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北崇大祭终了,北伯侯一行与冀州侯分别后,终于回到北都朔方城。
彼时春来,天气转暖,北原上不见花开,却也有草木渐渐丰茂起来。修整一冬的朔方城新修房屋,恰好年迈的大祭司不堪舟车劳顿感染了风寒,就留在北伯侯府上休养,于是小世子崇应鸾就顺理成章地回家来住。
崇应鸾自幼在宗庙长大,习得文字巫医祭祀礼仪,被大祭司养出一身温良文华,武艺上却欠一些。他在大祭上能射中近处草标,就费了北伯侯不少心思,所以回城后着重教他学武,骑马驾车之外,学射尤多。
世子学射,不仅关乎继承人的素质,也关乎祭祀的吉凶,崇侯虎十分上心。他不仅给崇应鸾准备了各种草靶,良弓利箭,还每天抽时间来亲自教孩子拉弓。这可不是应付大祭的表面功夫,来日崇应鸾是真的要凭着手中弯弓策马狩猎,甚至征战沙场的,所以崇侯虎教得格外严格,光是开弓就打熬了十天。
小世子指头上一道道红痕渗血,连胳膊都抬不动了,崇侯虎还要托着他的肘腕,附耳亲授:“开弓拉满,铜箭头珍贵,射不中就找不到了,所以一定要瞄准了再放箭。”
崇应鸾浑身酸疼,头昏脑胀,嘴上“嗯嗯”应着,手上却没力气,能拉开弓全靠父亲的把持。
“姿势摆正,肩膀下去,”崇侯虎又握着他的手持弓教导,“射杀,一难在瞄准要害,射中了未必射得死。现在射草靶也要射在胸腹、头脸,你看过他们剖人牲,最要害处就是——”
崇应鸾突然清醒过来,抢答道:“喉咙!”
“喉咙太细了,你射不中。”崇侯虎“哼”地一笑,他专心射箭时,语气格外温和,“射左胸心口,背对你是左,面朝你是右。”
崇应鸾点点头,他又教道:“二难在判断时机,人也好,兽也好,都是动的,一动要害就偏,你拉开弓他还会躲,所以要找一个能射准的时机。他休息的时候,不设防的时候,不好动作的时候……这个时机你可以自己创造,比如诱惑他、麻痹他、假装没看到他——然后突然对他开弓!”
话音刚落,他突然拉着儿子的对着人形草靶的心口满弓而射!
奈何崇应鸾反应不及,力气又弱还使错,一箭离弦便向侧偏开,飞了几丈远便落,在沙地上弹动几下,墙后隐约响起几声轻轻的窃笑。
崇侯虎瞥过一眼,皱眉若有所思,崇应鸾却听出了那是谁的声音,默默涨红了脸。
又一日午后,北伯侯在前院安排朔方城的夏祭,小世子独自在后院习射。挺过最初的拉伤和酸痛后,他的胳膊结实起来,拉开弓弦后悬停原处,瞄着不远处愈发具象化的草靶调整角度——扎作人形的靶子穿了衣服还贴了五官,他一一瞄过眼睛、脖子、胸腹和腿脚,最后选择了对左胸的位置开弓,一箭命中,箭头刺穿枯草,带得草人摇晃。
小世子原地欢呼一声,又跑到草人跟前,检查中箭的点位。他从小在宗庙长大,祭祀见得太多,其中人牲并不罕见,因此对人体骨肉器官有所了解。此箭虽然射中了草人胸膛,但并没命中心脏,而是插进肺肋。
崇应鸾对着射歪的箭不太满意,愤愤地将箭直接抽了出来,带飞一片草屑,在亮烈的阳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子。一个毛茸茸的黑影突然出现在草屑碎影之中,崇应鸾偏头,却没见墙头实物,连黑影也不见了。
他眼珠转转,但似乎没想通,提着箭回到原处,再次对着草靶开弓。
那“空无一物”的墙后又探出一片黑影,却不再那么明显地从墙上冒头,而是从侧墙绕来,只露出一只眼睛来偷看。但他脑袋藏得虽谨慎,下身却大咧咧地露了半边,一侧腿和手臂都暴露无遗,更别提他手上还在蹬腿的野兔。
崇应鸾斜了下眼,却对侧墙的猫腻视而不见,专心对着草靶开弓。一箭射去又一箭,眼睛、嘴巴、脖颈、肚子、屁股……道道箭影下,半数没落空,丈远的草人上插满羽箭,颇为可怜,反衬射箭的北崇世子威风凛凛。侧墙偷窥的眼睛愈发目不转睛,从一只眼睛变成两只,身子也越探越出来,手中的野兔也渐渐失去了蹬腿的力气……
崇应鸾专心致志地对着刺猬一样的草人拉开弓,突然调转方向,对着墙角的黑影射去!
几丈远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箭“噗”地扎进了兔子的屁股,把拎着兔子的崇应彪吓得松手。活物血肉不似草人一样容易扎穿,兔子发疯似地在院中乱窜起来,没跑半圈就抖掉了箭矢,还继续撅着屁股满地淌血。
崇应鸾不知所措,举箭试图瞄准,却连看清都难,乱射了几支箭落地,又笨手笨脚地去抓,反被兔子从腿间穿过险些绊倒。
崇应彪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让开”,朝兔子打弹子,几下命中脑瓜。
首尾双伤的花兔子倒地哀哀蹬腿,崇应鸾小心翼翼地提起来,又被它屁股上乱甩的血溅到脸上,不由惊叫。崇应彪三步并作两步上来,从地上捡了一支箭,扒开兔子的三瓣嘴,直接插了进去,立时终结了所有糟乱的动静。
一直窝在崇应彪肩头当围脖的新月终于被颠醒了,睡眼惺忪地从他脑后探出头来,一看到那含箭而终的可怜兔子,就惊恐地瞪起眼睛,跳下来去闻兔子屁股,对着中箭的创口舔起来。
崇应鸾箭囊空弓倾覆,面上一线溅血,不负方才的威风从容。而崇应彪也和朏朏一起查看兔子屁股,发现一片染血的皮毛里指头大的的洞,新月还舔不干净,顿时垮了脸,对他蠢兮兮的哥哥开骂:“只会摆花架子吓唬人!离了草扎的死物,连只兔子都对付不了!还把我的皮扎坏了!”
