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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尾生,朔方城,至亲骨肉风割冷(1-4)

两尾生,朔方城,至亲骨肉风割冷

【1】

北崇七年一次的大祭,各地方伯侯齐聚邢城,冀州的队伍最为壮大。作为北伯侯的姻亲舅兄,冀州侯苏护不仅带来了几大车的礼物,还带来了全家人参礼。苏护的长子苏全忠一路骑着小马跟车,一下马就被崇侯虎夸奖“和你爹一样是冰原上的豪杰”,并得到了辅佐世子祭祀的重任。

大车的毡帘鼓起小包,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苏护次子苏全孝在探头张望。和哥哥相比,他实在太小,身量不够做骑士,偶尔骑上小马跑跑,很快又被冷风吹回车上。但他还是很喜欢那匹温顺的小马,奈何小马是爹爹送给小表弟的礼物,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马被牵进崇应麋的院子,又不死心地在一旁巴望着,希望表弟不那么喜欢这份礼物,这样他还可以磨着母亲把小马牵回来。

可惜表弟很喜欢小马,还给小马起了名字叫“征远”——这是北伯侯姑父听表弟说“骑小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取来的。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苏全孝已经和崇应麋玩到一起去,被表弟大方地分享了一半的骑马时间。

征远每日载着他们轮流兜圈,最远的一次抵达城门口,回来时不停尥蹶子,被姑姑牵回马棚安慰,第二天就不许他们再遛马了。于是他们只能百无聊赖地爬到城墙上,看着墙下车马进进出出,人走走停停。

两个小孩在百无聊赖中胡扯着吹起牛来:

崇应麋说他家里的朔方城比邢城大许多装得下全北崇的人,苏全孝就说他家的冀州城建在山谷里冬天结冰坚固又漂亮;崇应麋又说他父亲是北伯侯全北崇都要听他的,苏全孝则说他父亲连北海都号令得来;崇应麋还说他大哥哥会写字会祭祀特别厉害,苏全孝说他哥哥一路从冀州骑马南下日行千里是个英雄。

“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二哥!”崇应麋得意地嚷起来了,“我二哥上山能捕鸟,下水会抓鱼,前些天还抓了一只朏朏来养!你知道什么是朏朏吗?人一看到它就会开心的!这么厉害的神兽二哥都抓得到,再没有他抓不到的猎物啦——二哥还答应给我猎一只花兔子,剥皮做帽子!”

苏全孝……倒是想再吹一个三头六臂的天生神力怪物哥哥啦,但他实在没有原型,总不好编排到小妹妹头上去,只能讪讪瘪嘴。

崇应麋还得意地指着城下,“你看,那就是我二哥,他肩上的就是朏朏,他还提着好多猎物——朏朏鼻子灵,还可以帮人打猎的。”

城下崇应彪大摇大摆地进门,城头苏全孝默不作声地张望着传说中的“朏朏”,崇应麋坐在旁边一边炫耀一边心虚——倒不是心虚崇应彪不够他吹牛,而是怕崇应彪注意到他,对他的牛皮翻白眼,当面说什么“谁是你这个小兔崽子的哥哥”,那多没脸呀……

一直看着崇应彪目不斜视地走开了,崇应麋才发现小表哥反常的沉默。

崇应麋推推苏全孝,“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没有二哥哥。”苏全孝闷闷地说,“我就是‘二哥哥’,妹妹这么叫我。”

——真可怜!

崇应麋善良地没笑话他,想了想,说道:“那也没关系,现在没有……你去求舅舅舅娘再给你生一个哥哥嘛!”

苏全孝去了,叫嚷嚷哭哼哼地求苏护夫妻给他再生一个哥哥。

他爹纳罕地盯着他饱满的脑袋瓜,半天没说话。

他娘根本没理他,只抱着小女儿妲己逗弄。妲己咯咯咯地笑着——也不知是笑音,还是在叫哪个“哥哥”了。

【2】

小表哥回家找舅舅舅娘要哥哥去了,无所事事的崇应麋到马棚给征远喂了几把干草,看小马吃得恹恹,不似之前去外面吃新鲜草芽那么快活,就起了带马出门的心思——因为苏夫人才严令禁止他骑马,所以他决定偷偷牵走。

崇应麋蹑手蹑脚,征远也很通人性地一声不响,如此小人牵小马,真从后门顺利溜开了。

才牵出院子上小道,迎面就撞见正给猎物扒皮分尸的崇应彪,朏朏还在他手边好奇打转,呲着一口小米牙好不兴奋。

兄弟俩虽然一见面就吵,但崇应彪很少主动招惹崇应麋,此刻只是一抬眼,瞥见弟弟手边那金贵的汗血小马,又故作不在意地当没看见。崇应麋看着哥哥手里揉成一团的黑兔皮肉,想起自己对小表哥吹嘘过却根本没到手的花兔子皮,又生出些别扭的不高兴,且怕崇应彪叫嚷起来引来旁人发现自己偷偷牵马,干脆闷头往前走了。

不对卯的兄弟俩沉默着擦肩而过,反倒是经常被骚扰的崇应彪先不习惯了,抬头只见牵马小贼一往无前也不回头,手上不由摸了摸新月。

朏朏感觉到人微妙的不开心,便往他手心里奋力顶脑袋,蹭得崇应彪无声微笑起来。

“喵呜——”它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突然支起耳朵,扭身跳上墙头,顺着崇应麋闷头牵马的方向追过去。

新雪养万物,冻土中也生草芽,崇应麋没出城就找到了鲜草喂马。他先是自己揪草叶,攒了一把在手拿给征远吃,还没喂到第三把,小马就直接低头自己去啃了,一口一口吃得欢实。崇应麋强要把手里的塞给它,它也不肯抬头。小孩努力几次未得手,干脆甩开手,连缰绳都不牵,也不理这匹有吃的就忘了主人的坏马了。

才跟马生了一会儿莫名其妙的闷气,就生异变——不知从哪片墙头翻出来一个小贼,看小马无缰自食,主人别顾,干脆起了歹心,飞身跳上马背。

这变故惊得小马嘶鸣打转,不远处沿墙跑来的朏朏也原地炸毛,朝这边“嗷呜”一声。崇应麋连忙回头抢缰绳,大嚷大叫:“你是什么人?干什么骑我的小马?”

那小贼也是个孩童模样,却远比崇应麋身手矫健。他跨鞍抱马首揪缰绳一气呵成,只是被崇应麋仗着距离近抢了先,只揪起一半缰绳,但也在惊慌打转的小马身上稳稳坐住了。他睨着崇应麋,得意洋洋地说:“别那么小气,城里太闷,把你的马借我骑骑,骑完了就还你。”

他一边说一边理直气壮地扯缰绳,崇应麋被他唬得不知所措,虽然还抓着缰绳不松手,嘴里却软,“你要借我的马骑……借到什么时候?骑去哪里?”

