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对于七旬老人姜子牙来说,爬山绝对是一件要人命的苦差事。但对于拜入昆仑元始天尊门下的小姜道友来说,饶是这山有多么笔陡难攀、怪石嶙峋、崎岖不平……掐个诀就是了。
说来也怪,这山路难走不说,还光秃秃的,无花无草,也无走兽出没。和昆仑山群峰相比,不仅缺少仙气,连正常山峰该有的生机也无,不知师傅元始天尊到这里要拜谒哪位道友……
自诩见惯世情的姜子牙想:怕不是来上坟的。
但姜子牙马上就被打了脸——方才还说这秃山无半点生机只有鬼住,一转弯,嶙峋怪石间就窜出一只活物。
那是一只三花色的小猫,身量幼小,浑身毛绒,除却颜色驳杂外,与人间贵族豢养的朏朏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花色杂生得恰到好处,比纯色朏朏更显鲜活可爱。
这杂毛的小朏朏性格也讨喜,半点不怕生人,径自从怪石缝隙中钻出,就朝姜子牙和元始天尊走来。到了眼前,它仰头发出细嫩的喵喵声,转身摇动尾巴——和平常的朏朏比,它的尾巴实在太短了,简直像毛团一样。
姜子牙如有所悟,躬身朝这小猫行了一礼,“昆仑元始天尊座下弟子姜子牙,不知道友真身相迎,失礼了。”
小猫歪头看看他,又看看姜子牙身边难得化真身出山的元始天尊,又喵喵几声,转身向原路折回,却是绕过了方才难行的怪石堆,引两位仙人走上了一条堪供人行的小路。
小路几经回转,方见路尽处卧着一只奇异大兽。它头生双角,唇边飘须,颈长如鹅,前肢如鹰爪,浑身修长,细鳞有光。见有人来,它笨拙地腾挪起身——竟然只有一只独脚,撑地勉强,动作也摇晃温吞。
姜子牙脱口而出:“世上竟真有龙须虎!”
“这是夔龙,由龙豹杂交而生,绝地天通后,人间就难得一见了。”元始天尊稍稍纠正了自己仙龄见识都浅薄的徒弟,却也认可,“世人称它为龙须虎,倒也贴切。”
那夔龙……龙须虎朝他们慢吞吞地爬来,离近了,才发现它口中还含着一卷筒状物,昂首朝他们展示,姜子牙仔细读出上面所刻文字:“天下共主……开榜封神……”
一边读,他一边朝龙须虎口中那物伸手,试图取下仔细查看,却被元始天尊阻止,“封神榜乃神赐人之物,仙不可触碰,否则便会落回凡胎。”
虽然以姜子牙的浅薄道行,算不算脱凡成仙还未可说,但他十分珍惜掌心雷的造化,立即收手背在身后,对夔龙口中神物退避三舍。元始天尊看着叼着封神榜的断脚龙须虎,以及引路的断尾朏朏,道;“你们都有千年道行,可惜根基断绝,周身死气,幽冥有召,难归实数。”
龙须虎倦倦不语,朏朏哀哀叫唤了一声。
元始天尊又掐指道:“封神榜在实数中,唯人可触,但女娲娘娘早有安排,你等小兽本在死生之间,藏身幽冥,方能自虚数中衔口携来神物。我昆仑炼有仙丹,采天地人三才合一气,可渡死灵回生,如此将你等由虚化实,便可携封神榜出皇母山。”
说着,他赐下两颗仙丹,两兽欣然吞服。
其中,龙须虎大口吞药自不必说,而朏朏身量不过幼崽身量,仙丹硕大,它吞咽得十分艰难,满口鼓囊囊地咀嚼半晌,到底漏出一半来。此时皇母山将崩未崩,本就是虚实两可之地,半颗仙丹落地一闪就不见,显然落入实数之中,朏朏焦急追寻,原地兜转了几圈,无端被什么抽了一把——气恼恼地回头一望,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长出了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