崇应鸾前些天被他隔墙嘲笑,本想着好好炫一把“诱敌以射”震他一震,不想连兔子屁股都没射穿,还被喷了一身血。他自小聪慧,年纪又长,向来学什么都是第一,优越感自生雍容沉静。到了男孩比试勇武的年纪,偏被野人一样壮的孪生弟弟笑话了,还是炫技失败被弟弟救场笑话,难得无地自容,反而狡辩,“嚷嚷什么?不就是扎坏了一只兔子皮毛吗?有什么打紧的?我屋里那么多又厚又大还没杂色的皮毛,都是成箱成箱的!”
崇应彪还摆弄着那只死相凄惨的兔子,闻言愤愤起身,欲辩无言又举拳,连一向温顺的新月也瞪眼前扑。崇应鸾紧张地倒退一步,却听前院人声突然嘈杂起来,有人呼唤“世子”,细听来,还是父亲身边人呼唤。
崇应鸾连忙将脸擦干净,扭身进屋前,又小声地对崇应彪道:“等我晚点去找你。”
屋前崇侯虎没看出长子面上薄红是没擦干净的血,只道明日夏猎为祖宗狩祭品,要他在家仔细磨刀备用,自己习射,珍惜箭头更换杆羽云云……崇应鸾一边应答一边心惊,好在低着头没叫父亲看到表情。
等他再回到后院,看满院横七竖八地散着一地箭,才长松了一口气。他一一捡回来收回箭囊,仔细数了三遍还少一支。冥思苦想后,才记起崇应彪扎穿兔子的那一支不见了。
那支箭果然还扎在崇应彪的野兔上。野兔已经皮肉两分,新月还在地上专心致志地舔兔皮上的血迹。崇应彪用箭穿着没毛兔子架在火上转烤。箭羽只剩飘摇的半片,箭杆被烧得乌黑,只剩箭头半陷在肉里泛着油光。
崇应鸾一现身,崇应彪转兔子的手一停,箭杆上就烧起了火。
崇应鸾跳起来,“别烧了!烧坏了!”
崇应彪被他吓得一悚,随即斜眼撇嘴,抖抖手腕弄熄了油火,继续烤兔子,“嚷嚷什么?不就是一支箭吗?有什么打紧的?烧坏了让父亲给你成箱成箱的送!”
“箭头是铜制的,哪有那么多?”崇应鸾急忙道,想去夺箭又怕崇应彪甩油火,只能委屈巴巴地讲道理,“父亲只给了二十支,还叮嘱我仔细爱护,不可遗失,你快还给我!”
崇应彪举起烤兔指着崇应鸾,“你的箭还有二十支!我就这么一只兔子!我和新月找了好些天才抓到这一只,就图它的好皮毛!——结果叫你一箭射坏了!”
崇应彪一边说着,一边大力抓着箭羽旋转,将厚些的兔肉靠近火苗炙烤。崇应鸾哑然,看看那光秃秃的兔子,又看看还在舔兔毛的新月——它已将兔子皮舔得油光水滑,血迹不再,破洞就愈发明显了。
崇应鸾讪讪坐下,莫名其妙的委屈窝火里又生愧疚,闷了半晌,才勉强开口:“我不晓得你这次是拿来剥皮的……这样的皮毛、花色,我屋里有——”
崇应彪猛地抬头,对他怒目而视,火光在他脸上照得半面影,眼珠比阴影更添浓黑,崇应鸾顿时住口。
“你要是不偷我的箭……我本来想拿一块毛料给你的。”崇应鸾又坐近了一点,对着崇应彪在火光下分外恶劣的臭脸说,不料崇应彪反而转开脸去。他继续说,“为了找箭没来得及,彪子,你就要这样的橘花色吗?我现在回去找。”
崇应彪还是别着脸不说话,手上太久不动,兔肉隐隐焦煳。他脑袋转过一个角度,在油脂助燃下愈发明亮的火光反将他的面目照得明白干净,侧脸绷得很紧,腮帮微微鼓起,像是在咬着牙。
崇应鸾探过头去,努力和弟弟对视,认认真真地说:“对不起,我找块差不多的赔给你。”
说罢,他站起身想走,却听崇应彪突然硬邦邦地说:“我不要。”
从小到大,崇应鸾说“对不起”就没有得不到原谅的时候,此刻顿时鼻子发酸,嘴巴都控制不住歪掉,几乎是在叫了:“为什么?!”
崇应彪被哥哥的尖叫中的鼻音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看了他一眼,才若无其事地说:“我不要你的——你那些成箱成箱得的皮子,都是又大、又干净还没杂毛的,不会有兔子皮这种小玩意儿的,我不要那么大色那么纯的。”
新月终于抬起头,叼着皮走到崇应彪身侧,他空手摸着那块油光水滑的橘花皮毛——没有狼皮那么厚实,没有羊皮那么柔软,也没有狐狸皮那么漂亮,那只是一块小小的、有些纹路的橘色花兔皮,连毛都只是浅薄的一层。
崇应鸾听懂了他在好好解释,也安静下来,“这么小一块,你要用来做什么?”
崇应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摸着那块破洞兔皮,嘟囔:“还行吧,破一个洞不算太没救,另一边再开一个正好露耳朵……”
崇应鸾歪了歪头,似乎听懂了,“你想用它做帽——”
话还没说完,崇应彪就举起手,却不是要揍他,而是将那箭穿的烤兔子递过来,“不关你的事!闭嘴吃!”
“不要‘你’来‘你’去的!”崇应鸾接过了弟弟的示好,得寸进尺道,“彪子,你要叫我‘哥哥’,或者像小麋一样叫‘兄长’,或者像娘一样,叫‘鸾哥’……”
“崇、应、鸾!”崇应彪把箭拽回去,只留给崇应鸾手上的一条兔子腿,“你爱吃不吃!”
