之能,若要起死回生,实在损我道行,但这一点痛楚,舔舔就没了……哦,还有尾巴,果然不是天生就短……”

少尾不再挣扎,任白狐卷着她走入河岸浅滩。白狐半坐在水中,顺着少尾脊柱一路舔下去。而随着白狐□□,少尾周身毛发柔顺起来,杂毛渐少,白髦隐隐生光。白狐甚至沿着她尾根一直舔到短尾尖尖——或者说断尾的断处——被细毛遮挡的秃断之处悄然延长,活活长出了一截比原来长得多的毛尾巴,纤毛飘摇,在河水蒸腾出的雾气中如梦似幻。

白狐将脑袋与迷瞪瞪的少尾碰了一下,又重重哈了一口气,少尾一跃而起,新奇地甩着自己的长尾巴在水面奔跑起来,所过水面涟漪片片,映出白狐梦中的人间。

走兽们纷纷朝河中探头,禽鸟们纷纷飞上天俯瞰水面,连鱼虾们都连连腾跃出水。

——他们看到了人间。

他们看到那些生而无毛的人穿上了“衣服”,那衣服用的是雀鸟的翎,是虎豹的皮,是蚕虫的茧,是草木的茎。那些衣服编织成他们看不懂却惊叹的美丽纹理,庇护他们在熊也要回洞沉眠的寒冬里奔跑,伴随他们在日光中旋转舞蹈,那飘飞的衣袂比任何细毛或羽绒都要轻盈。

他们看到那些长得高大还非要直立的人造起了“房子”,用山上的老木做骨架,砸碎坚硬的石头堆成□□,用河沼里的淤泥涂成皮肤,那些房子如此高,如此大,如此坚实,足够这些钻不进地洞的人们都聚在一起,在风雨雷电中安然入睡。

他们看到那些不长爪也不长尖牙的人使用“工具”,取天雷之火取暖照明,取树木之枝做箭远攻,取岩石之利切肉断骨。那些工具越来越精细,精细到可以在上面雕刻一种叫“文字”的东西;那些工具越来越复杂,复杂没有任何一只禽兽的爪牙能够操纵;那些工具让人越来越强大,于是他们骑上了驴马甚至大象迁徙到远方,他们驱赶着牛为他们耕种粮食,他们豢养了猪羊供他们宰杀食肉。

白狐在水中甩动尾巴,扬起无数水花,水花在空中散作白雾。少尾迷迷瞪瞪地追着雾气奔跑,于是人间的景象来到了山谷之中,来到禽兽们的咫尺之侧。

他们看到人间,看到不断繁衍不断迁移不断开拓的人间。人们逐水掘土,安顿在每一片有生灵的土地上;人们储藏食物,用干草保护山丘一般的仓储;人们举起火把,将九州的每一处夜幕都点亮。

人间的春天没有雄兽要打破头才能抢到的雌兽,只有在青青河岸上受少年邀请的女孩,只有被温暖的篝火点亮的婚礼,与房屋里无人打扰的□□;

人间的夏天没有酷暑和连绵的雨水冲出的山洪,只有温暖夜晚中幕天席地的载歌载舞,只有滔滔河水灌溉着沃土,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麦芽和秧苗;

人间的秋天没有你死我活的捕猎和逃亡,只有猎户归家时马匹侧挂满的猎物,只有农人挥舞石镰时从不落空的收获,和金灿映日的稻谷和麦穗;

人间的冬天没有蔽塞洞穴里的饥寒交迫,只有穿着厚衣的人们打开满满当当的仓储,只有坚实大屋里猎猎燃烧的炉火,和围坐在父母身侧偷吃窖菜的孩子。

这才是人间啊,是那个被神以自己形象塑造的族群所主宰的世界——

那里有丰沛的江河,有肥沃的土地,有无限广袤的待征伐之地;

那里有坚实的房屋,有明亮的篝火,有无惧风雨的甜美梦境;

那里有无敌的勇武,有充足的食物,有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机;

那里有繁衍的后代,有传承的文字,有将在千万年里绵延无尽的辉煌文明。

这人间映在水面上,浮在雾气中,远在绝地天通的彼岸,却又好似近在咫尺,每一只雾气中的禽兽都怔怔地看着身侧的人形,仿佛那是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狐狸站在汤池中的帝王身侧,仿佛她是他共享至乐的王后;

山羊走在劳碌搬运的农人旁边,仿佛他是这广袤草料的拥有者;

玄鸟悬停在人们挥舞的长剑之侧,仿佛他是征伐新土的勇武将军;

连凤凰也落在青铜的大鼎的虚影上,遥遥俯瞰这过分美好的人间蜃景。

少尾穿过篝火的虚影,蹲在一对人族的母女身边,看母亲为年幼的女儿梳理头发,又用细绳编作发辫,看见女儿跳起来去寻兄姐。他们抱在一起歌舞游戏,快活地蹦得发辫颠簸散乱。少尾看到母亲招呼着,要为女儿重新梳发——她默默在那母亲的手中竖起尾巴,假装那是她的头发。

——可是她实在没有人族的头发,就像她也根本没有那么长的尾巴,就连被白狐临时舔出来的长尾,也已随着水雾消散而了无痕迹。

水中梦境的消散并没有打消禽兽们的迷乱,山谷中开始了漫长的狂欢。

大家都好像进入了那美好而富足的世界,他们吃饱喝足,不淋雨雪,开始唱歌,开始跳舞,然后自由自在地欢好和生育。

等到凤凰玄鸟之流堪堪回神,这秋日里的皇母山已经开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发情。

处处都是雌雄间的追逐和嚎叫,白狐在乱象中来回奔跑,十分快活,搅得河滩上下一片水迹。而少尾夹着尾巴茫然四顾,甚至在那红狐狸号叫着勾着另一只公狐狸跑进山林时,还好奇地跟上,却被红狐吼得连滚带爬,跑进了凤凰停歇的树荫下。

凤凰不安地长鸣,叫不醒欢腾的兽群;玄鸟愤怒地盘旋着,但在一片欢腾中根本找不到罪魁祸首;最后是青鸾展翅飞出山谷,再归来时,拢翅落在了一位华服女子的身侧。

凤凰则落在那女子另一侧,玄鸟落在少尾头顶,和小猫一起温顺伏下身体。

皇母驾临,百兽俱伏。

皇母山短暂地安静下来,而白狐在河滩上伸了个懒腰,舔了舔自己被打湿的皮毛,也温顺地朝这位同族的王后低下头。

【4】

皇母对狐狸说:“我不许你去人间,是因为天生万物自有秉性,你与人本不同属,却想化人形与之相杂,必然生乱。”