再看龙须虎,已然断脚复生,鳞甲生光,生龙活虎地翱翔在半空中,转了好几圈才罢,落下时便直接落在元始天尊肩侧,横了尾巴在姜子牙背上,千年未见它这般欢欣。
和完全进入状态的龙须虎比,一样生机还身的朏朏还执迷于从乱石中刨自己的半颗仙丹,急得长毛倒竖,新长出来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瞧着很是活泼。姜子牙见机道:“道友无妨,这仙丹是你的,就终归是你的,虽然现下落入人间,却与你因缘早定,后日有缘,自可取回。”
朏朏歪头踩着自己的尾巴,茫茫然地作罢。
昆仑仙人受女娲相召,携封神榜而归,龙须虎吞神物入腹,翱翔仙人身侧随行。姜子牙瞧朏朏虽死而复生,却依旧是小小一只,不会飞也跑不快,不由展袖给它,示意其攀爬上身,携它同归。
朏朏踩着尾巴蹲在原地,朝姜子牙歪头,疑惑地“咪”了一声。
元始天尊道:“女娲离世,神山将崩,你再难存身在此,且随我回昆仑修道吧。”
朏朏迟疑少顷,方跑上前来,龙须虎落地与它蹭了蹭头。
两兽就此告别,朏朏转身朝深山走去。
姜子牙不由叫道:“诶!你这小猫——”
元始天尊道:“罢了,万物自有去处。”
姜子牙万分不解,仍朝那三花朏朏劝道:“我师傅愿收你入门,那是多大的机缘!你不知道多少人欲投昆仑而不得,碧游宫和金鳌岛都比不得,昆仑已经是仙最好的去处了!”
朏朏歪头看他,又张口咪呜,毕竟有千年道行,随这猫叫声,亦有孩童般稚气的人语响在众人神识中,“为什么要成仙?做人不好吗?”
姜子牙为人七十载,修仙三十年,说起做人的难处、修仙的好处,真是腹有千言万语,可尚未出口,又听着小猫咪咪地问:“便是昆仑很好,难道人间就不好了吗?”
姜子牙张口失语,眼看着小猫轻轻舔爪,扭身往乱石重重的深山走去。
山路崎岖,乱石坎坷,它却再也没回头。
【10】
皇母山日益分崩离析,山石不断崩落,落地成废墟。少尾在乱石堆中又蹦又跳,钻缝过坎,终于绕回来处,看到风里希趴在光秃秃的皇母山台上——封神榜炼成后,这方平台就空得厉害,几日里不断坍塌,现在只剩下一半,皇母神宫早毁,如今只能伏在平台中央休憩。
远远地,少尾就发出了欢欣的叫唤。她扒着石缝,矫健地跳上平台,甩着自己新生的毛尾巴朝风里希扑去。不料一扑成空,她生生穿过风里希的身体,直接落到冰凉的地面,还惊慌地打了个滑跤。
这动静还是将小憩的风里希吵醒了,她瞧着灰头土脸朝自己咪咪叫的少尾,哪里不明白缘故,轻轻笑道:“傻孩子,如今你是活物,我是死魂,虚实不相交,碰不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伸手朝少尾摸去,少尾也本能地朝她手心拱蹭,奈何虚实相错,触感落空。少尾仰头看着风里希的手臂,透过这淡淡虚影看到不断崩落的山石,哀哀哼唧了几声,依旧如往常般往她手心蹭了几蹭。
风里希被她逗得发笑,爱怜道:“元始来了吗?”
“喵!”
“夔龙将封神榜送去了吗?”
“喵!”
“你们吃了元始给的仙丹,都有精神了是吗?——看到了,好长的尾巴。”
少尾原地兜了几个圈,毛茸茸的长尾上下扫动,长毛纷散开来,“喵——!”
风里希又问:“那你怎么回来啦?元始不肯带你回昆仑吗?”