“我把它骑回家去,回我娘的草场上去——那里草原望都望不到头,这马就不用窝在这里啃草芽,等它吃够了,我就还给你。”

崇应麋半张着嘴,明知不对劲,却还是继续问:“那你家……多远呀?”

“不远的,也就是——”小贼一狠扯缰,真把崇应麋手中那一截扯到了手里,得意道,“往东北一直跑,跑到山白了土黑了天地到头了——”

话音未尽,先断在崇应彪从天而将的一扑下,“这马你也骑到头了!”

矫健的男孩将那小贼一扑在地,就翻身跳起,又朝小贼身上补了一脚,“再不滚你命也到头了!”

小马不高,崇应彪和那小贼一样是从墙头起跳,且目的非跨马而是扑人,所用巧劲更少,冲劲更大。那偷马小贼被砸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中又挨了崇应彪几记拳脚,但还记得护住头脸,敏捷地扭身一滚,抓了把沙子扬尘眯眼,趁乱跑没了影子。

崇应彪眯着眼咳嗽半晌,风烟散尽再一看——贼跑了,马还在,崇应麋依然在原地半张着嘴,为风沙迷眼哇哇叫——气得他照小孩屁股蹬一脚,“蠢货,你也牵上你的短腿马快滚!”

朏朏溜到他脚边,抓着裤子一路爬上肩,软毛在他脸侧蹭了蹭,他烦躁才有所缓和。但被蹬得摔在地上的崇应麋又哇哇叫着抱上他的腿,一边叫一边眼泪汪汪,他的表情又难看起来。

朏朏又跳到崇应麋脑袋上,大尾巴在他头面上一扫,再滑下来时,小孩就不再哭叫了,开始揉着红通通的眼睛抽鼻子。等朏朏跳进他怀里打滚,他脸上也有了笑影,把笑脸埋进朏朏蓬松的长毛里,舒服地呼了呼。

“哭够了就牵着你的短腿马快滚!”崇应彪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试图把朏朏抢回来,“新月还我。”

崇应麋一蹦老远,抱着朏朏不撒手,“不还!我也要朏朏……朏朏让人开心……”

不满周岁的小朏朏在他臂弯间还不满合抱,且天性温驯亲人,窝在他怀里没有挣扎,还舒服地呼噜起来。崇应麋彻底不哭了,开开心心地抱着朏朏摇晃蹦跳,才想起刚才崇应彪嘴里那句,“二哥,你叫这朏朏什么?新——”

“新月。”崇应彪抱臂翻了个白眼,“许你这马有名字,我的狸子就不能有名字了吗?它就叫新月。”

——他这样讲话真可气!

崇应麋噘着嘴蹭蹭新月的猫脸,气马上就消了,又抬头问:“为什么叫新月呀?”

“因为我遇见它的时候是新月。”崇应彪说,“天上月亮就一线弯,比铜钩还细,我遇见了它——把新月还我!”

“不还!”崇应麋抱着新月往回跑,“好好抱,我要抱它回去!”

崇应彪气急败坏,“新月你回来!”

小猫在崇应麋臂弯间挣了挣,没出爪子也没龇牙,就乖乖缩了回去,歪头“喵”了一声,尽显无辜之态。

崇应麋这小兔崽子实在窝里横,被抢马时只会张着嘴发傻,现在抱着小猫却机灵极了,拔腿跑得飞快。崇应彪追到一半,又想起还在墙角啃草的小马,只好悻悻地折回来牵马。趁没有弟弟哇哇叫,他骑上征远试着小跑一趟,也算扯平了。

大概是天降神兵痛打偷马小贼的英雄之举让崇应麋隐隐确认了崇应彪的善意,饶是崇应彪后来表现得多不耐烦,多少恐吓呵斥,崇应麋就是赖在崇应彪的屋子里,抱定了朏朏不撒手。他还白吃上了新烤的兔子肉,以及姜婶煮的羊奶,一直闹到天黑苏夫人叫人来找才走。

第二日,他又牵着小马来崇应彪屋里抱朏朏。正好城中人马愈多,开始戒严,崇应彪出不了门,借拴在院里的征远溜圈散心,也就认下了崇应麋成日在屋里碍眼。

只是他还是看不得新月成日被别人抱着,骑马时也要朏朏趴肩。满口“要不是有朏朏好抱谁稀罕看到你”的崇应麋也没有多么激烈的反应,只是趁他不注意悄悄摸两把猫罢了。

这次,他就一边摸新月的尾巴,一边大声说:“二哥你知道吗,父亲一早就和大哥去城外了,要天黑才回来。”

崇应彪在屋里待无聊,正在研究用箩筐做陷阱捕鸟,听他开口本嫌烦,但听到父兄的信息,又悄悄侧过耳朵。

崇应麋没得到他回应——他一说话崇应彪就不看他,所以他就可以趁机摸新月了——说得更起劲了,“我娘说,给大祭新找了地方,比宗庙还远,往返一趟要一整天。”

崇应彪才因为天天出去玩被吓唬说“再不安分待着大祭时就不带你去了”,闷在屋里也坐立不安,满心“有什么了不起”和“不会真不带我去吧”交织难言,闻言更加不快,盯着箩筐下的谷子不说话。

“那么远的地方,我娘和你娘都是要坐车的——但坐车有什么意思,颠得屁股痛,我娘其实想骑马,要是能带我一起骑就好了,我可以骑着征远,一整天!”

箩筐下的谷子蔫巴巴地在地上一动不动,漫天飞鸟没有一只敢落地吃食,都是因为小兔崽子在哇哇叫!连匹小马都没有的崇应彪气急败坏,扭头就看见小兔崽子在蹂躏自己的猫——毛都摸平了!

“骑什么骑?”他把新月夺回怀里,“你骑小马走半路摔了屁股就碎成八瓣了!”

“才不会!征远很矮的!我就算掉下来也只是痛一下!”

“然后你的马又被人抢走了,你还要张着嘴追着他问什么时候还你!”

“……”

骂归骂,吵归吵,崇应彪还是没赶崇应麋走,还要他第二天早些来,“明早姜婶会煮牛乳。”

在邢城大家的饮食份例都差不多,苏夫人处也有牛乳吃,但崇应麋还是像听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一样,当真早早起床来崇应彪院里报到。晨光熹微,小孩连衣裳都穿反了,睡眼惺忪中,还很骄傲地说:“今天起得比爹爹还早!我牵征远出门的时候,爹爹的马还在睡呢!”

崇应彪难得好脾性,没有嘲讽他的狼狈,还真捧了一大碗牛乳给他喝,看他喝得慢还硬对嘴来喂,最后硬生生灌进去两碗。

崇应麋本就早起,又喝了一肚子热乎乎的牛乳,很快就昏沉起来。而且崇应彪今天还让他抱着新月,没一会儿,他就贴着新月暖烘烘的背毛睡熟了。

崇应彪牵着征远缓步走到门边,瞥着里头的小兔崽子呼呼大睡,用气声悄悄喊:“新月!”