白狐昂首道:“皇母向来偏爱人族,以神形予之,授万物灵长。我生而为禽兽,本为神所弃,不敢怨怼,只有向善之心,我若为人,必好生做人,再不像禽兽一般,请王后成全。”

“我若不成全,你不能去人间生乱,反而要先在我这里生乱。”皇母无奈摇头,“同是生乱,何必非要在我眼前?你逐忘川水自去人间吧,至此一行,我与涂山狐狸诸因皆得果,再无后续了,你好自为之。”

狐狸九尾垂顺,缓缓顺河离去。

她越走越快,越快越向河中;越向河中,九条长尾越招展;当九尾招展到极处,她突然爆发出一串嘹亮的笑声,似人也似狐。

皇母叹道:“要论作伪,是得几分人族模样了。”

彼时满山谷的禽兽已经在皇母的叹息声中四散而走,继续自己的欢乐,皇母又挥散了凤凰玄鸟等,独独抱起少尾,步行回山门。

少尾乖巧地趴伏在风里希肩上,望着狐狸离去的方向,哀哀地咪呜叫唤,有迷茫,但更多的是渴望和不舍。

风里希梳理着她绵绵的毛发,“怎么?你也想要和狐狸一样?你也向往人间?你以为那就是快乐吗?”

少尾懵懂地蹭蹭她的手心,风里希又自答道:“的确是快乐的,但阴阳有序,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若一味追求享乐,极乐必不久长。”

风里希在半山腰转过身去,俯瞰皇母山的茫茫苍林,“现在不是春暖夏阳的时候,不依时令发情寻乐,到了冬天,恐怕遍地都是你这样的死崽子。”

【5】

不知道是不是秋日里那场水花大梦扬了太多水上天去,这一年的冬天连下了十场雪。一场雪落一场寒,皇母山一片银装素裹,百兽俱寂,依稀有过几声稚嫩的呜鸣,也掩埋在北风里。

第七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红狐狸下了一窝崽子。

八只小狐崽,最后一只落地时都憋紫了,自然活不成。

七只小狐崽,拱在红狐怀里你争我抢,吮吸不停,一夜寒风过去,被挤到最外面的那只冻僵了,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奶。

六只小狐崽,全缩在红狐怀里,被母亲的大尾巴环绕着取暖,但母亲的乳汁渐渐干涸,他们在颇有富余的怀抱里不死心地争抢着,用稚嫩的爪子相互拍打抓挠,最后最胆小的那只一整日没吃上奶,跑出洞去啃雪充饥,被第八场雪埋在了地里。

五只小狐崽,窝在母亲怀里,父亲为母亲猎到了丰富的食物充饥——五只半碎的鸟蛋,四只没长毛的小兔,两只干瘪的耗子还有一只灰毛的公兔子。母亲的□□又充盈起来,小狐崽饱餐一顿,嬉戏打闹,毛色最红也最勇敢强壮的狐崽率先跑出洞口,在白雪中展现自己的好毛色——但还没等到他的兄弟跟上,就被一口锋利的豹齿咬断了脖子。

四只小狐崽,他们没有父亲了,也没有背风的山洞了,母亲带着他们藏在新挖的雪洞里,用断了一截的尾巴环绕着他们。母亲的怀抱和□□都很富裕了,但怀抱已经不太温暖了,□□很快也干瘪下去。

皇母山的第九场冬雪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每一声北风紧得像断弦。

饥寒交迫的后果很快降临在一只毛色驳杂的崽子身上,她开始痛苦的呜咽,薄薄杂毛下的皮肉开始发热,她焦急无助地拱着母亲,叫着他的兄弟和姐姐。母亲一言不发地拢着她的孩子们,另外三只小崽也为生病的妹妹哀哀叫唤。但渐渐地,生病的幼崽没力气拱了,其他幼崽也饿得没力气关心妹妹了,而母亲站起来,为这个将要死去的孩子仔仔细细地舔舐毛皮。

红狐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她舔的很缓很慢,甚至显出几分优雅来。小崽难得被母亲这样仔细对待,竟在虚弱中也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连被母亲含在口中的喉管都在舒服地跃动。

就在这时,雪洞外传来一阵长空振翅和奔跑的足音,下一声风弦断了。

玄鸟在原地盘旋两周,少尾直接冲进了雪洞,甩下她叼了一路的大羊腿,张口就将红口下的狸崽夺了过来。

小狸崽被叼住后颈扯离了母亲的怀抱,又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一时间惊恐地挣扎叫唤起来,但她病得太重了,所以只是抽搐着呼噜了几声。

杂毛朏朏叼着小狐崽,把那只血淋淋的羊腿推到红狐面前,那是皇母从人间的祭祀品中挑给她的。三只饥肠辘辘的狐狸崽在围着羊腿舔舐血珠,甚至用他们才长出一半的乳牙去撕咬上面细腻的嫩肉。红狐狸隔着孩子和食物与杂毛朏朏相望,很快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羊腿来。

朏朏把杂毛狐崽放回地上,狐崽本能地钻回母亲的怀抱,却被母亲一巴掌拍了出去。她以为是自己身上沾上了陌生的味道,母亲认不出自己了,于是她奋力舔毛,试图舔掉那股陌生的味道。

但她很快失败了,那股陌生而可恶的味道再次包裹住她。

少尾叼着只比自己小一圈的狐狸崽离开了红狐狸一家的雪洞。

天梯化成的忘川水沟通虚实,偶尔也能映现人间和幽冥的景象。少尾将小狐崽带回山门前,回到自己惯常栖息的避风水洼边,看到水面上映出的人间——那是皇母山在人间的实在,大抵是一座巫庙,人们经常在庙前供酒献祭,甚至载歌载舞,但如今也是一样的寒风大雪,一对人族的小姐妹裹着毛皮也瑟瑟发抖,在向皇母的神像跪拜时久久起不来身,好像已经被冻僵了一样。

以少尾的身量无法将小狐崽圈在怀里,只能用肚腹覆在她身上,勉强罩住她,又将皇母赏赐的祭祀热羹倒在她面前,供她慢慢舔吃。而在小狐崽努力舔羹吃的时候,少尾轻轻地□□她的头顶,用自己的味道代替红狐的气味,以此安抚骤然离家的小狐崽。