少尾兜圈的身影一顿,摇摆不停的尾巴也垂落下来,她走到风里希身前,似乎压住了风里希虚无的裙角,安安静静地摇头叫唤,“喵呜——”
风里希有些意外,随后长长叹气,和小猫对视道:“我以皇母山炼封神榜,已然倾尽所有,不日就要归身幽冥,离世前只一愿未了,就是给你和夔龙找个去处。
“天道自来不许逆生死,兽类尤甚,自我捡你和夔龙的尸首回来,已是一千两百年。如今借仙友机缘,赐下丹药,才令你等死气还生。借此机会,就让昆仑收了你们,最合适不过了——你不肯去昆仑山,难道要去碧游宫?还是金鳌岛?”
少尾摇头又摇头,摆动着尾巴,指引风里希起身。
塌陷崩落的山台下,忘川也被乱石填得崎岖变道,现下绕山台半周形成了一方堰塞湖,望之浮光满目,映得不少陌生而熟悉的凡尘景象——不见仙山云霭缭绕,原是市井烟火袅袅。
“我、想——”少尾磕磕绊绊地吐出人言,望向风里希的眼神既纯也澈,“做——人——”
风里希怔怔望着忘川所映,又看着满脸艳羡渴盼的朏朏,到底无奈失笑,袖手一挥,将忘川中虚影挥散,只余真相——却是满河亡魂浮沉,粼粼波光中浮沉着无数不肯瞑目的眼神。
“人心藏私,纵欲无节,妖孽潜伏,受人所召——人间总是要乱的。”风里希点着少尾鼻尖说,“你幼年夭折,懵懂未蒙,只见人族富饶,一时相亲相爱,便心向往之,其实人兽本性相通,结果相类,你去人间,未必能得偿所愿。”
“即便如此——你也要做人吗?”
少尾坐在忘川岸边,这只愚笨幼小、脑子不比瓜子仁大多少的小猫崽安安静静地看着幽深忘川。当是时,皇母山沙石俱下,落在忘川中,搅得惊涛骇浪,满河亡魂浮浮沉沉,深不见底。水面映得人间景色,正是立国五百年的大商,寒气愈盛,暗夜苍茫。
不知看了多久,她抬起头,朝风里希的方向,固执而笨拙地点了头。
“喵。”
似是累了倦了,又或者只是纯粹图方便,风里希在山台边缘席地而坐,俯身近水,指间一荡,忘川中涟漪串串,荡漾不绝。
“我和你一样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坐在水边上。那时候天地荒芜,山河初生,我在水中的倒影里只能看到自己。”风里希轻轻点水,指下波纹荡漾,粼粼生光,“太无趣了,我就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画自己的模样……水落在土里,搅作泥,又捏作了好多我的模样……这就是人了。”
她偏头望着少尾,见三花小猫乖乖地蹲在旁边,尾巴一甩一甩的,十足懵懂作态,不由露出了一个感慨而自嘲的笑来,“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我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所做究竟意味着什么——眼睛还稚嫩得望不到结果,就已经做了最最重要的选择。
“我只知道我给人族捏出了自己的模样,却不知他们也生了和我一样的心——生了太多样的心……后来他们代代繁衍,世事变迁,到如今,早就是当年料不到的模样了。”
毕竟最初的开始,只是神无聊无趣中的一念,只是一场拨水塑泥的游戏,只是她风里希行路半途,席地而坐,看着山河秀美、日月辉映的神奇造化时,欲言以成歌,又无以对歌的寂寞所作。
——这世界多美好啊!有谁能和我一起分享快乐?