朏朏立起身子,无声地滑出崇应麋的怀抱,溜走时不忘用尾巴扫过小孩面颊,留下一个美梦。它跑出门,等崇应彪蹑手蹑脚地从外岔上门,就跳上他肩膀。一人一猫骑上了小马,借着微亮的天光,试图跟上北伯侯及世子刚出城的队伍。

——大祭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条大路谁都能走!不带他去,他就自己去!

崇应麋睡醒时已是日上中天,屋里格外安静,没有朏朏也没有二哥,只有紧闭的大门。等他大嚷大叫引来姜婶开门,就发现连小马也没了影子,委屈极了。

他借口回家,实则憋着一口气出门寻人,满城跑了半圈也没见到崇应彪的影子,反把自己耗得腿酸肚饿,死憋在胸中的那口气酿得愈发酸涩。

正当他饿着肚子还赌气继续寻人时,路边墙头突然传来一声:“嘿!今天怎么没牵你的马?”

崇应麋抬头,就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同龄孩子矫健地从墙头翻过来,晃荡着腿,笑嘻嘻地问:“看你跑了一路,在找什么?马丢了?”

“我在找我哥哥。”崇应麋说,“你好眼熟,你见过我吗?还见过我的征远?”

那墙头的男孩一愣,随即又咧开嘴,更开心地笑了,“找哥哥啊?是那个戴狼皮帽,羊皮袄子短一截的吗?他好像还有一只花狸子。”

“不是花狸子,那是朏朏……”饿昏头的崇应麋随口纠正,又找回重点,“你看到我哥哥了?是在这条路上看到的吗?”

墙上的孩子指着不远处的拐角道:“是啊,他往那边拐去了,我知道他在哪儿,带你过去吧。”

说罢,他从墙头爬下,领着不迭点头的崇应麋向前去,从大路拐进一条狭窄的间墙,穿过间墙又上小路。崇应麋从没走过这条路,不禁顾盼,追问这条路去哪里哥哥又为什么要走,那领路的孩子答说“这条路去城外没人知道”,崇应麋这才信服,一心一意跟着走。

他们果真走到城外头,入目一片荒林,新雪盖地,零星人迹踩破了雪,露出底下的枯枝败叶,踩着“嘎吱嘎吱”响。领路的孩子指着一串明显的足迹说:“那就是你哥哥的,他一直走到那边,停了好久——然后我就没看到了,是不是爬树上去了?”

“我哥哥的脚印有这么小吗?”崇应麋扯着帽子纳罕,“新月的脚印呢?它在外面喜欢跑,不会一直趴在哥哥肩膀上的……”

“狸子不喜欢踩雪,你哥哥是踮脚过去的。”领路小孩不耐烦了,“反正就在那儿,脚印没了,你去看看你哥哥是不是爬到树上去了。”

那足迹结束之处不见新雪,满是落叶,旁边脚步纷乱。冬天的大树掉光了叶子,但空枝依旧细密,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崇应麋觉得崇应彪不会爬树——没果子还扎屁股,而且崇应彪总是吹嘘自己在密林中的本事,可从没说过爬树——但经不起那领路的小孩很热心地一直催,他不好意思拒绝,只能走过去,一边望着高高的树丛,一边喊:“哥哥——二哥——崇应——”

“彪”还没出口,就被他自己失重时的尖叫抢了白。等他惊恐后找回意识,浑身都震得发疼,眼前一片昏暗,只有头顶有光——他刚才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地洞里。

地洞不深不浅,也足有三个崇应麋那么高,小孩哇哇大叫,周围全是回声。那领路的孩子从洞口探进头来,崇应麋急忙叫他:“救救我!把我拉出去!”

“这么深的洞,我怎么救你啊?”那孩子伸手比划了一下,语气也懒洋洋的,“要不我找根绳子来?附近没有啊,我可要跑很久很久才能找到,再费大力气把你拉上来——你怎么感谢我呀?”

崇应麋傻眼了,支吾几声,只能说:“我带你回家,我娘和爹爹还有舅舅都会感谢你的。”

“……不用那么麻烦。”孩子突然毫不费力地拽出了一条绳子,把绳头垂下一段在洞口晃荡,“你不是有一匹马吗?借我使使,我就拉你上来。”

这熟悉的对话终于唤起了被崇应麋抛之脑后的记忆,他又张大了嘴,“你——是你——又是你——”

看他想起,趴在洞口的孩子分毫不减得意,“借不借?不借我走了,这里荒僻,没什么人路过——就算有猎人路过,与其救你上来,不如拿你喂狗,猎犬牙口可利,一口咬掉你的胳膊,再一口咬掉你的腿,然后你就像一条虫子一样在地上爬,那还谈什么骑马?不如现在借给我,上去回家找你娘。”

也不知以他几岁大的口齿,从哪里学来这么可怕的言语,崇应麋被他吓得直哭,连忙道:“借你借你借你,你快拉我上去!”

嘴毒的孩子这才哈哈一笑,扔下长绳的一段。

崇应麋哭得眼泪汪汪,又从没攀岩过,抓着绳子还当会被直接拉上去。洞外的孩子翻了白眼,看崇应麋实在不懂,只好教他握着绳子,双脚蹬着走上来。崇应麋连拽都拽不住,那孩子又教他把绳子绑在腰上,攀着洞壁爬行。崇应麋滑倒几次,那孩子愈发不耐烦,改自己握住绳子另一端,试图把崇应麋拽上来。

他们本就是同龄小孩,身量差不太多,且崇应麋自幼娇生惯养,被养得白白胖胖,比洞口的孩子沉一些,所以他们又失败了几次,洞里的摔了几个屁股蹲,洞外险些跌了个狗吃屎。一直到日头都西斜,崇应麋才学会了用手脚攀附洞壁减重,让洞外孩子憋着气使劲儿,终于将他一截一截地拽起来。

崇应麋在半途就开始欢呼:“用力拽!出去了我们一起去找我哥哥!”

“谁帮你、找哥哥!”洞外的孩子咬着牙呲出一句话,“你、借、我、马!”

“那也要先找我哥哥。”崇应麋双手已经扒在洞口了,两人之间的绳子也只有一臂长短,彻底得救让他不由叫喊起来,声音又尖又亮,“我哥哥骑这我的马走的。”

话音一落,洞外拉绳的孩子突然停了力,让出洞小半身的崇应麋悬卡在洞口,“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你又没问……快用力啊!”崇应麋奋力蹬攀,奈何绳子一点没动,那拽绳子的孩子只是咬牙瞪着他,不由喊道,“愣着干什么?拽我出去!我把我的马借给你。”

这一路到底让他学会了手脚使力,他一边嚷嚷着还真借上了力,直接从洞口窜了出来,前扑抓绳子往外爬,直接抓上了那孩子握在绳子上的手。那孩子大怒,干脆摔了手,“马在你哥那里你拿什么借?!”