小狐崽不时用自己的半口乳牙回咬,一次比一次有力量,等她把羹吃完了,已经可以咬到少尾的毛根的皮肉,有点痛,少尾欢喜地舔舔她。

玄鸟落在夔龙头顶,迷茫地歪着头看少尾。而夔龙默默摆头,用自己的身体为少尾和小狐崽铸成了一座挡风墙。

水洼所映的人间,人们已经生起了炉子,那对差点被冻僵的小姐妹依偎在炉前烤火,姐姐在帮妹妹梳头发,妹妹在和姐姐闹别扭,温暖的炉火照着她们各有苦恼的小脸。

后半夜,玄鸟突然振翅飞起,折返回巢。

——北风终于送来了皇母山的第十场雪。

清晨,夔龙轻轻摆动尾巴,将少尾卷得翻开身。

少尾急忙重新叼住小狐崽,她在少尾肚下睡了一宿,现在周身暖热,毛皮温顺极了,看着十分可爱。

雪已经下过,太阳已经出来了,天气很快会回暖,冬天就要过去了。

少尾叼来另一盏祭祀来的肉羹,但已经很凉了。于是她含了一口在嘴里,直到肉羹与她的口腔一般温度,才低头拱了拱狐崽,试图叫醒她投喂食物。

夔龙摆首,带来一阵微风。

但狐狸崽睡得很沉,她的身体还是那么暖和,毛皮还是那么柔顺,只是睡得很沉。

少尾又拱了拱她,她还是没有醒,于是少尾干脆张开嘴,将热羹淋在她口鼻处,希望能用食物的香气唤醒她。

夔龙摆尾,带来一阵大风,少尾不高兴地朝夔龙哈气。

但狐狸崽依旧睡得很沉,她的身体还是那么暖和,毛皮还是那么柔顺,只是睡得太沉了。

少尾凑到她身上,轻轻地舔她的毛,她还是在睡;咬她的脸,她还是在睡;拽她的尾巴,她还是在睡。

夔龙一抬爪,将无数雪粒小狐崽一起掀翻,少尾暴怒吼叫,扭头去叼小狐崽,却先看见了她一动不动的身体,还有肚腹上青紫的尸纹。

来自少尾肚腹的温度大概已经被雪粒消解了,小狐崽的毛皮还很柔顺,但身体不再那么暖和,或许还有一点温度,却不是来自自己的骨血,而是少尾护持一夜的留痕。

——她不是还在睡。

——她是已经死了。

夔龙又一拍爪,用飞扬的雪和土浅浅地埋葬了这短命的杂毛狐崽,不必埋太深。它或许很快就会被某只母豹子刨出来,那么这冰冷的小尸体还能给几只小豹崽带来一些活命的奶水。

少尾没有阻止,她明明睡了一整夜,但又出奇地疲倦,才醒来就没什么力气了。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晃晃地爬到了水洼边。

她看见人间的清晨:或许也下了一晚的大雪,人屋外积雪几寸,披着毛皮的小姐妹兴奋地跑出来,拉着手在积雪中前行,用木质的工具将积雪推作一堆。

——她们要干什么呢?

少尾被夔龙卷上头顶,在龙角下安稳地窝着,仔细地盯着这汪水洼,试图弄清楚人族要在这可怕的冬天里干什么。

她们将积雪堆成一堆,拍打按压成实心的大圆球。

她们又将积雪堆成另一堆,拍打按压成实心的小圆球。

她们将小雪球安在大雪球上面。

妹妹给大雪球两侧插上两条光秃秃的长树枝。

姐姐给小雪球上贴上两颗石子,在石子下面插入一截短树枝,在树枝下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弧。

这是在做什么?是祭祀吗?还是祈神?或者只是单纯的追悼?

姐妹两个手拉着手,空出的两只手抓住了大雪球上的两根树枝,三个拉成一圈,把唇角扬得高高的,眉眼都弯成柔软的弧,大声地唱起歌来。

少尾看了好久,突然觉得,两个女孩和她们堆出的雪长得有点像——都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嘴巴弯弯,都是身子大大两只手还牵在一起……那不是祭台,不是祭品,不是坟墓,那是一只雪做的人。

她们照着自己的模样,用雪造了一个人。就像神照着自己的模样,用泥造了人。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神只是寂寞,造人使神欢喜。

所以,在这可怕的冬天里,人们堆起雪人,也是因为寂寞无聊而寻求欢喜。

原来她们在做游戏。

有冰凉的水滴落在夔龙头上,他迷茫地抬起头,没有看到第十一场大雪。

但他听见了小猫腹中噜噜的呼噜声,受伤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鸣。

水滴还在落,在残雪中砸出两个小坑,小坑还在不断地变深。

原来是朏朏在哭。

【6】

少尾趴在忘川浓重的河雾中,守了一个清晨,才在河中看到了人间的倒影——这一次不仅仅是大夏的神庙和歌舞了,河面上映出了另一支她从没见过的人族,他们驱赶着大象和犀牛,穿行在愈发温暖的水泽间,途径夏国的王都时,提出了交换剩余之物的请求。

哪怕对人族来说,物品剩余多到可以用来交换的地步也是很难得的,不仅少尾觉得新鲜,其他人族聚落也觉得新鲜。这支骑着大象和犀牛的人族继续出发,继续交换,以此为生。渐渐的,这难得的活动终于频繁到人们不得不以文字命名——“商”就这样出现了。

而那支特别的人族,就被称为“商人”。

少尾隔着忘川,痴痴地望着商人族裔的倒影——他们正将北方的肉干和西方的麦饼混着吃,小孩子一边吃一边蹦得好开心,然后又得到了新的肉干和麦饼。

多么好。少尾舔舔嘴,这样想着:人间多么好。

其实忘川水以前也会不时映出人间画面,但那时候少尾还对人间毫无概念,这些水面的影子就像一阵味道特殊的风,一片颜色奇怪的云,并不值得多少关注。但今天,少尾从白露未晞守到临近正午,一直到这片人间景象消弭不见,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然后继续寻找下一片映现人间的水面。

她不太需要吃喝,所以能在这件事上花很多时间。其他禽兽没有这么闲,但在少尾巡游忘川的时候,也经常看到一两只呆望水面的兽类,只要她走过去,十有**能看到一片人间的倒影。

后来还是夔龙帮少尾找到了最好的观影地——在皇母山后崖,那里能够俯瞰整个峡谷,也就能看到忘川水在谷中回圜,每一片水面的人间倒影都能尽收眼底。只要少尾守在那里,就不会错过人间的任何一点变化。

她常常看,日日望。除却繁荣的大夏,神奇的商人,还有许多不同的人族在广袤的大地上栖息,他们时而交流,时而商贸,时而征战,时而联姻,画面精彩纷呈,好不热闹。

少尾还看到了入世的白狐——的确如白狐所料,大夏王族喜爱后族传说中的吉兽,夏王杼出东方讨伐,大胜之际,路遇白狐高扬九尾为贺,果然大喜,称九尾狐为祥瑞。

白狐变化作人形后,夏王更是极尽恩宠,将她留在王宫**享荣华,昌盛的王朝源源不断地为王宫收获奇珍异宝,做人的狐狸栖居人王身侧,坐拥天下珍宝,果真过上了逍遥自在的生活!