一只野兔几口肉,配着晚饭打打牙祭罢了,崇应彪也吃腻了,最后大半进了崇应鸾的肚子。串兔子的箭羽零落,箭杆乌黑,箭头却依旧完好,崇应彪用来给兔皮戳洞,不大不小圆溜溜,和原本的箭洞完美对称。把兔皮罩在新月的脑袋瓜上,它还能从两洞中伸出爪子。
崇应彪看着新月在地上打滚挣扎,两只小爪胡乱挣扎,却不得法,还坏心眼地将兔皮戴得更紧了,又拿着箭头爱不释手,“比我的匕首都好用。”
“那是自然,你的匕首是用石头的,这可是青铜制的。”崇应鸾在一旁说,“模子做得精巧,铜汁浇进去再冷却,脱出来就这样又尖又利,狩猎杀敌都是一击必杀。”
他越解释,崇应彪越不高兴,反将箭丢回去,“光胡说,显摆你的东西好,真射又射不中!”
崇应鸾莫名其妙,但对刚和自己分享零嘴的弟弟难生敌意,又解释起来,“射得中,真正的神射手能远中八百步开外!野狼、虎豹这样不好近身的猛兽,远远一箭就杀了,狍子野鹿这样不好追的猎物,也能以逸待劳。父亲明日带人夏猎,都是背弓箭去。”
崇应彪说:“但你的弓箭只会射草人。”
崇应鸾说:“我只是还没来得及——”
“只会射草人!”
崇应鸾说:“我会练动靶的——”
“只会射草人!”
“……”
崇应彪一边复读作吵嘴,一边收拾残羹冷炙与火堆,等他手脚麻利地搞完,崇应鸾还捏着那根油光锃亮的箭想词来吵。崇应彪自觉占了上风,脸上终于对着崇应鸾露了笑意,惹得崇应鸾愈发不忿,解释不停。
“就算是今天射兔子,我也是射中了的……”
“射得它没死还乱跑!”
“那是因为我诱你分神没认真瞄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瞄着……”
“射屁股没死还能乱跑!”
“如果!我跟你说如果——”
他们就这样胡乱打嘴仗,从嘴上打到腿上——崇应鸾追着解释,崇应彪跑着胡说,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院子,路过崇应麋的屋子时,崇应彪把手中的把花兔皮挂上篱墙,又溜到马厩外转了一整圈。
崇应鸾解释得嗓子都干了,崇应彪还是占着死理油盐不进,到底闷闷闭嘴,和崇应彪一起莫名其妙地趴在矮墙外,看马加餐吃草。
崇应彪突然问:“为什么晚上喂马?”
崇应鸾又主动解释起来:“因为明天要夏猎,父亲带人骑马走远路,要去南边很远的林子里,我们回家曾路过的,你在那里抓了一只山鸡的地方。”
崇应彪“哦”了一声,慢腾腾地抠下了一块墙皮,又问:“你也跟去吗?”
“这次没有车。”崇应鸾说,“父亲说不带我去了。”
崇应彪又开始抠墙皮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马厩里的老马都抬起头张望这对莫名无言的小兄弟,他才扭过头来,像之前哥哥说“对不起”时那样,认真地正视着崇应鸾,僵硬的认真中带着谨慎——还有太多藏得并不高明的期待。
“那崇应鸾,你跟我去吗?”
【6】
崇应彪穿着灰扑扑的狩猎袄子,腰间各式武器、干粮、水囊一应俱全,风帽里还装着一只杂毛朏朏。这身装备对他来说也算隆重,足够去朔方城外大显身手,但他并不似平常一样意气风发,而是蹲在马厩旁的墙根下闷闷抠土,不时抬头张望一下,期待中难掩焦虑。
和莫名焦虑的主人不同,新月的兴奋很单纯,从帽子边缘探出脑袋叫唤着,不时和抬头的崇应彪贴上脑袋。崇应彪摸摸它,“别叫了,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
这话才说完,崇应鸾终于现身,他换下了累赘的世子装束,轻装简发,周身轻盈无行囊,除却弓箭,只有身后的一匹成年大马。
崇应彪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笑起来,但一照面却又没好话,“不是让你牵两匹马出来吗?怎么就这么一匹老马……你还没带干粮和水!”
崇应鸾说:“我跟他们说的是我要去宗庙拿东西,他们就只肯给我一匹老实的大马,能骑人也能驮物,我没得反驳——好在马够大,够我们一起骑,”
“谁要和你一起骑……”
话是这样说的,嘴是这样犟的,但有马不骑白不骑,崇应彪还是爬了上去。马房给世子挑的马匹健硕,高矮刚好够崇应鸾这个半大孩子骑稳,多一个崇应彪虽也轻松,但难免坐不自在。崇应彪只好把武器和食水挂在马背上,抓紧崇应鸾,催促道:“带你上路就是麻烦,日头都爬上去了,快走快走。”
两个小孩同骑出城,向西转后,崇应彪质疑西方一片密林何来草原,崇应鸾才意识到他不认识去夏猎的路。
腹诽过“我出马我指路,怎么就成了你带我”,崇应鸾心中不无得意,学着那些强壮骑士带人的姿态,把身后的弟弟换到身前去,自信满满地作护持状,持缰上路。他循着记忆中驰向远方山林,一路指点道:“往西南走,绕过那片林子,到坡下见了河,再一直沿着河走,就到夏猎的草原了。”
他难得离开父母师长策马独行,出来的时候还心里直打鼓,想着由崇应彪带领,不料最后还是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做了指挥,实在紧张。但一路风貌与记忆中处处相合,尽在掌握,让他平添信心。而且马小跑起来,当真是天地辽阔,四野可驰,他愈发兴奋,指着远远的河影回忆道:
“我六岁那年生辰就走了那条河,师傅从宗庙出发沿河走了两天,比猎场更远有个大湖,坐船进去还能捞鱼虾……那年我第一次吃鱼羹,又嫩又鲜,和牛羊肉滋味不同,和家里吃的鱼干虾酱不一样,和娘屋里的干货也不一样……”
他兀自兴奋着,旧日回忆也不过是情绪的载体,供他絮絮不停。坐在他身前的崇应彪难得保持安静倾听,不时对某些词句做出想问什么的反应,但脑后小辫摇摇晃晃,终究没回头。但风帽里的新月却被崇应鸾的情绪感染,随着小孩抑扬顿挫的言语摇着尾巴,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注目得好认真。
崇应鸾也认真地对着弟弟帽子里的朏朏讲起了又一件乐事,“去年生辰——其实是生辰前些天,但父亲说出去走走就给我当过生辰,也是走了这条路,到河口时遇见了南面的朝歌来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朝歌王室的人,他们的衣裳和我们完全两样,白色的旗子上画的好大的牛头……不是牛,是——饕餮!他们还有好多用不完的青铜和玉器,还送了我一把青铜刻刀……”
“说够了没有?吵死了。”崇应彪突然说,“当你的世子,像个摆件娃娃似的,靠卖乖得点好处,你还得意上了。”
语言虽无锋刃,这一句也叫人莫名吃痛,崇应鸾顿时收声。
兄弟俩本挨在一起,几乎前后紧贴,此刻也莫名隔了几个拳头远。崇应鸾一静下来,崇应彪还是没回头,只听座下马蹄声无休无止。
好一会儿,崇应鸾又搭上了弟弟的肩膀,轻声问:“真的烦?真的不喜欢吗?”