于是她造了人。
“不要以为自己一定不会后悔。”
风里希对少尾说:“人间的人太多,事太乱,日子太长,变数太多。你现在的坚定,只是因为你还小,只贪图一眼就能望到的近处,不见一眼望不到的远方。”
小朏朏趴在半成虚影的神身侧,不安地甩尾巴——她确实还小,尾巴也只是一根,虽长毛凛凛,但落在妖兽中,实在单薄。
风里希捉住她的长尾,笑道:“你在皇母山存身千年,空长年岁,却也算千年道行。但此界毕竟在虚数中,你千年来也无活泛实体,这千年道行要随你身归实数后,有了相应的境界,才慢慢填得。
“你这样的猫儿,欲窥大道,需依次化生猫尾。每多升一层境界,就多长一条尾巴,力量也就大上一些,你会变得强壮有力、庞大勇猛,你会自通异能怪技、甚至洞彻机缘因果,逆溯时空……你的眼睛会越来越明亮,你的头脑会越来越明白,你看人间会越来越清楚,你会想得更多,经历更多——然后就再升一层境界,再长出一条尾巴,再变强大,变聪明,再想,再经历……一直到你长出九条尾巴。
“等你长出九条尾巴的时候,你就能真的变成人了。”风里希双手合拢,从忘川中捧起一汪水,“到时候,你会变成这个模样,只要——”
那捧忘川水中,荡漾的波纹勾勒出一张人族女孩的脸。“她”并不似风里希本貌,也难说多么美艳动人。那只是一张孩子的脸,柔和圆润,眼瞳圆亮,两颊生笑,满是欢喜希冀之态,仅仅是一个静止的轮廓,都看得出她的朝气和鲜活。
——恰似千万年前,风里希临水造人的那一刻。
幼小的朏朏渴盼地盯着水中人面,不等风里希说完,就低下头,大口大口地舔舐起来。
小猫喝得满腮水渍,目光炯炯地看着风里希,风里希只能无奈松手,轻声地补完了后半句:
“只要你还想做人。”
皇母山崩声阵阵,碎石坠地成麟粉,落忘川逐水向幽冥。而逆着忘川的流向,一直向来处去,就是人间。这一次,忘川的流水再也不能阻挡少尾的奔赴,渡过一片浅滩后,她就踏上了若有实在的浮冰。
不远处的人间正值冬季,目之所及一片白雪皑皑,一轮明月将满未满,挂在矮矮天际,被远方若隐若现的炊烟氤氲熏过,模糊月影。一眼望去,天地辽阔而荒芜,除却凛凛北风,难闻别声。
逆溯源流至此,忘川也早已不是宽广的大江大河,而是一条半冰冻的浅浅溪流,在积雪下潺潺流过,水声细弱,少尾一跨便过。再扭回头去,望向送她来的神明,只见风里希身形乍然缥缈,仿佛一抹幽微的幻影,仍在忘川溪流的彼岸,朝她轻轻挥手,笑音也缥缈,“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天下万物,各有执着,自有去处,所以终有一别。
小猫朝她轻轻叫了一声,跨过虚实交界,她便回归实体,愈发像她复生而归的本象——一只满月不久的三花朏朏。那些在虚数中拥有的力量、积累的道行,甚至皇母山中一切的记忆,就此无依无凭,直至她这具肉身拥有承受那些的力量。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又向后回顾,长久地,不断地叫唤着,似乎努力在记住什么,却又在不断遗忘。她的叫声细嫩而稚拙,却饱含复杂的情绪,有多少留恋不舍,又有多少向往期待,但随着一道足够长的北风款款刮过,终归化作了全然的迷茫。
她兜着圈子,不明所以地徘徊着。环顾四方雪地,不见溪流,一双圆圆猫儿眼眨巴眨巴,里面全然是初生兽崽的懵懂。
那还是在文明蒙昧的年月,在无纪年无纪日的一个傍晚,一轮圆月斜挂天边,虚实两界隔河相对,虚处神山已崩粉碎,实界人居正燃烟火。
一只小朏朏一步一步地向烟火处走去。
它不记得它是谁,不记得它要去哪儿,它只知道自己身上冷了,肚子饿了,想去温暖的地方找吃的。
【11】
“四年前,大地震动,山崩地裂,乱石崩塌。
“大王派祭司在山前祝祷,焚烧以百年龟甲问天,才知道是天神不满羌人少祭,故以山崩警谕。大王捕捉山中三百羌人,作为人牲投入大地裂坑,这才止住了山崩!