他一松力,踩在洞口还没站稳的崇应麋顿时失了一大支撑,惊慌下两手胡乱抓去,死死揪住了那孩子的袖子,被对方愤愤甩手,不由摇晃着向后仰,手上还不肯放。那孩子本就拽绳子拽得力竭,竟真没挣开,也被崇应麋拉扯着往洞里栽——

翻天覆地一声响,邢城外的荒僻林子中再不见一个人影,只剩一根孤零零的绳子全首全尾地躺在地上。

日光渐渐从云后敛去,黑乎乎的地洞里,两个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小孩面面相觑。

崇应麋朝洞口嚷嚷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来救我上去吧!”

他嚷了几遍,洞里回声隐隐,洞外依旧风紧。窝在对面的孩子冷眼看着,嘀咕:“别喊了,这地方没人走,鸟都不拉屎,攒攒热气等天亮吧。”

“我不要在这里过夜!”崇应麋去拉他,“起来,垫我一下,我试试爬上去。”

在他的拉扯下,那孩子反而就地一躺,“就你那才学会抠土的手脚?省省吧!这个深度,我踩你都爬不上去。”

崇应麋生气道:“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那孩子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我没试过还没量过吗?要是爬得上去还带你来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呀?”崇应麋不明所以,“你不是带我来这里找我哥哥的吗?”

“……”那孩子颇稀奇地看了崇应麋几眼,扭过脸嗤笑,“小傻子!”

崇应麋这才回过味儿来,“你——你——你没见过我哥哥?!那你还带我来……你骗我掉到这里来……就为了借我的马?!”

“不然呢?”那孩子毫不羞耻地反问,“难道是为了找你哥讨打的吗?”

今天先被崇应彪骗着锁进屋里,又被这小孩骗到地洞里摔了两次,一整个白日都做无用功,还要在这里冷飕飕地过夜——气得崇应麋一顿拳打脚踢,虚打王八拳,反被那孩子狠狠踹回来两脚,又老实地缩在角落,开始闷闷掉眼泪了。

崇应麋受气闷哭,对面的孩子也闷头吃亏,两人各占地洞一角对峙,互不搭理。但随着天色渐黑,彼此的面目都为黑暗模糊,只剩微微的呼吸声和人体的温度,在愈发寂静的寒夜里成为彼此能依赖的唯一热源。

还是那个一心借马的孩子先开了口:“你的马被你哥骑走了,那你出来为什么说是来找你哥哥?”

崇应麋才擦干眼泪,呲着牙不敢骂人,只能窝窝囊囊地嘟囔:“总不能说来找你的吧?”

那孩子歪头,“你不应该找你的马吗?”

“征远认路,肯定会回家找我的。”崇应麋莫名其妙道,“我二哥说走就走了,我当然要找他了。之前我不等他,他就掉到洞里去了,爹爹进山才找回回来……现在他也不等我,我也掉进洞里来了……”

他还没嘟囔完,对面的孩子先听不下去了,“听起来你们哥俩很亲啊——但你们长得也不像,手脚也不像,力气也不像……那是你亲哥吗?”

“当然……是亲的!”崇应麋底气不太足,但还是强说道,“我们是一个爹爹!”

那孩子嗤笑,“那就不是一个娘咯?”

“……不是。”崇应麋有些低落,但依然试图辩解,“但我娘很好的!和哥哥的娘也很好的!——我们是亲兄弟!”

“亲兄弟还把你的马骑走了?”

“关你什么事?”崇应麋被问烦了,“就算征远被我哥骑走了也不借给你!”

那孩子一撇嘴,“还当多了不起呢?我也有个哥哥——不是一个娘,也不是一个爹!他爹杀了我爹,抢了我娘!

“我们不是亲兄弟,他骑了我的马,我就把马宰了!他让我老实待着,我就要回家!抢马也回家,借马也回家,回我爹娘的家……”

对面满口“爹”“娘”翻来覆去地说着,又冷又饿的崇应麋听得头昏脑涨,没理出个头绪,只隐约听懂他根本不是想“借马”,就是要“抢马”。崇应麋本能地将身子缩得更紧了,巴望着洞口,恨不能背生双翼,离这小疯子远远的。

洞口光秃秃的,在浅浅的月光下泛着一线幽光。从光秃秃的洞口看出去,天空里飘着几片薄云,云后也是一弯亮,像是一条浅浅的指甲痕。崇应麋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月亮,月初的月亮,一点点——新月。

“这就是新月啊……”他嘀咕了一声,怀念起朏朏的手感,“新月——新月——你在哪儿啊——”

随着他几声喊,洞口突然冒出一小片毛茸茸的影子,崇应麋“啊”了一声,站起来张望。胡说八道的小疯子也跟着他站起身来去看,“什么呀什么呀——狸子!”

那毛茸茸的猫头朝洞里探进来,左看右看,终于对上崇应麋的眼睛,“喵呜”一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

“是朏朏!”崇应麋不假思索地纠正道,“我哥哥的朏朏——新月!”

他一喊,新月反而缩回脑袋,瞬间消失。崇应麋急得哇哇叫,口中“新月新月”喊个不停,小疯子也茫茫然地跟着他喊,但都再无回应。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之时,熟悉的猫头再次出现在洞口,下一息,又凑来一个带着狼皮帽子的人脑袋,逆着光看不清面目,只是看到崇应麋时,发出了一声令人熟悉的哼气。

崇应麋蹦起来,“二哥!”

崇应彪无声地松了口气,认真给弟弟回了个白眼,抱着新月起身,朝不远处招手,“人在这儿!”

且说今晨崇应彪偷偷骑马尾随北伯侯,因小马力弱,他骑得也没那么熟练,一路颇为辛苦,全凭着意志力才没跟丢。临到快到大祭场地时,卫队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将这精疲力竭的小鬼擒至北伯侯马下。崇侯虎居上问一声“真当你藏得好吗?有力气跟过来,还回得去吗?”崇应彪才知道原来他早暴露无遗。

暴露的小贼被捆在马车里,由世子看守,没识得最后五里路。到了地方也不给他松绑,他咬牙开口,要崇应鸾带自己出去看看,崇应鸾却说:“你的袄子太脏了,我找父亲讨个好皮子给你,才好下车见人——好多方伯都在,别给家里丢人。”

这么冠冕堂皇的鬼话,崇应彪还真信了,老老实实躲在车里没挣扎,枕着新月等着崇应鸾回来。没想到车里暖湿,还有热奶饮子,新月的肚皮又分外软和,他一等就等得瞌睡过去。再醒来已是日斜西下。

崇应鸾拿干粮给他吃,“父亲说不许你出去,反正也要走了,你吃饱了再睡一觉就回到邢城了。”

一心要看大祭在哪儿的崇应彪自然不肯,又是挣扎要下车要自己走,又是叫骂崇应鸾不安好心满口谎话,听得小世子颇委屈,难得也嚷嚷起来。最后让被崇侯虎**,到底没能下车,甚至没扒着车帘看到什么,就稀里糊涂地回了邢城。

回城后又有苏夫人兴师问罪,说崇应麋一早听二哥的话牵马去了他屋里就再也没回来,姜婶有口说不清,车队里还有崇应彪骑乘的小马征远如罪证。苏夫人难得强硬催逼,同行的冀州侯也在旁审视,在父亲的逼问之下,他只好将早间的小诡计全盘托出,拍胸脯打包票,说新月嗅得到崇应麋的行踪。

朏朏和猎犬一起搜寻,竟是朏朏更胜一筹,很快穿过七扭八拐的小道,找到一个幽深地洞——洞里那小兔崽子还欢天喜地地喊他哥呢!