他斟酌着,迟疑着,做好了弟弟马上暴起掀翻一切的准备,还是郑重地对着崇应彪直挺挺的背影问出来了:“你只是自己没有,所以才说不喜欢、不想听、不需要的,是不是?如果你也有的话,你就会像我一样喜欢这些了,对吧?”
这下轮到崇应彪不说话了。其实他这一路本就沉默,但在问句面前,这次确实是难得的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想让他认输比登天还难,崇应鸾将他“没暴起”的“不否认”当做了默认,小小松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告诉弟弟的话,“想要有这些不难的,只要你脾气好一点,好好听人把话讲完,不要总和人对着干,不要总讲伤人的话,乖一点,多听话,少违背,再学字学礼懂事些——大家都会喜欢你的,你什么都会有的。”
“我不要!”
崇应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嗓子,答得快而坚决,回头间满脸愤恨,那灼灼目光瞪得崇应鸾立即仰开去,他嚷得更大声了,“学你穿那些累赘衣裳装腔作势唬人的花头?还是学崇应麋成日哭哭啼啼等人可怜?你觉得舒服,我不自在!他天生这样,我生来不是!我不想要,不喜欢,为什么非要勉强?!”
他从崇应鸾手中夺过缰绳,用力拍打马臀,一直缓行的马匹顿时加速跑起来,颠得崇应鸾惊叫起来,同手同脚地紧紧攀住弟弟,几乎是贴在了他背上,脸都和帽子里的新月挤在一起。
肩后哥哥和朏朏都在叫,崇应彪却自顾自策马加速,在一望无际的草野上横冲直撞。他们风驰电掣地越过山坡,迎面凛风割脸,崇应鸾抱过来的胳膊都僵硬了,他却张开一只手,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起来。
“我就想冲!就想跑!就想出城到林子里,吹这样的风!”
半大男孩的笑音响在风声里,粗粝得不似童音,开口时或许还有强装的镇定和虚张声势,喊出来后却只听得出嘹亮的自由和快乐:“你们喜欢你们的去!我喜欢这里,家里没有的,这山林旷野都给我!”
老马到底稳健些,也不易受惊,跑着跑着自行减速、新月在兄弟俩的缝隙中钻出来,爬到崇应彪身前,埋进主人胸口蹭头。崇应鸾耳畔风声渐弱,又听崇应彪说:“我生来就是这个模样,你凭什么不喜欢?——你的喜欢又有多稀罕?!”
崇应鸾本能道:“我不——”
“你这个——规规矩矩的北崇世子,”崇应彪再次回过头来,将缰绳塞回哥哥手里,黑白分明的眼里隐隐挑衅,“不喜欢我这套,为什么还答应跟我出来?就为了捏着鼻子规劝我‘学乖一点’?”
崇应鸾语塞,攥着缰绳收紧,老马悄然驻足。
崇应彪“嗤”了一声,抓起马上披挂的行囊,按着怀里的新月猴儿一样地从马上滑落在地。他将行囊往肩上一搭,大摇大摆地往无垠的草野前去,头也不回地喊:“不喜欢你就别勉强,自己回去吧!我不带你了!”
说着,他把新月放下,从行囊中掏出什么猛朝草坡下扔出,令其追赶。小朏朏身量与花草齐平,跑起来就没了身形,崇应彪却能看清,也撒欢似地下坡追去,像是在和它比赛。
崇应鸾驻马停在原地,看着他们跑着叫着,毫无意义,只是自在。
朏朏身量小,蹦跳着在草叶间出现又隐没,眨眼就不见,崇应彪寻着踪迹追赶,沿途花草翻覆,如此肆意踩出一条长长的小路,向崇应鸾敞开着,宛如邀请。
他这个孪生弟弟,从来都不喜欢走被规划好的大道和正门,专爱翻墙钻洞过野路。
他们自幼分别寄居,宗庙和猎户家又分隔太远,四五岁时才见面。第一次见面,崇应彪倒是被姜婶牵着从宗庙正门进来的,但进得兴冲冲,连跑带撞,直接和从门里偷跑出来张望“弟弟”的崇应鸾撞在一块——撞得崇应鸾腮帮下乳牙松动,也撞得他自己脑门红肿,还撞出了兄弟俩的身高差距。发现自己比“哥哥”矮之后,崇应彪就不高兴了,凭大人们怎么逗弄玩笑,怎么哄他“照镜子”,他就是躲在姜婶怀里不肯抬头。崇应鸾对那次见面的印象稀薄,对“弟弟”的印象还不如对当时掉落的犬齿来得深刻,也没觉得这个毛手毛脚的壮孩子和自己长得哪里像。
第二次见面,是他趁师傅午睡时溜到宗庙墙根和泥玩,崇应彪突然从草丛中钻出来,他被吓得摔倒,才保住了另一侧的乳牙。这一回他坐地,崇应彪站着,高矮又两分,他仰着头,在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孩脸上看到了大大的笑容。
“你是哥哥吗?”