“为了纪念这场伟大的胜利!也为了告慰天神,大王在此修建了这座宏伟的神庙,年年祭祀,香火不断,昭彰武德!也警示来客……
“这座庙修了四年,正好在各位公子到来时完工,实在是天定的机缘,大王特命小人将背后的故事讲给各位公子听,请各位公子牢记在心。”
“说了半天,到底是哪个天神不高兴就砸石头玩啊?”一群闹腾的诸侯小公子中,突然有人问,“这庙到底是给什么神修的呀?”
王家侍者本能地想呵斥这个歪题的问题,但一群十来岁的毛孩子同时目光炯炯地看过来,他一时也收了话口,仔细说:“王室祭祀有传承记载,这片连绵山脉古称皇母山,是皇母女娲娘娘的栖居之地,正是女娲娘娘震怒羌人拒不纳……祭祀,才降下天罚。所以这建好的神庙,就是女娲庙了。”
小公子们齐声道:“哦——”
这话头一开,一群毛孩子就七嘴八舌地离题八万里了,“那两个字就是‘女娲’吗?好难的笔画!”“女娲娘娘是女的吗?我家也有妈祖娘娘,那她是像姐姐还是像娘呢?”“她脾气那么大,一定是像娘吧!”“胡说,我爹爹说女娲娘娘是造人之母,用泥捏了我家老祖宗,当然是祖母了!”“骗人,我祖母最疼我们了,才不会一生气就砸石头!”……
几百小孩七嘴八舌,其嘈杂程度不亚于百禽叽喳,话题更是不断跑偏万八千里,若是女娲娘娘当真如殷商祭司所说的那样易怒,此刻也是要向这群在自己庙里吵闹的小孩扔石头的。但很快有个黄袍小公子向侍者问了个好问题:“羌人为祸,大王派谁去攻打他们的?又是怎么取胜的?那一定是个大英雄吧!”
这群鸡鸭一样吵闹的小崽子们又纷纷看过来了,侍者清清嗓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这个黄袍小公子,认出这是西伯侯家的质子,才朗声答道:“姬发公子问得好!羌人为乱,引发地动山崩,殷商王室万不能容忍,大王派出了二王子殷寿前去讨伐……”
一听到“殷寿”这个名字,姬发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个自己从小仰慕的大英雄的辉煌战绩,再看看守卫神庙的殷商士兵,个个都身披重甲,高大威猛,眼中不由生出许多向往和渴盼,转而又为侍者描述的英雄故事欢呼喝彩。
姬发正激动振臂时,手上突然挥中了什么,扭头一看,才发现打到了后排男孩脸上。那男孩从下巴到脸颊都被姬发打红了一片,却在姬发道歉前便微笑起来,“不碍事。”
殷商王室为天下之主,东西南北八百诸侯为展现对王室的忠诚,纷纷派遣家中小子入王都朝歌,作为质子。现在的女娲庙中都是诸侯质子们,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口中南腔北调,衣裳服色都乱七八糟,除却同属西岐的诸侯公子,姬发大都不认得。
被姬发无意打中的男孩也在他陌生之列,男孩说话的语音腔调全不似姬发熟悉的西岐口音,与庙中侍者的朝歌雅音倒如出一辙。他身上衣服更是服帖显贵,洁净白裳上细细密密地用金线绣着姬发不认识的花纹。他在吵吵闹闹的孩子堆里站得端正,神情平和,毫无远道初入生地的怯生惶恐,反倒像在自己家一样,从容中带了点儿厌倦,此刻对上姬发的眼睛,却莫名来了精神。
男孩拉起姬发的手,问:“你之前可听说过二王子的故事吗?”
姬发刚从西岐来,看什么都新鲜,见男孩言语姿态,本还有些疏离,但听此一问,却立即打开了话匣子,“当然听说过,我奶奶常和我讲二王子殷寿的故事,他东征夷族!南镇蛮荒!在这儿还降服了羌人,平息山崩!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大英雄!我从小就听着他的故事长大,我来朝歌,就是因为想要成为和他一样的大英雄!”