白狐这逍遥自在的生活,一过便是几百年。大夏昌盛富裕,王宫新旧更迭,愈发华美,白狐擅游戏习鼓乐,本就讨人喜爱,且身负疗愈妖术,能为历代夏王延年益寿,便被长留宫中,作为王朝繁盛的吉兽享尽极乐。

真是好生令人艳羡——当然,皇母山上除了神就是妖兽,半个人都没有,但只要妖兽去了人间,自然能化作人了。

都是千百年的大妖,现出原形一个比一个威武,难道谁真比狐狸差条尾巴吗?什么延年益寿、变换身形、为人取乐……都是手到擒来。谁不想过逍遥自在的人间生活?便是没有白狐的裙带关系,不好去求皇母开恩——但忘川不就淌在那里?想去人间,沿着悄悄走就是了。

于是皇母山中悠悠百年,少尾在人间的倒影中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未必都能混到王宫里去,但退而求其次,寻一支人族聚居地展现威能,大多也足够获得人族的重视和供奉,甚至成为人族旗帜上的图腾。便是不求人族供奉,只要能化作人形,混入人族中去生活,也是十分快乐。

少尾隐约知道,她和其他兽类不太一样——其他兽类哪怕道行再高,依旧会饿会冷会病会有变化,而她却少有饥饿,更无冻病,也不见长大,一直都是幼崽模样,受伤的脖颈数百年一直隐隐作痛,从无痊愈迹象……但在偷渡人间这件事上,极度的渴望,还是自然地滋生出了侥幸。

她决定试一试。

少尾难得吃了许多食物,几乎要把她小小的肚腹塞爆了,又好好睡了一觉,养精蓄锐后,悄悄和夔龙告别,便走下了皇母山,踏进忘川河滩。

去人间很简单,只要逆着忘川河一直往前走。

忘川并不深,也不急,沿岸还有浅滩,只要耐着性子走得足够远,总能到人间。

少尾坚定地出发了。

忘川的确不深,但少尾踩不到底,前进的步伐总变成毫无意义的逆流划水,堪堪停在原处。

忘川的确不急,但少尾太小也太轻,落在水中像是一片不由自主的小叶子,被和缓的水流温柔地阻碍。

忘川沿岸的确有浅滩,但少尾爬不上去,那些近在咫尺的沙石像是水汽映出的蜃境,永远总是触碰不得。

少尾走啊走,游啊游,才前进一点点。

而且越是向人间去,忘川的逆流就越急越快越有力,越不可抵挡,她每往前多少,就被河水冲回来多少。

少尾终于还是走不动了。

少尾在这场徒劳的斗争中累倒,忘川的水流将她送回原处。

小猫在浅浅的水湾里漂浮打转,身形轻漂如浮尸,在空中徘徊的玄鸟最先看到,大声鸣叫示意。于是夔龙来到水边,甩尾把小猫从浅浅的水湾里卷出来,放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滩上。

太阳很快烤干了少尾**的毛发,她四肢瘫开来,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吁了一口气。

夔龙用角蹭蹭她的脑袋,做出无声地安慰,他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如果从皇母山中选出最不可能回到人间的兽类,那一定是他和少尾。

——其实少尾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她只是太渴望。

一只肉身早夭的野猫崽子,偏偏不肯死心。

少尾在忘川岸边懒懒地趴了两天,夔龙已经回去守山门了,只有玄鸟留下来陪她。

忘川水面又映出人间的景象:高大的殿宇、密集的聚落、叩拜的人群以及人群最前那最尊贵的人王……少尾自来喜爱看人们相亲相爱的景象,对王宫朝拜兴致缺缺,又遭忘川打击,索性闭了眼睛团作一团。

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忘川恢复了明澈,在斜阳中泛着粼粼波光。

见她醒了,正望落日的玄鸟歪头问:“少尾,你为何执意要去人间?狐狸他们想去当祥瑞,想去王宫享用人间的供奉与极乐,你呢?你也想去王宫吗?”

少尾方清醒,脑子不太灵光,好一会儿才轻轻喵:“我不要去王宫,那里很多人趴在地上,几个人坐在高处,我不喜欢。”

玄鸟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想去人间的哪里?”

“去……家里,那里有很结实的屋子、很厚的墙、很多吃的和喝的……”猫崽小声地喵呜着,“不怕风吹雨淋,不怕冻饿饥寒,大家会好好地靠在一起……”

但她没有机会去那样好的人间了,这是自涂山女娇初见她的那一刻,就早已注定了的。

饶是神通广大如忘川,纵贯阴阳渡虚实,终归难逆生死。

玄鸟在夕阳下的皇母山谷中盘旋许久,又落回少尾身上。他的禽爪插深入小猫长毛,触及皮肉,奋力一提,生将小猫擒到半空中,又展翅向高远处翱翔。

少尾先是慌张惊叫,但随着玄鸟越飞越高,她也意识到了玄鸟的意图,顺从地控制好身体,任玄鸟擒着自己奋力逆着忘川流向,向人间飞去。

玄鸟是皇母山最雄壮的飞禽,比之凤凰青鸾也不多承让,他带着少尾翱翔于天,少尾垂头俯瞰山川,只觉渺小如画,似乎千万里也转瞬即至。

可不知何时,忘川蒸腾出的雾气弥漫起来,笼罩在这一鸟一猫身侧,遮蔽四方。玄鸟焦躁的盘旋寻找方向,无处不可去,又不知何处去。少尾茫然四顾,目之所及皆白雾,只低头是才能隐约看到山川的轮廓,依旧渺小如画——而他们被困在了这幅画里。

“把我丢下去吧。”不知转了多少次方向后,少尾扭头对玄鸟这样说,“把我丢下去,你就能去人间了。”

玄鸟并不作理会,依旧奋力扑棱着翅膀。

“把我丢下去吧,山上的草很软,忘川也很浅,我不会摔死的——我不会再死一次的,你自己去人间吧。”少尾扭身去挠玄鸟的爪子,“如果……如果你不想去人间,那我们就一起落下去吧。”

玄鸟发恼地甩了它一把,啼鸣在风中忽大忽小,“为什么要丢下去?为什么要落下去?你不是想去人间吗?你只是想去找个窝,找个伴,好好生活——你只是想去过天下生灵都应得的好日子,这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放弃?我不服!”