他回答说:“我不叫哥哥,我是鸾哥儿,你是弟弟吗?”
“我是彪子。”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又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很神奇,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说:“彪子就是弟弟啊。”
“我不叫‘弟弟’!”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反复说:“你就是弟弟。”
“我是彪子!”
驴唇不对马嘴的孩子话反复无果,巫女和祭司们发现了墙角的动静,高声问他在和谁说话。崇应彪飞快塞给他一只草编的小笼,告诉他里面是一只蚂蚱,说完又钻回草丛,好像根本没来过,只剩草笼里的蚂蚱在提醒这不是一场奇怪的白日梦。
那只蚂蚱不是他饲养的第一只活物,却是第一只在他手上活下来的,毕竟它那么小,没有任何祖宗可食的肉质,也就得以免遭被献祭剖解的命运。他把它藏起来,晚上取来架在灯旁,透过草笼仔细地观察它和草叶混同的碧色,又被它突然的叫声惊得急忙塞进被子里,但它在黑暗中叫得更嘹亮,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相合,扰得他一宿没睡好。但过了一晚,它吃了他透过缝隙投喂的粟米,就安静下来,显得蔫耷耷。他逗弄无果,最后干脆放它出来,它一获自由就快活大叫,满屋蹦跳,他又狼狈不堪地捕捉它归笼,险些误了识字的早课。上课回来再看安静的草笼,贴在笼口的蚂蚱又蔫耷耷地卖惨,很难不叫他重蹈覆辙……
这向往自由的聒噪蚂蚱没陪他多久,很快借着开合多次的草笼缝隙逃出生天,蹦跳过大祭司刻字的龟甲,惹来不少巫女祭司的追杀。崇应鸾躲在门后巴望,不敢声张那是他的蚂蚱要大人留它一命,只能攥着拳头为它祈福,看它跳出窗子松了一口气,才后知后觉——自己失去了“弟弟”送的新朋友。
再次钻草丛出来的崇应彪对此大为光火——当然也可能气的是这回崇应鸾换了一双厚底的新靴子,显得更高了——没再和崇应鸾纠结什么“哥哥弟弟”,就气冲冲地扭头钻回去了。崇应鸾急着要解释,也一头扎进草丛,才发现草木后别有玄机。
草丛掩映着墙边角不大不小的一个洞,够小孩爬行,却容不下小世子的累赘衣帽。崇应鸾眼看弟弟一去不回,心里急着想解释,撕扯着脱掉了外衣鞋帽,扑身出去时灰头土脸,和他野孩子一样的弟弟没什么两样。
孩童记忆总模糊,吉光片羽一样散落着,捡起来都是没头没尾的画面。崇应鸾忘了后来的具体情状,只记得一下子从宗庙里的四角天空来到的墙外的无边田野,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好久,似乎并没追上崇应彪,但每一步都走得新奇,路上的每一片天、每一朵花、每一只蚂蚱都那么有趣,他竟一点儿都不害怕。
再后来……他被大人找到,带回宗庙的围墙里,被师傅责罚,听了好多好多“世子不该一个人偷偷出门”的道理,也获得了去远方湖上过生辰的安慰。
他再也没有钻墙洞,再也没有一个人偷偷出门。他的小蚂蚱钻出草笼,跑向墙外的田野,留他捏着坏掉的草笼,用院落的四方视野远远目送。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崇应鸾攥着缰绳骑在马上,看着不走寻常路的弟弟一路叫嚷着跑远,就像那只巫女和祭司们都抓不到的矫健小虫。
崇应彪也远比那只小蚂蚱更勇武,更自由。被堵了墙洞的宗庙还是拦不住他想进,他会翻过墙头和崇应鸾吵几句毫无意义的瞎话,会爬上树梢投掷一些酸涩硌牙的野果,歪着脑袋胡说八道,再悻悻离去。
那时候他们都太年幼,稚气到只是看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做不一样的表情,都觉乐此不疲。崇应鸾甚至很喜欢看弟弟扮鬼脸,听弟弟胡说八道——总之都是些自己这张脸上不会有的东西。
崇应彪或许也喜欢崇应鸾这个“哥哥”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什么东西,至少也期待过他能出来和自己一起翻墙爬树摘野果。但崇应鸾从来没有,因为宗庙的墙太高,因为师傅的话太重,因为世子“不应该”。
而等到崇应鸾到了被允许出去撒撒野的年岁,崇应彪已经习惯了自己在山林里游荡。
恰如此刻,他一个人背着行囊,走在陌生的旷野中,除却一只幼小不堪扮猎犬的朏朏外一无所有,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着。他身后被踏平的草叶一点一点支回,渐渐恢复原本的挺立姿态,成为一片让马上人难以下脚的丰茂草坡。
——那不是世子该走的路,那不是世子该喜欢的生活。
但喜欢这一切的崇应彪,生着一张和崇应鸾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情态粗野、表情鲜活,眼睛里是辽阔的天地旷野,喉咙里是响彻远方的呼哨笑音,少受教导,难能束缚,他的天地没有任何一条为人划定的条框。
九岁的小世子还懵懵懂懂,不明就里。他不理解孪生兄弟之间奇妙的亲密,不知道自己从弟弟身上看到的是此身的另一种可能,也无法获知自己是否真的认同作为“世子”的人生。
可他却能够确信,自己真的很喜欢眼前这样,不管不顾地奔向山林旷野的自由。
而这一次,对着这种自由,崇应鸾终于不支似幼时那样的张望着目送,茫茫然地神迷,止步与门界——他拉起缰绳,拍马向前,沿着崇应彪的足迹,猛冲下草坡。
一路疾驰中,他张开半臂,迎接来自无边世界的野风。
【7】
崇应彪背对着崇应鸾尾随的马蹄声,并没表现出欢喜或愤怒,只是猛冲的脚步悄然慢下来,像是有些乏累,在草野间七扭八拐地乱走。老马随他慢慢走进水草丰茂之地,干脆驻足不动,俯首吃草,凭崇应鸾怎么拍打也无动于衷。
崇应鸾只好叫道:“彪子!看看我的马!”