那男孩越听越发笑,他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不似嘲笑姬发口出狂言异想天开,却也有些姬发看不懂的洋洋得意,姬发不明白,便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了,抽回手问:“你笑什么?也不说话,我不喜欢你这样笑。”
男孩滑稽地憋住了嘴,眨巴着眼睛,十分真诚地道:“我笑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姬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是喜欢他才笑的,他怎么能说不喜欢人家呢?
“你说的对!都对!”男孩又笑起来,这次他亲密地揽住了姬发的肩膀,“你一定能成为二王子那样的大英雄!”
他这样说,姬发的不好意思几乎要进化成羞窘,他脸热起来,连忙说:“你也会成为二王子那样的大英雄的!”
“你做英雄就好了。”男孩的笑音里添了一丝憨厚的傻气,混着无害却莫名其妙的得意,“二王子不仅仅是你的英雄,更是我的——”
“表哥!”
“表哥,我不是叫你在原地等我吗?怎么我去找鄂顺没一会儿的功夫,回来你就没啦!姑姑的人也到处找你呢!”一个身穿青蓝衣裳的高瘦男孩奋力拨开人群喊过来,还拽着另一个红衣裳的矮个子男孩,“喏,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鄂顺,还想让你们认识一下——你是谁啊?”
最后一句对着的自然是姬发,姬发就按照父亲教自己的礼数应道:“我是西伯侯姬昌之子,姬发。”
青衣男孩明显吃了一惊,认认真真地将姬发打量过一遍,端正行礼道:“我是东伯侯姜桓楚之子,姜文焕。”
被他一路牵过来的□□乍然被甩脱了手,本能地往姜文焕背后退了一步,又醒悟一般地走上前,涨红了脸,明显是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叫鄂顺……从南……南都来……”
也不知他是因为口吃才腼腆,还是因为腼腆才口吃,鄂顺说得含糊断续,最后还是姜文焕口齿利落,干脆替他圆了回来,“他是南伯侯鄂崇禹之子。”
这下东、南、西三大伯侯质子就凑齐了,姬发依稀想起朝歌侍者今早和他说,晚些会召集四大伯侯家的公子见面,当下福至心灵,对还揽着自己肩膀的男孩说:“那你一定是北伯侯崇侯虎之子了,崇……崇……”
出发前,父亲还特意教他背过呢,但毕竟当时没见到真人,那么多名字早在脑子里搅成了一团浆糊,正当他也要和鄂顺一起变结巴时,姜文焕却说:“他才不是北崇的人呢!”
对哦,姬发这才想起来,姜文焕叫他表哥,所以……
“我不是哪里的诸侯之子,我是殷商王孙。”那白衣裳的男孩子得意地看着姬发慢慢张大的嘴巴,笑眯眯地道,“殷商二王子殷寿之子,殷郊!”
殷郊不仅是殷商王孙,更重要的是,他是大英雄殷寿的儿子!
姬发本就对他颇有好感,这下更是生出了一肚子的话来问:殷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真的天生异能力大无穷吗?平日会说什么话?待人好吗……
殷郊就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答话,听一句蹦一蹦,说一声晃一晃,得意得像只遛食的小公鸡。但姜文焕听了几句就不耐烦,扯着殷郊的袖子说:“表哥……表哥……哎呀表哥你别晃了,姑姑的人还在找你呢!”
殷郊稍稍收了笑,“知道啦知道啦这就回去了……”
姬发也悻悻收口,但双眼依旧饱含期待地看着殷郊。殷郊也舍不得放过这样投脾气的新朋友,干脆拉上姬发,“你是一个人来的吧?文焕也是一个人来的,母亲怕他自己住不习惯,让我来陪他,还派了好多人跟着,甩都甩不掉……我们必须得回车里了,车里很大,铺着熊皮,你也一起来吧……来吧,车里有父亲猎的熊皮,还有父亲给我做的剑和盾,你要不要来看?”