少尾被他甩得迷迷瞪瞪,脑子成了一团浆糊,再说不出什么,于是他们就这样一直绕、一直飞,一直到玄鸟力竭,再不服也扇不起翅膀,只能无力地跌落。

他们直接落到皇母面前。

风里希扯开裙尾,兜住了他们跌落的冲势,免去这一鸟一猫的伤损,又将晕晕乎乎的少尾拎到一边不管,转而看向力竭趴地的玄鸟,“我从不约束你,因为你是山中最守规矩,最明是非的。你难道不知道绝地天通,人妖不相扰,我也不允许你们去人间吗?”

玄鸟气喘吁吁地扑棱起来,“我知道。”

“那为何明知故犯?”

“为我心中是非规矩。”玄鸟嘶哑地鸣叫着,“自白狐起,群妖难以约束,纷纷偷渡忘川,横行人间。我看到人间生灵涂炭,不复安乐祥和,看到人皇骄奢淫逸,嗜杀成性,自诩大日不落。人族子民痛苦到宁可太阳坠落,同归于尽——我不愿日头坠落,我要啄了夏桀的脑袋,让人间回到应有的祥和!”

风里希一时无言,玄鸟又补充道:“就像我要带着少尾飞去人间,让她得到她应有安乐生活。”

少尾终于从迷糊中支起脑袋,乖巧地顶蹭风里希的手背,咪咪地撒娇。

风里希转而摸摸小猫的脑袋,叹息道:“傻孩子,眼巴巴望了人间四百年,还不如玄鸟一眼看得分明。”

最后风里希不仅没有阻止玄鸟,反而将他抱起,托予山风,允他乘风离开皇母山。

于是,玄鸟成为了第二只被皇母特赦入人间的妖兽。

少尾依旧趴在忘川岸边巴望人间。

她很快看到了玄鸟所说的景象:骄奢淫逸的夏桀、唯恐天下不乱的九尾狐、指着太阳唱“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的人族百姓,还有不时在人群中冒头的奇种异类——它们好奇地闻着血腥味,满脸兽类的天真残忍。

那是一直隐藏在人间繁荣祥和中的暗流,随着人们耕作和牧猎的积累滋长起来,渐渐由公生私,由蛮荒生等差,王族与臣民分野,主人和奴隶对立……

人间渐渐变成了少尾不太喜欢,也不太理解的样子。

幸好她很快看到了玄鸟,她的好朋友和商人在一起,落在商人首领的肩膀上——这位首领的名字叫“成汤”,他勇武坚毅,又宅心仁厚。成汤和玄鸟一见如故,将玄鸟的模样画在了商人的旗帜上,还教商人们唱起歌来:“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玄鸟从商丘飞到了西亳,商人迁移国都,积蓄粮草,召集人马,训练军队;

玄鸟飞在鸣条的战场,成汤吊民伐罪,封印妖孽,统四方诸侯,出攻伐夏,大获全胜;

玄鸟落在夏都,又飞回西亳,商人举办盛大的祭祀,庆祝大商代夏,受命于天。

但天似乎并不愿意授命于商汤——似乎因成汤将自诩不落大日的夏桀流放亭山,免去人间与太阳共坠亡,太阳便真的再也落不下去了。

——自景亳之命后,长天无雨,大旱连年。

安乐没有回到人间,原来太阳比夏桀更可怕,七年大旱,并非**,而是天谴。

主持景亳之命的祭司说:正是大王伐夏时杀伐太重,才引发了天谴。

而成汤站在祭祀台上,望着被烈日晒到龟裂的田地和河床,望着寻不到泥塘避暑的大象和犀牛,在无数百姓痛苦求救的目光里,他张了口……

他说:“既然如此,我愿在桑林**祭天,以求天恕。”

少尾猛地从岸边跃起,踏水过河,直奔皇母山主峰。她脚下溅起的水花和涟漪扰乱了成汤的面目,来自人间的幻象在涟漪中消散。

但实数中的苍天依旧无云无雨。

【7】

玄鸟展翅逆风,千里迢迢地飞回皇母山前,但隔着虚实之界,不得入山,便绕着皇母山啼鸣不住。

当少尾爬上山巅时,听到的鸟鸣已是声嘶力竭,声声不甘不服,声声悲绝泣血。

玄鸟一边飞一边叫:“何故天旱?何故天谴?伐夏何错?商汤何罪?人间何辜?!”

皇母山中禽类闻声相应,群鸟盘旋叽喳,山谷震动。青鸾和凤凰隔云与玄鸟交替啼鸣,长一声短一声地交流实情,玄鸟悲愤哀鸣,恳求朋友代他求皇母垂怜回应。凤凰和青鸾勉力应下,叫门求见,但皇母山门紧闭,夔龙不肯放行。

青鸾干脆俯冲夔龙面门,展翅遮住他的眼睛,凤凰就势飞过山门,而少尾从郁葱深林中越出奋力越出,摆着她毛团似的短尾为凤凰引路,直往皇母居所正门。

风里希无奈现身。

凤凰收翅落地,恳切求问:“商汤伐夏,大义所在,杀伐有度,功大于过,为何天谴降旱七年?”

风里希说:“一日有昼夜,一月有晴雨,一年有四季,百岁各水旱。大旱七年,属天道之常,不为夏存,不为商亡。”

“大旱七年,人间颗粒无收,山中草木凋亡,百兽道渴饿毙,此乃天道之常?”凤凰难得反应激烈,“天道常不仁,天道常不公,皇母身为神明,自有造化之能,为何闭门不应,不救世人?”

风里希一时没答,凤凰的鸣叫愈发哀怨:“您曾斩鳌足立四维,您曾炼彩石补天阙,您行走人间,遇夔龙溺亡尤不忍,见朏朏冻毙也悯怜——您于人间有大爱,为何不救?”

凤凰的啼鸣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尖,听得少尾也郁郁哀叫,叼着风里希的裙角朝门外拉扯,恳求她出手。

可风里希却说:“因为我实在救不了,我甚至碰不到。”

说罢,她伸出手去,手臂穿过云中虚实之界,在另一端化为迷幻虚影,于实数中带不动半片风声。

少尾怔怔地松开了牙关,风里希反而拢住她,苦笑着叹:“没错——我身为上古神族,如今与你一般,只是藏匿于虚数中的留影,难与人间有涉。”

神是什么?