崇应彪正抱着新月,在马前不远不近地溜达着,闻言才慢悠悠地回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动作却毫无拖沓。他抓起一把沾着露水的鲜草,引老马抬头,又从崇应鸾手中拿过缰绳往前拽,兼命崇应鸾用弓作鞭抽马臀。
如此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终于将老马牵出湿草甸,崇应彪甩高缰绳,眉头一扬,“不是被你自己驯服的好马,就不要骑到这样的地方——见了好吃的,谁还理你软绵绵的那两下?又不是你自己的马。”
这话还是带了挑衅,内里的刺却软了太多,崇应鸾接回缰绳,笑得眉目舒展,只回以不痛不痒的话梗,“我是没有自己的马,你不也没有吗?”
原本崇应彪一听他讲“你没有”都要勃然作色,这次却一反常态,“哦”了一声,只是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又没坐!”
“你只是刚下来,我也可以下来牵马走的!”
“可别,你和崇应麋都是一个德行,自己的腿靠不住,动一动就要趴窝喊累……”
“我没他那么小!”
两人一个在马下引路,一个在马上控缰,沿河叽叽咕咕一路,又到了另一片开阔草原。河边生着大片树木,向草原渐渐稀疏,在远方草坡上又起一片密林。两片林间野草疯长,足没小腿。
新月从崇应彪肩头跳下,顿时不见踪影,没一会儿又跑回来又蹦又叫。崇应彪了然,眸光朝它折返的方向一凝,拉开弹弓打出两子,草丛中顿生窸窣,新月朝彼处冲去,崇应彪紧随其后,又打出一子,并反手抽出腰后石匕。
崇应鸾坐在马上,茫然中凝神,瞬即瞧出新月爪前的一只灰兔身影。他也跃跃欲试,弯弓搭箭,追着那灰色的毛影调整方向,等兔子从崇应彪脚边险而又险而窜出来,藏在草丛里左顾右盼时,立即射出——
羽箭“嚓”地插入草丛,灰兔原地惊跳,飞出半丈高,乱窜出去。尾随其后的新月和崇应彪也被这“背后一箭”惊得一僵——毕竟落点离射杀他们也不远。反应过来的崇应彪已不见猎物,拔出羽箭朝祸首讨债,“射不中就别开弓!而且一箭不中你不会连下一箭的吗?惊跑了猎物还不追几招,你的箭干耽误我的?马干吃草的?你赔我的猎物!”
崇应鸾平常不是徒手捉老龟,就是静立射草靶,今日第一次射猎,哪有什么补招的意识?当即面红耳赤,傻在马上支支吾吾。
崇应彪见状,竟也没有乘胜追击,继续说什么挖苦话。他垂眸将羽箭倒过两手,才递还回去,招呼道:“喏,往新月前头那朵格桑花上射,连三箭。”
崇应鸾心里好受许多,乖乖依言举弓,少顷就是一片灰飞草扬朏朏跳脸,崇应彪护着怂巴巴的新月,又拔出羽箭来讨债,“这时候又射得准了,你陪我新月的尾巴毛!再来,去射那只耗子!”
“射耗子就赶它找我来是吧?新月要是被它咬了也要你赔!再来,等那只鸟飞起来就射!”
“射鸟不是射它的鸟屎!沾我一手!赔来!去河边射条鱼看看!”
……
如此将箭筒射空几轮,崇应鸾欠了弟弟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射中一只猎物。但兄弟俩反倒愈发兴致勃勃,洗手饮马后又冲向草野深处。崇应彪渐渐摸索到崇应鸾的精准极限,再遇猎物时,便遣新月先驱,他堵一边,崇应鸾开弓连射堵另一边,再由崇应彪拔出箭头做矛刺,到下午时,箭头已插上了一只土拨鼠、两只野兔。
而在崇应彪正为林边冒头没追上的黄羊懊恼,追着崇应鸾讨债时,老马又尥蹄不前,害崇应鸾被弟弟揪住了小辫子。
兄弟俩很快在马蹄下捡到了一只折翅的小黑鸟。崇应彪遗憾“没几两肉”,新月跃跃欲试,张着嘴等他们一丢开手就叼走。崇应鸾则心生不忍,拢鸟入袖,唬着一人一猫不许打小鸟的主意。
崇应彪悻悻哝咕一句“见得少才乱发善心”,也就作罢。新月期望落空,就此蔫头耷脑,委委屈屈地挨着主人小腿哼哼,崇应彪也虎起脸,将它抱起来,摸头顺尾,回河边怒插一尾鱼。
崇应鸾适时提供一只箭头作示好,崇应彪瞥他一眼没说话,到底接过,一下插进鱼鳃。只见鱼头圆眼大凸,口中最后吐出两个白泡,终于不动了。崇应彪继续用箭头刮鳞,崇应鸾眼看羽箭被他弄得脏兮兮,有些心疼,但拢着袖子里的小鸟不好作声,只是闲问:“你也吃过河鱼?”