两次跌入深坑的崇应麋终于获救,一上来,就见父母舅舅都在。他投入苏夫人的怀抱,哭嚷嚷地把这一天的波折经历和盘托出——先是被二哥锁在屋里,又出门被小疯子骗,最后跌在洞里爬不出来又冷又痛又饿……

苏夫人泪光盈盈,抱着他不敢撒手,如失而复得的珍宝,崇侯虎和苏护则在惊喜之余渐渐沉了脸色。崇应彪本望着苏夫人母子怔怔出神,撇嘴撇了一半又抿起来,甩甩头回了神,才和崇应鸾一起转头盯向那个和弟弟一起获救的小孩。

那孩子却大模大样地坐在地上,似乎分毫未觉自己的恶行暴露,朝一并跟来表忠心的众方伯喊起来:“金蒿!哥哥——我冷,我饿,我受伤了,哥哥——”

刚从黄方伯身侧退开的新任金方伯偷溜失败,试图置若罔闻,但没抗住众人齐齐注目,只能快步上前,照那孩子脑袋就是一巴掌,“闯下这等大祸!你还有脸叫我?怎么不摔死你?!”

那孩子抱头鼠窜,避开崇侯虎身后那一群彪形大汉的方向,反往单薄些的孩子堆里扎,正好被崇应鸾一手拦住,又被崇应彪狠狠踹了一脚,踉跄险倒。

“彪子!”崇侯虎严厉喝止,“不许欺负金方伯的弟弟!”

“崇二公子尽管动手!”年轻的金方伯殷勤地说,“浪费粮食的坏东西,打死就打死了,不值什么!”

崇侯虎没有理会他,反而对那个孩子招手,“金家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之前狂得还不着四六量的小疯子现在就像个可怜巴巴的受气包,绕开崇应彪,对崇侯虎乖巧答道:“我叫金葵,是我家最小的,我哥哥骑走了我的马,我没得骑了,就想找……崇三公子借一借。那匹小马真漂亮,是你送给他的吗?我很羡慕——爹娘没了之后,就再也没人送我马骑了。”

“你还有脸提马!看我不打死你!”

金方伯抽出马鞭,却被崇候虎挥手拦下。

“只是小孩子的游戏,我的儿子没有受伤,为什么要你的弟弟挨打?”崇侯虎的目光从金方伯转向金葵,“北伯侯送你一匹好马,如果你哥哥再打你,你就可以骑着它到朔方城来。”

金葵且喜且疑,这出乎意料的发展稍稍扯碎了他佯装的乖巧无辜,他眼珠左右轮转,在怒火中烧又生生憋住的金方伯和崇侯虎之间扫来看去,终于被金方伯的表情娱乐到,开开心心地对崇侯虎道:“谢谢北伯侯!”

北伯侯大人有大量,金方伯却不敢把这一切真当成“小孩子的游戏”,挥手从人群中叫来一个精瘦的沧桑男子,“孙方伯,来给北伯侯的小儿子看看有没有受伤。”

同为方伯,孙方伯被他如此不客气地叫过来,却没有半点脾气——连着两年闹雪灾,孙氏草场上的牛羊已经损耗殆尽,城池也荒芜,只能南下依附其他城池过活。好在孙氏除了爵位,还有家传的医术,对牲畜和人都有用,打秋风也有人愿意接纳,日子还算过的下去,只是脸面难免落一落。

孙方伯先看崇应麋,又看金葵。崇应麋这个手脚不利索的哭包身上只有些皮肉伤,金葵看起来是个强壮矫健的坏小子,一摸骨肉反而过分瘦削,还有些孩子身上不该有的人为伤痕。

这下连苏夫人都收起了厌恶的目光,若有所思,崇侯虎并没多问,只是又送他一些衣食,还有一把锋利的青铜小刀,一旁的金方伯脸色愈发难看了。

“小孩游戏”事毕,北伯侯一家回程,苏夫人缓过最初的惊惧后怕,才开始教训崇应麋,“在你哥哥屋子里没得玩了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非要出去?之前也是偷偷一个人牵马出去才被坏孩子盯上的——你不出去就不会招惹这样的祸事!”

崇应麋不服气道:“二哥耍我,说是让新月和我一起玩,却趁我睡着把新月和征远一起带走了。我就要出去,出去找他……”他撅起嘴,强转了话锋,“不找他,我要找新月——他偷骑了我的征远,为什么还不把新月留给我?”

苏夫人还待言语,一旁的崇侯虎突然插话问,“‘新月’是什么?”

仍趴在崇应彪肩头的小朏朏支起耳朵,甜甜地应了一声,就被崇应彪紧紧搂在怀里,警惕地朝所有人瞪眼。

崇侯虎了然,问崇应彪:“大丈夫不该出尔反尔——你骑了你弟弟的马,为什么不把猫留给他?”

崇应麋高声告状:“二哥就是说话不算话!骑马带新月干什么?他就是故意欺负我!”

自把朏朏从山谷里抱回来,崇应彪就与它形影不离,睡觉都是贴着的,哪里想过出远门还要把它留下?且朏朏虽幼小力弱,但机灵聪慧,团在肩头也很方便,十分得用,他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但崇应麋一嚷,他也生意气,“是,我就是故意的!不许你碰我的狸子!”

新月支起身子,蹭在他脸侧舔了舔,十足亲密。

崇应麋哇哇大叫,“爹爹你看他!”

崇侯虎摸摸小儿子的脑袋——连天准备大祭本就乏累,他没什么心思计较这些孩童琐事,只想让他们安静些。他随口问次子:“这小东西是你捡来的?”