世界本为混沌,初生灵智为盘古,盘古动而搅混沌,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游离之元相吸相斥,凝为日月星辰。三光照天地,天地动而成山川河海,山河动而生灵,是为神族。

天地予神灵智,予神伟力,予神茫茫神州任其挥洒。于是神移山划河,成就四方风景;于是神逐百兽奔走,热闹寂寂山河;于是神造人族繁衍,授其权柄,享其供养……

可天地本为混沌,自生灵诞生之日起,便要承受天地无端也无尽的变动——洪水、大旱、地动、岩浆、飙风、冰冻、瘟疫……随着这无端的天地之变,万籁和谐也不久长,相争相斗不停歇。神与神相争,人与人相斗,神争引人战,人斗牵神乱……不知道是天变在前,还是**在先,或是神族自扰,反正争斗到最后,天缺了,地裂了,日月西坠,水火不灭,猛兽食人……

风里希已经很难回忆起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天外之物撞破了天、砸塌了地、震得九州死伤惨重?共工为何要撞不周山?不周山倾有没有加剧天漏地斜?五色石又是从哪里捡来炼的?甚至她补天补了多久?补好了又如何在满目疮痍的九州中重规四季,驯化百兽,抚恤人间……又记不太清了。

——因为都没有用。

天难测,兽有欲,人有私,神无忌。天地待生灵,一时慈和宽悯、一时冷酷严苛,生机要么不够,要么将要不够,于是兽类难免厮杀,人总在纷争,神同样生乱。天造万灵,以私心授,本意就在如此,好像天地总是在等待着下一场大乱,下一场浩劫。又或者,它只是按照自己的规律在变动,无所谓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无辜不公——毕竟天地原本也不过是一片无生命的混沌。

灭世的浩劫,三皇救过,神明炼石补天,授人正序,神力耗尽归隐虚数;乱世的浩劫,五帝救过,人族自斩天梯,绝地天通,自此天地实数尽归人间。到如今,妖孽横行,夏桀残暴,大旱无雨……也不过是一场新的轮回。

“天造神,神造人,但天对造物,还不如神对人一般,至少有几分私心里的喜欢。天自行有常,于造物而言,向来都不公,向来都玩弄——为之奈何?”风里希对山中群鸟哀鸣充耳不闻,对凤凰道,“绝地天通,是人间弃神,我名为皇母,也不过就是一个被历史遗忘的魂灵。人族拿去了九州万灵的权柄,就要面对这天意的玩弄和不公。你们求我出手救世,实在是求错了地方。”

“……”

少顷,凤凰又叫起来:“我明白您的意思——绝地天通后,人族自治,人间自为。”他长长地哀鸣着,“可人力有限,人族面对天太过羸弱,难能自救——他们还不明白,只会**。”

风里希没有应答,凤凰又道:“而如今神也救不得了,是吗?”

风里希颔首,凤凰展翅飞起,“我明白了。”

他展翅带风声,来时就带着风雷阵阵,走时也不减声势,与山中无知群鸟给的鼓噪声相合,不似气馁,风里希不由问:“你要去哪里?”

“您既然不能救人间,那也请不要阻拦我。”凤凰清鸣道,“如今我已知晓,人间长年大旱,万灵受苦,天无谓赦,神不能救——我自往之。”

“……禽兽乃神所弃,妖怪为人所绝,你为禽类之首,安居山中,与大旱无干,与人无涉,何必出山自苦?”

凤凰长鸣:“我为禽兽犹悲天,我为妖怪仍悯人。”

少尾茫茫然地望着凤凰的身影,他每一片赤黄翎羽都在日光下闪烁着华彩,即便振翅而去,空中也留下一道灿亮的残影,与他最后留给皇母山的清鸣:

“天无道,人无辜,我不忍见。”

“难道我就忍见?”风里希苦笑着自问自答,“可天道当面,实在无能为力。”

说这话的时候,皇母山中已经不剩几只飞鸟了。凤凰毕竟是百禽之首,他的离去远比玄鸟的号召力更大,只剩青鸾还带着几只小雀于皇母山和人间往返不断,采摘山中灵果仙草,交给玄鸟治疗人间因大旱而遭病的孩子,饶是杯水车薪,到底聊胜于无。

风里希嘴上说没用,说无力,两界屏障却为禽鸟们悄然开启,不使他们多废功夫。少尾叼扯着她的裙子去到自己平常俯瞰忘川的断崖,她也不回绝,抱着少尾一同观看人间气象。

人间依旧不下雨。

但人王商汤说,他会在桑林**祭天,上天会感动于他的献祭,降下甘霖。

他是如此信誓旦旦,于是人们选择相信他们的大王和祭司,相信天佑大商,会下雨的。哪怕天上一日一日地没有云,哪怕地上一日一日地干下去,人族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他们也还在努力地生活,他们在干燥龟裂的土地里播撒麦种,他们在沙石间挖掘水渠,他们背起木材石块,在桑林中铸造高台,以求将成汤悔罪的声音送至天听。他们相信他们还有机会,他们的王会得到天的饶恕——会下雨的,会下雨的!

——真的会下雨吗?

“如果旱得久了,就会来雨,就像天黑久了会天亮,冷到最后会转暖……天道物极必反,并非无从推测,但到底是什么时候?终归不会是他们**的时候——除非这把火烧得够大,都热,把地上的水全烧到天上去,烧成云,云装不下了,就会下雨……但人间一时哪里能烧出那样大的火呢?”风里希拢着少尾自言自语,“而且恐怕火还没烧够,人王就已经烧没了,成汤……他看不到结果。”

她说得轻巧,手上摸少尾的力道却没轻没重,小猫吃痛地叫了一声,转头安抚性地舔她的手。

风里希松开手,望着人间百姓那一张张辛勤、忙碌而虔诚的脸,望着那被柴火越堆越高的桑林祭天台,望着被玄鸟哀叫环绕的成汤,想到那注定的结果,再一次叹息,幽幽道:“日夜更替、冷暖起伏、水旱轮回、万物生灭、岁始年终——对天来说,都只是寻常过程。可是对人间来说,却是生灭悲喜,不由自主,无能为力……早知道如此折磨,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捧起那团土。”

少尾叼着她的衣袖不住摇头,示意她向忘川看——看人间的后来。

后来,人们将未必长出芽的种子播撒下去,将干涸的水渠挖通,在幽深峡谷桑林中,依着山壁建起祭天台。他们堆起木柴点燃,火焰卷着浓烟直冲天宇,赤身请罪的成汤站在火焰的包围中,祭司们围着祭天台高声唱祷。玄鸟在直冲苍天的热火中盘旋嘶鸣,像祝祷,像认罪,像祈求。

可少尾听得懂,玄鸟是在呼唤,呼唤同伴,呼唤——

随着火焰熏天,残存的水汽蒸腾上天,形成薄薄的雾和云,远方的天空突然飘来浓云一片,黑压压地罩在祭天台之上,随着浓烟薄雾的加入迅速壮大,很快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

“天赦大商!天赦大王!”祭天台下的人们嚎叫起来,“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不是雨!不是云!”少尾惊叫地喵起来,“是鸟!”