“我天生地养的,什么都吃过。”崇应彪面有得色,语末拐了调子,像是在哼歌。“不要人给,我都自己做得来——”
才把鳞片刮掉大半,新月就凑上来闻,却舔了一嘴碎鳞,又挨了一记羽毛打头,只好乖乖趴下。崇应彪继续给鱼开膛破肚,挖出内脏时挑给新月舔舔,看它叼到远处奋力埋沙,又哈哈大笑,继续哼着歌剥骨挑刺。
崇应鸾在旁观望,渐渐忘记心疼自己满是鱼腥的羽箭,默然恍惚。
在他的印象中,崇应彪一直是个坏脾气的野孩子,自己一个人无拘无束地自在着,有了第二个人就频频暴露反骨,总是一副“看不上你懒得理你”的臭脸,好似生来就怀着对全世界的恶意。但回忆这两天,他虽然没对自己说什么好话,却也少了很多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凶恶尖刺,剩下的那几句挤对讽刺,说是玩笑也未尝不可,像是一只摸起来只是硌手的刺猬——正是因此,才有这番还算和谐的同游。
这变化隐秘,总在吃瘪的崇应鸾一直没留意,直到现在闲坐着,看崇应彪坐在河畔料理鱼肉。他刮鳞、开膛、去骨,没有侯府里的庖厨那样利落,却也游刃有余,不时逗一逗好奇探头的朏朏,哝咕些“着什么急卡刺噎死你”的怪话,眉头还是舒展的,甚至微微弯起来,那弧线像是青铜器的转角,再硬实也不伤人,浸在午后的日光里,甚至泛着顽石洗练的温润。
就像他的刀笔。崇应鸾想,比画了一个握笔的姿势。
他在宗庙写字写得很好的时候,刀笔也泛着这样的弧光,明亮、安宁、舒展,游刃有余,看什么都在笑,因为知道自己会被一切包容和喜爱。不会像刚才射猎一般紧张皱眉,甚至神经兮兮的——马上开弓时,他会觉得从天上到地下,处处都是审视他的眼睛,都是等着看笑话的嘴巴,都在准备着刺伤他,于是他总在紧绷着,只在崇应彪满不在乎地喊“再来”时才如蒙大赦。
那么,彪子此刻难得的舒展和柔软,是不是就像自己在宗庙里、在师傅和母亲面前、在家里那样的自在?自己眼里弟弟在朔方城里对人的坏脾气,是不是也就是自己在马上神经兮兮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难道对于彪子来说,温暖坚实的朔方城,还不如这走兽出没的茫茫草野,更教他心安吗?
正在崇应彪精心制作猫粮,崇应鸾歪坐胡思乱想之际,一直专心盯着死鱼的新月突然竖耳偏头,悠闲摇晃的长尾绷得笔直。崇应彪见状,立即抛下死鱼,将呆呆歪坐的崇应鸾按趴下去,从马腹下望向密林方向。
崇应鸾的脸险些被他按进草泥里,也不敢挣扎乱动,只是稍稍撑起脸,神经兮兮地问:“怎么了……”
“有狼。”崇应彪压在他头上,回答短促而清晰,“冲着兔子的血腥气,或者冲马来的。”
——狼!
哪怕久居暖室,崇应鸾对这种成群结队的难驯野兽也并不陌生。狼群是牧民的死敌,和放牧的牛羊结有累世血仇,每次有牧民猎杀头狼,都足以让神庙在节庆大祭之外临时增开一场祭祀。崇应鸾自幼梦想着能料理一只狼作祭祀,可惜狼牲珍贵,他又年少,只能祭狗牲为替。
现在听说有狼来了,他虽惊恐不安,却也有一丝兴奋。他不着痕迹地从弟弟身下探出头来,偷偷望向远处穷凶极恶的灰影子……
“……就一只啊。”他大失所望,“还瘦巴巴的。”
崇应彪更紧张地将他脑袋按下去,“离群饿狼最不好惹!穷凶极恶!看他还停在那儿没冲过来,快上马跑!”
崇应鸾被他按了满脸草皮,又被莫名其妙地架上马,趴在马背上犹然不在状态,还回头看河边血迹尚新的兔子和土拨鼠,“我们的猎物……”
“留给它,就不会追我们了!”崇应彪拉起缰绳,催马折返。
崇应鸾坐在弟弟身前,依然浑浑噩噩的,回头看着远处走走停停的狼影。马一动,狼就追,但追到河边时果然驻足,被兔子和土拨鼠的血腥味吸引,生生扭头。就是这一扭头,露出背上血迹斑斑的伤痕,看得崇应鸾眼睛亮起来,“是箭伤!他是被人追过来的,还在流血呢!我们可以试试堵它一下!”
一边说着,他一边拈弓搭箭。不料那受伤的孤狼立时受了刺激一般,发疯一样朝他们猛冲过来,崇应鸾搭了一半的箭顿时脱手,毫无力道地斜落在地。
变故之下,崇应彪一边骂一边奋力拍马,老马狂奔远遁,孤狼更是狂追不止。
崇应鸾被吓得木僵僵,张弓也不是,坐正也不好。很快,孤狼追上马尾,恶口将近,崇应彪将缰绳塞给崇应鸾,“抓好往前跑别回头!”扭身掏出弹弓往狼眼上打。
如此近距离也无可落空,但弹子并没射中眼睛,而是落在背上,许是打中了伤处,引得一声狼嚎。痛极的老狼纵身飞扑,齿列险险咬住马尾,又被崇应彪投出石匕打了头。狼再次飞扑时,一爪抓上马臀,老马受痛惊撅,嘶鸣一声,腾空前蹄,立起半身。
抓着缰绳的崇应鸾堪堪抱住马颈,手脚并用之下,勉强保住身位在马。几乎倒坐的崇应彪则没那么幸运,他直接滚落下去,连同肩上的新月一起,正砸在张口抬爪的狼身上。
崇应鸾只觉背后一空,身稳后勉力回顾,只见弟弟的羊皮袄和血迹斑斑的狼毛滚在一处,顿时目眦欲裂,呼喊不止。而老马受惊后抖落了身上半个包袱,跑得更快,崇应鸾拼命勒马,仍兜了一大圈才得以回头。此刻羊皮袄也染了血,但崇应彪却还生龙活虎地骑在狼身上,一手插进狼背上的伤口,一手持石匕朝狼头颈砸,而另一侧的狼耳下还挂着一只又抓又咬的新月。
崇应鸾控住老马,喊道:“彪子!”
崇应彪抬眼一望,顿时大骂:“马还能动你就跑啊!射箭射不中,跑也不会吗?!”
狼吃痛地嚎叫,新月也爬到戳刺的另一侧狼颈下卖力抓咬,奈何石匕不够锋利,崇应彪狠扎偏不见血。兼之他抬头走神,恰被回顾的狼首咬上石匕,手背险险擦过,立时见血。石匕只一把,崇应彪不敢松手,抽手又握,腾挪出一个角度与狼牙角力,又朝崇应鸾喊:“别过来分我的心,快滚!滚!”
老马依然躁动,持缰的崇应鸾进退两难,七情交织,红了眼睛。电光石火间,他心中突然响了一声:“就一次吧!”