“新月是我特意去山谷里找回来的!”嚷了一半,崇应彪突然安静下来,低声重复,“我在山谷里找到它的。”

他垂眼看着路,声音含混起来,“宗庙塌掉的那晚,我在大地洞里遇到它的,爬上来之后它被吓跑了,我找不到……之后我又回去再找,找到了。

“原来真的还能找到……”他嘀咕着,语气柔软得近乎乖巧,像是个隔了太久的认错,“爹爹。”

崇侯虎早忘了那一晚的言语,当下不明所以,只是觉得他难得安静,便摸摸他的脑袋,“嗯。”

崇应彪没有抬头,但双眼向上一轮,瞥着父亲的指尖,脚下一偏,身体贴近了几寸。他肩头的新月也支起身子,蹭着他的脖子,发出柔软的呼噜声。

“既然这东西是捡来的,那就不要和你弟弟较劲了。”崇侯虎又揉了他一把,“他想要,你就借给他养几天。”

“……”崇应彪抬起头来,半张着嘴看着父亲的表情,傻乎乎地问,“那……借几天?到什么时候?”

崇侯虎像没听见,又随手拍拍他的肩膀,揪着新月的后颈拎起来,递向苏夫人怀里的崇应麋,又随意地说,“捡来的小畜生,借你弟弟玩两天,你喜欢就再去捡一只。”

崇应麋望着递到眼前的新月,竟没第一时间欢天喜地地接过,而是看向还半张着嘴的崇应彪,有些期待落空的不知所措。苏夫人看着崇侯虎,表情无奈,还想说什么,崇侯虎又不耐烦地晃了晃手,四脚腾空的新月“咪咪”叫唤着,苏夫人连忙接过朏朏,塞到儿子怀里,“喏,哥哥借你的,这几天老实待在屋子里。”

落入崇应麋怀里的新月叫唤着挣扎起来,奈何它虽然机灵,但实在幼小,根本挣不出崇应麋的手臂,只是制造了一些可爱的噪音。

崇应彪才反应过来,“喂——!”

崇侯虎不耐烦地看着他,“又怎么了?”

崇应彪满腔的话被父亲这一眼看得卡壳,张着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把新月给他了,那我能去参加大祭吗?”

朏朏悄然安静下来,一只晃动的尾巴也垂落,垂头丧气地挂在崇应麋手臂上,耳朵微微耷拉下去。

崇应彪只看着父亲,见崇侯虎皱眉,他更大声更强硬地叫起来:“我要一匹马,和崇应麋一样的马!我要骑着马跟你们一起去祭祀!不然我不给他!”

说罢,他又看向崇应麋,似乎想把朏朏抢回去。崇侯虎更不耐烦了,苏夫人连忙打圆场道:“带二公子来本就是参加大祭的,大家都一起去。马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没有适合你的小马,但你和小麋可以一起坐车去。”

崇侯虎看着次子的脸,八岁的孩子倔强地看回来,不闪不避,满脸不知所谓的悲愤。

最后,他对这莫名其妙的孩子气不置可否,只是道:“没有马给你,你和弟弟坐一辆车去。”

崇侯虎直接回了苏夫人的院子,崇应麋被父亲搂着进门,怀里抱着蔫头耷脑的朏朏。新环境新人,朏朏钻到墙角床底的缝隙藏身,崇应麋怏怏趴着唤它好一会儿,也失去了兴趣,去苏夫人处补晚饭吃了。

崇侯虎劳累一天,被苏夫人服侍着泡脚解乏,又听小儿子蹲在墙角逗猫,渐入昏沉。一阵瞌睡后,屋里已经没了人,崇侯虎随手提起床脚的狼皮斗篷抖了抖,却见一团斑斓色从中滚落下来——原是悄悄从角落钻出来的新月,正躲在狼皮毛里趴窝,被崇侯虎一抖,就摔落床榻,四仰八叉地蹬着脚发傻。

一只奶狸子而已,崇侯虎路上也没细看,此刻看它憨态可掬,才有心情端详。他拎起新月仔细打量,新月先是瑟瑟发抖,又呆呆地安静下来,似乎觉得这个安静的大胡子没什么恶意,又翘起尾巴去蹭崇侯虎的手。

崇侯虎本能地想笑,又为这莫名其妙的情绪警觉起来,把猫按得四仰八叉,仔细观察器官细节,才恍然——不是普通狸子,而是一种少见的神异小兽,能够娱人生喜的朏朏。

“朏朏……在东鲁都罕见,东伯侯那里也只有一对……没想到北崇也有。”

他扒拉着朏朏的肚腹四肢,新月眨巴着眼睛,又乖巧地顺着力道翻过身去,露出三花色的背毛。

“原来是和猞猁生来的杂种,还真不是小二随便捡来的。”崇侯虎自言自语着,掌中朏朏轻轻地蹭头,触感温软,到底生笑,“还怪亲人的。”

他又揉搓这小东西一会儿,才把朏朏提起来,随手丢回狼皮斗篷处,夸奖道:

“再大一点,就可以配种了。”

一天劳碌,吹灯后,北伯侯闭眼便沉睡,却不似平常一夜黑甜,而是悠悠落入梦乡。

那是个难得的美梦,梦中的他又变回了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新衣裳,背着弓箭,挎着金刀,漂漂亮亮地站在祭台下,庆祝台上的兄长成为新一任北伯侯。他和祭司们一起唱着“受命于天”的祝词,看着台上大哥将自己的华丽金冠取下来,给二哥戴上,大家都在欢呼,都在笑。他们说爵位更替,说兄终弟及,说大哥传给了二哥,二哥会传给小弟,也就是他。

他也在欢呼,也在笑,在人们的簇拥中登上高台,看到身披礼服的二哥摆弄着金冠,朝他笑着转过身来——背后的大哥慢慢地倒在血泊里,小腹下插着二哥的短刀,刀柄滴滴血落……

他灼热的胸膛悄然凉下来,弓箭和金刀都护卫不住心口的温度。他看着二哥扶着金冠,一步一步走过来,说:“兄终弟及,就是大哥的所有都会是我的,我所有的都会是你的。”

二哥在他面前站定,似笑非笑地问:“小虎子,你等不及了吗?”

他想后退,想摇头,想否认,但都来不及。

因为二哥已经把刀刃插进了他的胸膛,拧转刀柄,搅碎了所有冰冷的空洞,与试图鼓动热血的真心。

“反正我是等不及了。”

北伯侯猛地睁开眼睛,抚上温暖无伤的胸口,张大了嘴剧烈喘息,平复过分快的心跳。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脸侧爬到他腹部,在他胸口轻轻地顶蹭着,让他渐渐从心悸中缓过劲儿来。

他揪起那东西,在黑暗中对上一双幽亮的眼睛——朏朏歪着脑袋看他,似乎疑惑于他的美梦为何终于惊痛。

——朏朏予人之神异:醒时生欢喜,入梦顾佳期。

崇侯虎面无表情地把它丢回床下。朏朏不服似地再次支起身,又被他按回狼皮斗篷堆成的窝里,闷闷撞了头。

——美梦是过去的丽影,是未来的希冀。

“我没有那些东西。”

【3】

北崇大祭当日,诸方伯侯齐聚,各式车马鳞次栉比,贵人云集。

金葵穿着北伯侯赠予的大衣裳充礼服,在金方伯身侧坐得像模像样,碍眼到金方伯偏头如落枕。他好奇四顾,北伯侯一行尚未驾临,满场一个认识的都没有。冀州侯的席位上倒坐着个很眼熟的孩子,细看也不认识,正是和崇应麋生得六七分像的苏全孝了。

父兄都不在,苏全孝站得笔直,想硬充苏家门面,奈何实在不够高,被母亲的衣裳挡住半身。他牵着的苏妲己则从母亲袖下钻出头来,绕着圈子顾盼周遭,苏全孝瞅准时机,捏住了妹妹雪玉可爱的脸蛋,小声说:“不要乱跑。”

“不是乱跑!”小女孩捂着脸和哥哥顶嘴,指着远来的人群说,“我看到大哥哥了!”