她惊得不由向前跑去,试图更近地探看忘川的倒映,却险些冲下山壁,还好被风里希一手捞起。可风里希捞着少尾的手也并不平稳,捏着小猫的背毛也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疑惑还是因为震惊。

那飞快聚拢的不是乌云,不是雨水的前奏,而是鸟群,成片成片的鸟群。他们鸣叫着,盘旋着,合声像雷霆,振翅如落雨。乌云一般的鸟群与滚滚的浓烟相接,无数焦黑的羽毛在烈火的冲击下四散飘飞,没落地就成了灰烬。乌压压的一片中,有一缕金光坠得最快——那是凤凰俯冲而下,穿过热势滔天的火海,带着燃烧的羽毛,落到了成汤身侧。

祭天台的火焰顿时烧至蓝白——那不是人族烧木柴所能达到的温度,那是凤凰涅槃的光焰。蓝白色的火冲天而上,热气驱散了乌压压的鸟群,在高空与冷气相遇,都来不及形成乌云,就引了一场倾盆大雨。

大雨淋漓,浇灭了桑林篝火,祭天台仅存摇摇欲坠的骨架,灰烬中站起一个高大的人形,他淋着雨水,擦去满身灰黑,竟是毫发无伤的成汤。

他迎着瓢泼大雨高喊:“天佑大商!”

祭天台下传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回应,人们在大雨中欢呼,泪水混着雨水洒落在焦黑土的地上,干瘪的种子被经雨水滋润的泥土紧紧包裹,续以寸缕生机,似乎马上就能发出新芽来。

而商人的图腾——更加焦黑的玄鸟在祭天台的灰烬中啄了又啄,终于翻出了一颗黑乎乎的蛋,蛋里安安静静,似乎还不到雏鸟破壳的时候。

那是凤凰涅槃后的虚弱真身。

玄鸟用头轻轻蹭着凤凰蛋,而后抬头朝天,冥冥之中,似乎隔着忘川映照,与皇母和少尾的目光交汇,高声啼鸣。

——天道当面,众生皆为蝼蚁草芥,都无能为力。

——却总有人竭尽全力。

【8】

皇母却用云霭遮蔽了禽鸟回归的通路,只有青鸾天生神通,未被浮云遮眼,但也绕了好些圈,最后于沉沉夜色中才曲曲折折地回到了皇母山门前,落地格外小心,因为爪中还抓着小小的凤凰蛋。

经过雨水冲洗,那蛋壳已然恢复健康的黄色,但这场桑林中的涅槃还是留下了几道灰黑色的斑驳,也不知这痕迹是否还会留在百年后涅槃的凤凰翎羽上。

皇母对自己的信使说:“带着凤凰和其他的鸟雀去人间吧,不要回来了。”

青鸾问:“是因为我们在人间的所作所为吗?”

“是。”

风里希微微笑起来。千百年来,她待百兽少有苛厉,却也难得有真心之笑,端得神相庄严,真情寡淡,这一笑却难得鲜活,竟让青鸾想起一千多年前来自人间的涂山女娇——和原身风里希不同,她的眼睛是亮的,她的脸颊是软的,她的笑意是真的,她是有盼望、有未来的。

“你们这些鸟儿,做了神该做的事情,给这天地乱中再生的希望。”风里希对青鸾说,“但有些事情只有神能做,如今众神陨落,也就只有我能做——这座皇母山,会是新的五色石,我会用它炼化为一样宝物,以解人间迫在眉睫的下一场大乱。所以你们不要回来,也注定回不来。”

青鸾抓着凤凰蛋原地扑棱几番,似乎又许多话想问:比如人间下雨后万物始更还有什么乱?比如要炼什么法宝?比如皇母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如果皇母山连鸟都住不下啦,风里希本人又会住在哪里……

但最后,青鸾只是恭恭敬敬地垂下颈子,“那请问皇母,我们应该去哪里呢?”

“鸟儿自然去鸟儿该去的地方,去树梢,去梁下,去水草丰茂的地方捉虫吃。”风里希笑着点点他爪中的凤凰蛋,“如果想要他破壳快一些,就去人间寻一处生机旺盛的地方安置下来,人族的晒在日光下的麦谷堆中正合适。”她顿了顿,又正色对青鸾道,“至于你,还要最后为我送一趟信——去昆仑山告诉元始,五百年后来见我,我有一样宝物要托付给他。”

等到青鸾翱翔远去,少尾才从草丛中钻出来——山中百兽先前逃了许多,近日又被皇母四处遣散,有的去昆仑,有的去金鳌岛,有的去碧游宫,现在只剩下她和夔龙。她焦躁地围着风里希的裙角打转,摇头摆尾,十足好奇。

风里希乐得逗她,“别着急,你和夔龙与众不同,但我也安排了你的去处……哦,不是急这个,那又是什么?”她一边听少尾喵喵,一边发笑,“哦——人间为何还有难?皇母山要炼多少?以后我住在哪里?要炼的是什么法宝?”

她拎起少尾,再次重复了一遍最后的问题:“我要炼什么法宝?”

此刻夜深,皇母山中云霭沉沉,风里希将小猫翻了个面,高举向前去,云霭随着她的动作自行向后散,露出澄明夜空,尽现少尾猫瞳之中。

夜空无云,银河浩瀚,群星交相辉映,连皓月都隐没于繁星,满天银芒像是无数无情之眼,冷冷俯瞰人间,幽深难测。

“天道有常,曾为神用,取九天万里星河,与世间万象一一辉映,方正万代世序。

“如今神族皆陨,天数难测,星河自流,人族不解,反遭贻害。

“我将采星辰光辉,绘制天图,授人族以神权,开榜列名,封人杰以神职,协调阴阳,用天之常。所以这件法宝,就该叫——”

少尾歪头摇了摇她的毛团尾巴,“喵——”

“好聪明的孩子。”风里希捏了她的腮帮,“就叫封神榜。”

风里希将皇母山削平成台,拔起山中的花草树木掷入空中,以白云为臼,长风作杵,如此风起云涌地研磨了五十年,搅尽了忘川蒸腾出的雾气,形成浓稠的植浆。

植浆如瀑自天而下,穿过密网一般的云层,滴滴过筛,淌在光滑平坦的皇母山台上,又是五十年。

五十年间云层渐散,日光渐烈,人间也渐渐适应了暑热,找到了更耐旱的麦种,皇母山台上的植浆渐渐被晒干,形成一张近乎无边的——“纸”。

少尾从未见过这样轻薄又细密的东西,她在上面滚了又滚,留下了几根杂毛,带得纸角边缘卷起,越卷越高,险些撕折,幸好夔龙适时甩开身段,盘压三角。少尾讪讪地退到风里希裙下,被风里希严肃的表情凶了一下,而后乖乖被薅掉了一把杂色长毛。