姬发本就只是出于礼貌稍稍迟疑一下,一听车上还有英雄的物件,立即欣然跟从。姜文焕小大人似地耸耸肩,自然跟上,突然一回头,看见鄂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立即招手:“鄂顺你又发什么呆?走啊!”
“嗯?哦!”鄂顺立即小跑跟上,怕迷路似地抓住姜文焕的手,“我也能一起去吗?”
“当然了,今天本来就是要带你见殷郊的,进驿馆之前,我们四大伯侯质子和王孙都要在一起。”姜文焕见怪不怪地握回去,“你可别又跟丢了。”
四个小孩两两一组,一前一后地穿过人流,走向大车安置的地方。有能力为送质子置办大车的诸侯罕见,八百中不过百数,停在一处却很多——对于四个十来岁的男孩来说,实在是一眼望不到头。
各诸侯遣来的车架大小不一,形形色色,车前有马有驴甚至狗,殷郊拽着姬发当先在前,一边听着姬发喋喋不休地问他爹的事,一边手舞足蹈地答,路过两只拉车的狗时险些被咬。还是后头的姜文焕扬声问他“表哥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殷郊才回过神来仔细找车,但小孩个子不高,本也没记车旁路标,方才又兴奋乱走,如今在大车群中,一时只能茫然四顾干瞪眼。
这时连姬发都知机地不问英雄故事了,殷郊硬着头皮带着小伙伴们乱走,姜文焕还在后头毫不给面子地问“是这么走吗我们是不是来过”,正当他要抛下脸面抓路边仆役问路时,突然眼一亮,隔着两排驴车,指着更前面高高的车篷道:“找到啦,就是那辆!”
不愧是殷商王室的车,远远从后面看过去也足显气派,占地足有寻常驴车的三四个大,车顶上还插着旗杆,所以又比寻常的大车高许多,因车篷太高,姬发一时看不清垂落黑旗上的图腾。绕到车前时,更叫姬发吃惊——整架车厢都是用厚厚的毛料围起来的,在朝歌早春里显得格外温暖,姬发不由感叹:“这么厚,马跑得再快也吹不透吧。”
殷郊还在对着车前拴着的小黑马嘀咕,“哪里换来的新马……”闻言又对姬发说,“当然吹不透了,这是诸侯进贡来的车架,最适合长途赶路,外面厚实,里面也软,还能在里面睡觉呢,我带你上去看——”
一边说着,殷郊当先爬上车辕,掀开围帐,“喏,里面铺的熊皮还能看见眼睛……嗯?眼睛呢?”
姬发跟着他一起爬上车,抬头只见幽暗车厢里寒光一闪,同时听到后头的姜文焕说:“表哥,你确定吗?车篷上的旗——”
姬发猛地拦住了殷郊向车里探身的动作,“殷郊,里面有——”
——有人?
——还是兽?
幔帐掀开,一股隐约的禽兽气味随暖气拂面,姬发看见那毛毡重围的晦暗车厢里猛地睁开了一双眼睛,却不是殷郊口中那死熊皮的残眼。那双眼睛眨着,是活的,是亮的,甚至微微发红,被掩在毛茸茸的轮廓里,冷冷地凝视着他们——
同时,只听“锵”地一声,晦暗中亮起了一片冷凝的刃光。
两个孩子本能地被那刀剑声吓得往后,扯得毛毡围帐彻底大开,大片天光照进车厢。
在天光和兵刃的折光里,姬发终于看清了车里的活物——那双冷冽的眼睛深深镶在一张稚嫩的人脸上,人脸则被裹在蓬松的毛料里。黑暗中似兽非人的既视感完全来自一件遮盖全身的髦衣,只有脸和持着短刀与鞘的双手露在外面,用光滑少毛的皮肤昭示同类的身份。
这个身穿大毛毛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泛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唇微抿,面上五官轮廓被绷得更加深刻。他手上握着的短刀同样一动不动,以一线冰冷锋芒直指过来,那敌意过分强烈,像是三九天的北风,着眼的一瞬间就将人吹得冰透。
小英雄姬发奋力将殷郊挡在身后,奈何殷郊浑然不怕似地直言问:“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车上?我车上的熊皮呢?那是我父亲给我猎的!”