苏全孝定睛一看,果然看到苏全忠跟在祭司的队伍里,正从他们面前缓缓走过。苏全忠和黄元济都穿着珠宝彩饰的礼服,捧着祭祀的礼器,一左一右地落在崇应鸾身后。

苏全孝把崇应鸾指给妹妹看,“那是世子,是表弟——我叫表弟,你要叫表哥——是小表哥的大哥。”

“世——子——”苏妲己轻轻学舌,又加了自己的理解,“小表哥……大哥……大表哥!”

苏全孝纠结起来:崇应鸾能算“大表哥”吗?他又不是姑姑生的……但他是小表弟的哥哥,也算连着亲,该叫哥哥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又听妹妹嘀咕起来:“小表哥和姑姑来了……又来了一个大表哥。”

崇应彪和崇应麋挨着走在一起。

崇应麋怀抱新月,新月又换主人,又难得见这么多人闻这么多气味,又无处可藏,就怂巴巴地抠着崇应麋的袖子团成一团。崇应麋抱着它往崇应彪手边一贴,它就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怯生又委屈。

崇应彪想告诉崇应麋“它害怕的时候你要给点地方让它藏起来”。但崇应麋袖手控制着新月,不住地向他身边送,像是在炫耀似的。他一句话都不想和这小兔崽子说,也不想看到新月的眼睛,干脆扭头往旁边避。

他另一旁就是侯夫人,见他要乱跑,干脆握住了他的手。侯夫人的手又细又凉,远没有姜婶的结实有力,但这一握硬是控住了崇应彪的腿,成日爬树翻墙的野孩子真被母亲牢牢牵在身侧,老老实实地走得又僵又慢,甚至差点同手同脚。

崇侯虎走在最前,领着妻儿与前来迎接的方伯们打了照面。方伯们热情地赞美北伯侯的英武威严,夸赞两位夫人的美丽慈爱,临到孩子的部分,就对着换了新衣裳的崇应彪道:“小世子和父亲一模一样——”

“睁大眼看清楚——”崇侯虎提着没出鞘的金刀拍在那人肩上,是打断也是指向,“我的世子在那里。”

——崇应鸾站在大祭司身侧,手捧龟甲,仪态端庄,披珠挂玉,发辫精细,与台下的孪生弟弟唯一相似的面目也为繁琐的发饰遮挡大半,形容截然两分。

——大祭有什么意思啊?

崇应彪看得兴致勃勃。

父亲在祭台上颂词,他听得半懂不懂,无非是祈愿来年草谷丰登;

祭司举着火把舞蹈,巫师们齐声歌唱,人群中隐隐应和,他跟着哼起来,像是一首放羊的号子;

崇应鸾取金箭射草标,一箭中的引得一众喝彩,他摸摸弹弓想试试准头,偏偏手还被母亲紧牵着;

军士押送五牲上祭台,人、牛、羊、猪和狗牲都被宰,祭司分肉献祖宗,崇应鸾也有一席之地,负责料理最小的狗牲;

大祭司在悠长的祝词中熏烤龟甲,烈日下甲片生裂纹……最后,大祭司颂唱着宣布:“天佑北崇。”

——大祭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崇应彪不明白,崇应鸾射箭有那么大的标,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那么多人拍手叫好?崇应鸾切肉就那么细细的几条,只够喂饱新月,为什么大家接的时候那么恭敬神往?父亲站了那么久,看着崇应鸾那么久,怎么就不累呢?

父亲为什么不垂眼看看台下?看看母亲,看看他……的新衣裳,还有满头的珠玉辫子,明明他僵着脖子白让姜婶折腾了好久,也挺好看的,为什么没人看呢?

因为他没有射箭吗?因为他没有切肉吗?

明明他用弹弓也能打到那个草标,明明他用石块也够肢解那只死狗……

大祭结束,人群依次退场,侯夫人终于松开儿子的手。崇应彪飞快掏出弹弓,对着那还插着金箭的草标就是一弹——打得极精准,正中金箭尾羽,只是力道不够,只打得羽毛摇动几番,到底没落。

崇应彪正得意,转头还想指给母亲看,脑后忽遭一痛,好像满头编发中的珠玉都被拍进了脑瓜里,痛得他当场“呜”了一声,眼热渗出泪来。但那拍脑袋的大手又变本加厉,伸向他怀中,抓走了弹弓弹子——木质的弹弓“咔吧”一声,折成了奇怪的样子。

崇应彪捂头一看,竟是崇侯虎在对他怒目而视,“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呢?他还想叫父亲看看自己的本事,然后……父亲看到了,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崇应彪梗着脖子不说话,侯夫人拦住了崇侯虎再次举起的手,他扭头就跑。没几步撞上了崇应麋,小孩摇摇晃晃的,险些坐个屁股蹲,袖口里的朏朏探出头,一看到崇应彪,就用力挣扎起来,却一时不得法。

——大祭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

——无论他付出多少,想要什么,又做什么,他都只是一个被错认的“小世子”,站不到光华灿烂万人呼和的祭台,得不到夸奖和喝彩,被看到也不会被喜欢,还会失去弹弓和狸子。

崇应彪揉揉眼睛,擦干被疼痛激出的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开去。

新月才从崇应麋衣袖中挣出半截身子,就眼看崇应彪跑没了影子,它哀哀叫唤几声,又蔫头耷脑缩回去。崇应麋隔着衣袖摸摸它,不得回应,也沉默着憋了嘴。

“娘……”他往苏夫人怀里藏,闷闷道,“大祭怎么一点意思都没有?”

“过几天回朔方城就有意思了。”苏夫人摸摸他的脑袋,“既然觉得没意思了,就快还给人家吧。”

【4】

他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台下那么那么多的人都在看他,只看着他。他环顾四方,母亲和崇应麋在台下不远,不够高的小弟弟踮着脚尖拼命仰着头,崇应鸾在正前方抱着草靶子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问:“彪子,还要远点吗?够远了吗?这么远你打得中吗?”他一边挥手示意“再远些”,一边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观众里寻找那个人,最后发现那个人就在他身后,在给他修弹弓。

“爹爹。”他小声说,语气乖巧得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还是个小小的甚至有点怯生生的孩子,会为一个精致的新弹弓对陌生的大胡子放下防备,“这是给我的吗?”