风里希张开手,朝掌心的猫毛用力一吹,长毛乘着仙气飘摇而上,穿过云层,染了白云作乌云,乌云聚向东去,遮住了高悬的太阳。

太阳被遮,皇母山陷入一片黑暗,如坠永夜,平素被日辉遮蔽的星月却渐渐亮起来。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又一片一片连起来,闪烁不断,流泻作浩瀚银河。

银河的星光落在皇母山台,闪烁星子的点芒一一落纸,纸幅等载天幕,承满银河留影。随四时变化,云卷云舒,星河缓缓变幻,纸上映照的星河中渐渐变幻出万般虚影:山岳的起落、江泽的流衍、草木的生长、禽兽的迁徙、人族的耕耘、捕猎、祭祀、战争……

这一照,就是两百年。

纸先受日照干成,后经冷芒萃韧,星芒凝射一点,两百年凝得纸上星子。星子光芒烁烁,交相辉映,又相互排斥,相互吸引。天上星河流转,纸上星子滚来动去,撞得叮当作响,星芒中山河摇摆,似有地动天崩。

风里希步入星漩之中,袖手招去,攥住其中一颗,安置在正中央,众乱星为之一定,风里希才缓缓松开手。只见她手中星子光彩夺目,势压群星,却并不刺眼,而是一种温润的明亮,吸引众星子随它安置在位,瞧着好不安心。

少尾直起半身,试探性地靠近那大星,尚未触碰,便觉温暖。那温暖在远时不灼不烫,十分可亲,可少尾越靠近,又觉出热浪,大星凛然不可侵犯。

“别胡闹。”风里希轻轻一戳小猫脑门,“这是帝星紫薇。”

她又一翻手,朝乱滚的星子中极亮的几颗捡,“紫薇率北斗——破军、贪狼、文曲……”

随风里希掌风起落,星子搅动不休,虚影中地动山摇,生灵涂炭,少尾被吓得撒腿就跑,一直到边角处被夔龙卷尾拦住。惊魂未定中,她发现自己奔跑时长毛飞舞,勾了几颗星子到边角,眼看就要越过夔龙镇压的纸界,连忙兜着圈子抓星子。

一颗星子极亮,在她的长毛中蹦来跳去,极不好抓,她左右扑腾好久,不防误叼住另一颗小星。那小星只是平平无奇的光彩,却引得那极亮的活泼星子也靠近过来,被少尾以逸待劳地一把抓住。两颗星子在少尾爪中乱动,带得她朝地下靠,一直靠到夔龙尾巴下头,她随便伸爪一刨,又刨出了一颗圆圆星子,其星光难说耀眼,却很柔和,盈白如河珠。

这下三颗星子都在她爪中乱动了,眼见风里希在彼处点星数,少尾忙抓着几颗小星回去。

风里希先拿过最亮也最活跃的那颗星子,安置在东斗位。而后飞快将另一颗小星安置在西斗位中,两颗星遥遥呼应,彼此稳定。最后,风里希终于看到少尾爪中那颗河珠一般的星子,擦去其上蒙尘,柔光愈发盈盈,欣然将其放置在一方边角,带得一片星芒律动,熠熠生辉,“蚕畜星不起眼,却当真少不得。”

这安置星子、绘制星图的功夫,一做又是两百年。

星光虚影中,日见山岳神秀,百川归海,花草丰茂,万籁相竞,百业繁荣……只是莫名缓滞,难以自流。

风里希在星图中数了又数,最后说:“还是少,少一颗亮的,主日主阳,无他混沌不始更,万物不自动。”

少尾听不太懂,但知道少了一颗很亮的星星——可是亮星多么显眼,一望可知,哪里会丢?怕不是掉到皇母山下去了?

风里希显然也觉得丢了一颗亮星不太对劲,她又仔细数起各斗宫星数,试图找到在群星中逃窜隐匿的那颗。少尾在边角一路闻闻嗅嗅,试图在无味的星河中找到一些特殊的痕迹,但沿途只有自己的味道。

她一直找到了最边角,一头撞在夔龙摆过来的尾巴上,吓得原地一蹦,不由喵喵撒娇道:“尾巴为什么要乱动?撞疼我啦!”

夔龙自来沉默,此刻却发出低沉的回应,“尾巴被硌得痒。”

少尾歪歪头,奋力钻到他尾下,一边问他哪里痒,一边胡乱抓挠起来。正抓着,她爪中突然撞进一颗硬石子,还不老实弹跳了两下,绝不是夔龙的鳞片。她抓出来细看,只见那石子奇形怪状,坚硬且锋利,一握就扎疼了她的爪垫,还活物一般地不老实……好硬的大跳蚤!

——封山快五百年,皇母山百兽尽散,草木都做成纸了,竟然还有跳蚤!

少尾本想把它扔出去,但又舍不得这难得的活物,便小心翼翼地将跳蚤含在口中玩。那大跳蚤活泼泼的,被吐出来也乱蹦,但个头小小,蹦也蹦不远,被少尾举爪扒拉来扒拉去,又含进口中舔了玩。如此一两次,大跳蚤似乎也蹦累了,窝在少尾爪垫上翻滚,滚出“嘎嘣”一声。

少尾仔细看去,发现这跳蚤似乎有层硬壳,裂了大半,隐隐在发光——原来是一只泥裹的萤火虫呀!少尾更认真地舔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她嘴里忽然亮起了一簇极亮的光。

小猫长毛倒数,尖叫着蹦起来,口中亮光闪烁,刺得她不得不眯眼,跌得撞撞地往风里希的方向跑,张着嘴嗷嗷叫。

“噗嗤!”她听见风里希在笑,“日曜怎么在你嘴里?”

少尾的嘴马上就空了,眼睛也能睁开了,她看到了风里希指间捏着一颗好亮好亮的星星,正辗转星图之中,朝帝星紫薇旁边的北斗群阵中放,不由发出惊讶而迷茫的叫声:“喵呜——?”

“当然不是虫子,这是星子啊。”风里希笑着回答她的问题,“九耀之首,最明亮,也最易蒙尘、最易伤损的一颗星星。”

一边说着,她一边松开手,那棵极为明亮的星子嵌入九耀星阵最前,九耀星芒流光溢彩,整幅星图交相辉映,虚影中江泽流动,万物始更。

而他们头顶的天空,也在这榜上群星的光彩流衍中,突然透出了一线日光,而后那一线成了一片、一面——最后,亮烈日光撕开了夜幕照彻了虚实。

风起云涌中,皇母山台上的纸张再次卷起边角,夔龙让开身子,纸幅就自行卷起,连带着纸上星图一同收敛光彩,直至缩作风里希一手可握的小小卷轴.

有道是,日曜归位,星河完整,阴云散尽,大日东升。

——封神榜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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