持刀的男孩马上咬住了牙,本就紧绷的表情几乎现在能用凶狠来形容,“滚下去!这是我的车!”
“这明明是我的车!”殷郊举手指着车架大声说,“是北崇进贡给爷爷,爷爷给了——”
“表哥……”姜文焕也见事不对,半爬上来拉住殷郊的胳膊,“车篷上的旗子是黑色的……”
随着三个小孩爬上车架,车摇晃着带动旗杆,唯一站在车下的鄂顺仰头看着那黑旗上的白虎纹,也结巴道:“是北、北……”
车下鄂顺说得小声,但殷郊还是在姬发和姜文焕的拉扯中慢慢将脑子转回了弯,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挠头道:“哦,好像是我上错车了。”
车中髦衣男孩神情稍霁,虽没有立马收刀归鞘,但刀尖到底垂落下来。
恰在此时,男孩杂色的大毛围脖一动,从他脖子上滑落下来,就地一滚,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它打旋儿似地抖了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被天光照得眯起眼,像是在对朝车外的三个孩子笑,“咪呜——”
“朏朏!你养的朏朏吗?”姜文焕惊喜道,“我从没见过三花色的杂毛,真漂亮!”
那小猫像是听懂了似的,又朝姜文焕的方向“咪”了一声,翻身亮出毛绒绒的肚子,长尾悠哉悠哉地一摇一摇的,几乎挽出了花来。别说已经满口“喵喵喵”的姜文焕了,连姬发和殷郊也齐齐心动,伸手要摸。
车里的男孩好不容易放松的脸色又难看起来,握刀鞘的那只手摊开来,轻声叫:“新月。”
话音没落,三花朏朏已经翻起身来,甩着长尾几步跑回男孩处,但没有爬回他后肩,而是直接钻进他打开的那半只臂弯里,极为熟练地窝进半身,扒着男孩的衣领,“哼唧哼唧”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下巴。
男孩“哼”了一声,抿着的唇角微翘起来,由朏朏去蹭着,随手将短刀收好,才空出手来在朏朏背上梳毛,再瞥姬发三人的目光就有些孩子气的挑衅了,“知道不是你们的车了,还不滚?”
“我虽然上错了车,你也不该这么赶人。”殷郊热情坦荡,且自来熟得好像这辈子就从来没被人拒绝过一样,直接坐进车厢,伸手要去撸朏朏一甩一甩的毛尾巴,“你应该是诸侯家的公子吧?以后同在朝歌,我们就是朋友了。我是殷商王孙殷郊,我父亲是殷商二王子殷寿。”
男孩别过半身,将朏朏的尾巴拢回去,瞥着姬发、姜文焕以及正扒着车辕的鄂顺,一言不发。
他如此不识冷热,还是小英雄姬发先鼓起勇气,也钻进来坐下,“我是西伯侯姬昌之子姬发!”
姜文焕将鄂顺拉上车辕,也坐进来一点,“东伯侯姜桓楚之子,姜文焕。”
鄂顺被姜文焕一拍,也温吞吞地对车里男孩露出笑来,“我爹是南伯侯鄂崇禹……我叫鄂顺。”
车厢本来挺大,四个小孩一起挤进来,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了,男孩不由往后躲了躲。他手一松,怀里朏朏滑落出去,正好被殷郊摸到了尾巴,它也不怕,就地趴下,抱着长尾呼噜呼噜地舔起毛来。
殷郊轻轻揪着朏朏的尾巴毛,扭头看几乎要被他们逼到车厢角落的男孩,笑着问:“你呢?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儿子?”
男孩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在新朋友们的笑脸中无声地弯了弯唇角,那笑意浅薄得像照在冰雪上的日晖,微微一点,难说是真心寡淡,还是纯粹敷衍。
“……北伯侯质子。”他低声说,“崇应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