那个人点点头,把修好的弹弓交给他,大胡子上下抖动着,“打中给我看。”

他对着崇应鸾摆得很远很远的草标拉开弹弓,一击便中。

台下满堂喧嚣喝彩,无数的眼神和笑容几乎将他淹没,他在狂喜中蹦跳着转过身去,对那个人举起弹弓来,“爹爹你看——”

……迎接他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空荡,无人也无声。

寂静中,又有一片暖融融的潮风拂面而来,到了近前化作湿热的呼吸,还有毛茸茸的触感,像是被莫名柔软的大胡子紧紧拥抱,还是个……三花色的大胡子……

睡眼蒙眬的孩子在柔软的皮毛中蹭了蹭,被朏朏暖湿的吐息和舌尖弄了半脸,才悠悠醒转。再次作法失败让美梦烂尾的朏朏趴在他胸前,苦恼地歪着头,不断蹭蹭舔舔,几乎要用毛发盖住他的整张脸,和压在胸前的重量一起,带来双重意义上的窒息,才被他翻身按在枕头边。

蓬头垢面的崇应彪和毛发蓬乱的新月呆呆对望。

“……答应把你送了,再要回来会被笑话的。”崇应彪嘀咕着,本想推开的,奈何一沾手就舍不得,干脆按到被子里,“既然是你自己跑回来的,那就给我藏好了!”

新月窝在他胸前,埋头蜷作一团,舒服地打起呼噜来。

丢失朏朏的崇应麋很快找上门来。

崇应彪藏贼心虚,嘴上说没见过不知道,态度却好了不止一点。他怕小兔崽子再嚷出去,惹父亲来主持正义,难得对崇应麋千依百顺,要喝奶就煮奶,还单捞出一层奶皮来,烤肉也不含糊,用石刀划肉,比崇应鸾的祭祀肉条还细。

崇应麋吃得满嘴流油,趁崇应彪去割新肉的间歇,朝床下角落扔了一块小的,被香气诱得探头探脑的朏朏飞快叼走肉块,又探出头来等新投喂。

持续三四天,崇应彪屋头的小动物皮毛羽毛都挂了半墙,喂得“失主”崇应麋都开始挑嘴。而新月在崇应彪眼里是“失物”,要一直躲在角落里;在崇应麋这里是同谋,有他一口就有它一口,实在躲厌了也吃撑了,就吃饱喝足就跑到院子里晒太阳。

直到路过的崇侯虎看到小儿子口中“丢了好几天”的朏朏在次子院里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这场只有只有崇应彪在辛苦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崇应彪还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刚想嘴硬几句“小兔崽子养不好新月,它自己回来找我的”,崇应麋先跳出来自认:“我带朏朏回来,哥哥借我,我还给他。”

兄弟俩平了账,崇侯虎却没有轻易放过整天借口“朏朏不见了我出去找”跑来吃肉喝奶的小儿子。他当然看得懂五岁小孩的浅白心思,却觉得奇怪,“明知朏朏在哪里,也不想再养了,你还去你哥哥院里干什么?”

崇应麋别别扭扭地咕哝,“就……去玩……”

“去找你哥哥玩?”崇侯虎问,“你喜欢彪子?想和他一起玩?”

崇应麋不说话。

崇侯虎让他抬起头来,沉着脸叮嘱:“不要依赖别人。”

“不是别人。”一只不好意思承认的孩子突然犟嘴,“是我哥哥!”

这下轮到崇侯虎不说话了。

大祭结束,诸方伯散去,北伯侯和冀州侯一行最后启程北返。

分车时,大祭司带着崇应鸾,崇侯虎和苏护并行,带了苏夫人同车,就把崇应麋剩下了,由侯夫人照看。

崇应彪来的时候因为太闹腾,扰得侯夫人休息不好,被崇侯虎押给姜丙看管。当时他虽然嘴上说“没所谓”,心里却不自在。回程前他难得老实,这才顺顺利利地上了母亲的车厢,还想着要乖巧些让母亲刮目相看,却不想车里还有个崇应麋。

兄弟俩如前生仇人一般,见了面就生计较。从座次位置到新月趴哪儿,从吃不吃零嘴到下车跑马跟不跟得上……只够坐三人的车子平白多了好些空间给他们吵闹时横飞的唾沫。

侯夫人试图坐在中间把他们分开——是安静多了,但很快都打了蔫儿,崇应麋抓耳挠腮好生无聊,崇应彪干脆趴窗发起了呆。

崇应麋又满口“我想看新月”钻了回去,一钻就靠在崇应彪身上,被一胳膊肘推开。

崇应麋噘嘴,想起爹爹前几天那莫名其妙的告诫,想:连靠都不让靠,还‘依赖’——爹爹根本不知道二哥有多赖不上。

新月从崇应彪肩头跳下来,落到两人中间,松快地打了个滚,崇应麋欢欢喜喜地摸摸它,“咪咪喵喵”地和猫告二哥的状去了。

崇应彪余光瞥着他俩,见一人一猫都自得其乐,难得息了“不让小兔崽子好过”的恶劣心思。过了一会儿,腿边的温暖毛绒空了,大概是新月被崇应麋抱走了,他假装没注意到。又过了一会儿,人的体温又贴过来,是崇应麋坐近了,刚才推了一次这次就让他靠吧,又当不知道。又过了一会儿……小兔崽子怎么还没走……

他起身坐正,发现母亲微笑着,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而身侧的温度依然不减,推也没推动——还把脑袋也贴过来了?!

还想骂小兔崽子得寸进尺,却见小孩双眼紧闭,吹也吹不动眼睫,臂弯间打瞌睡的小猫也舒服地趴窝……崇应彪不是不烦,但人都睡了,娘也乐见,只能由小兔崽子靠着。

小孩一身软热,被褥一样,依靠一会儿,他也生困倦。戳了一下新月脑袋想逗猫解乏,新月却伸了个懒腰,从崇应麋怀里起身,走过来半身,就趴在两人贴近的腿上,再次眯起眼睛呼噜起来。

身边一人一猫都闭眼,崇应彪的眼睛也渐渐闭上,沉入黑甜。

这颠簸的车上,竟也生梦。

他在梦里继续颠簸着,却不是在闭塞的车里,而是在高高的马上,头顶蓝天白云,脚下辽阔原野。

崇应麋也在马上,小小的人小小的马,还头戴一只橘色的花兔皮帽子,活脱脱的一只兔崽子。

兔崽子跟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地喊“哥哥”,他打着呼哨句句有应,带兔崽子驰骋而去。沿途无边无际的草原连着遥远的山林,新月在葱茏的草叶间打了个滚,也随他们向前跑去。

沿途一片草长花开,万籁自由,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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