此前又插兔鼠又搞鱼,羽箭都没来得及回收,此刻崇应鸾背后箭筒已空了大半,只剩零星几支。他再次举弓,弃缰取箭,一下子只摸到一支箭,心里顿时森凉。但凉到极处反而冷静,他平平开弓,盯着因与崇应彪角力而暂且不动的狼头,毫不犹豫地射出一箭。
——正中狼眼!
不等狼嚎叫出声,崇应彪就不假思索地将箭拔出来,狠狠往狼颈一插、又一拔、又一插!
崇应鸾在马背上窜了一窜,原地跳下马来。
崇应彪几记反复捅杀,直到手下再无挣扎,才脱了力地翻身在地,新月也松了口,带着满脸血污落进他怀里。
正好崇应鸾跑到近前,又取出硕果仅存的几支箭,对准沉闷不动狼头射出一箭又一箭,箭箭命中,再无偏歪,不一会儿就将狼首射成了一只稀巴烂的大刺猬。
崇应彪抱着新月爬起来,看他箭筒空了还想用弓砸,擦着脸开口:“你看不出来它已经死透了吗?”
崇应鸾一怔,“还睁着眼呢。”
那血糊糊的狼头上,一只眼连眼球都没了,另一只眼确然睁着。崇应彪无语一阵,新月舔舔他脸上最后一块血迹,他才想出措辞,“那是白眼,它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死了?”崇应鸾呆呆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原地跳起来,“我们杀掉的?!”
崇应彪一愣,才晃过神来,也冲着崇应鸾没了人形的身影跳起来大吼大叫。
夕阳西下,广袤草原上横卧一匹死不瞑目的狼。它浑身血迹斑斑,没了一只眼球的脑袋被箭插得稀巴烂。乌七八糟的死狼旁边,是两个脏兮兮的孩子,他们尖叫着跳到一处,又欢呼着抱在地上滚来滚去,笑声在空旷的草野间传得很远很远。
不知何时,从远处林子中飞驰出大队人马,望见茵绿草地上这既血腥又诡异的一幕,飞快聚拢过来。近到数丈远,为首的大黑马上突然传来一人失声:“彪子?!”
孩子依然笑喊着在地上翻滚,崇应彪后知后觉地停下,趴在崇应鸾身上抬起头,一见那黑压压的人影和为首之人,立时跳起来想跑。
崇侯虎迅速勒马,翻身而下。身侧姜丙比他更快,迅速冲进那血毛纷飞的草地,将崇应彪提着领子拎起来,宰羊羔前称肉一样地狠颠两下。孩子本就笑得头昏脑胀,想跑也提不起力气,这猛地一悬空,身体全无反抗,四肢自然摊开来,叫人一眼就看清毫无残缺。
崇侯虎拂手落在他面上,在腮帮一掐,看到毫无缺损的牙齿,才松了口气。但再看草地上,竟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孩子,“鸾哥儿?!”
崇应彪晃着手脚,脸上五官狰狞,拼命朝崇应鸾做表情。奈何崇应鸾兴奋中没意识到危机,爬起来还朝父亲的方向来,自投罗网地大声炫耀,“爹爹!我们杀了一头狼!”
崇侯虎一言不发地抄起他的腰带,也把他整个人拎得上下身交叠,四肢无处使力,只能在空中乱晃。他另一手也如法炮制,从姜丙手中夺走了崇应彪,如此一手一个脏孩子,走回坐骑,将他们一左一右地撂在马背上,又照脑袋一人给了一巴掌,一边打一边骂:
“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说没说留在家里好好练习?谁让你们跑出来这么远的?还杀了一头狼?那是我们先消耗中伤了它,不然一口就咬掉了你们的脑袋!祖宗保佑你们没被它咬死!当自己多厉害就不服管了?”
崇应彪熟练地抱住脑袋,看一旁崇应鸾满脸懵懵然,又碰碰他的手,示意哥哥学习他的防御动作。
崇应鸾莫名其妙地护住头脸,想起父亲临走前确实曾有嘱咐,但他从没偷溜出城过,所以没意识到这警告严肃到还会找回头账。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服气,撑起半身面对着崇侯虎,犟嘴道:“父亲,我们真的杀了一头狼,彪子和它搏斗,我射中了它的眼睛——是你教我找时机瞄准的,我射死了一头狼,你为什么打我?”
崇侯虎一愣,迷茫后厉色不减,脸上抽动,又一次举起手作教训状,崇应彪猛扑到哥哥背上,就与方才遇狼时无二。
但这一来二回,追随北伯侯夏猎的牧民头人和随从们都听懂了来龙去脉,崇侯虎的巴掌还没举到最高,他们就纷纷欢呼起来:“小世子杀了一头狼!”
“北伯侯的长子为草原的牧野射了一头狼!”
“小伯侯在夏猎里亲手射杀了狼王!”
在他们越传越远的恭贺和赞美声浪中,崇侯虎手上悄然卸去了力道,轻飘飘地落在崇应鸾耸起的肩头,碰到崇应彪紧贴着哥哥后肩的额头。
两个孩子同时抬头,崇应彪脸上满是迷茫惊异,崇应鸾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骄傲。
北伯侯推开次子,转将长子抱起,珍宝一般骄傲地举到身前,大声宣布:
“我勇武的儿子,你们的世子,射猎到了夏祭最珍贵的祭品!”
嘈杂的人群静默一瞬,而后“轰”地响起一片激动的欢呼与赞颂。
轰轰然的欢呼声中,崇应彪依然像个孤零零的待宰羊羔似的,灰头土脸地挂在马背上。
那么那么多的声音,没有一句话里有他;那么那么多目光,没有一双落在他身上。只有新月沿着马腿爬上来,挨在他身侧,歪头贴蹭。
那温热的、毛茸茸的、来自活物的亲近给崇应彪带来些许力气,他抿着唇地撑起半身,看着父兄逆着夕阳的英武背影,试着伸手去够,似乎想提醒些什么。
正好崇侯虎向前一步,把崇应鸾举得更高了,引来人群更多的响应。他另一个儿子的手指与他衣袖相错,无可触及,没撑几息,便悄然落下,垂回马腹边,蜷攥起一半,到底无力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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