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翡躺在床上,视线的尽头不再是床帘顶老气的碎花,而是无主灯照映下柔和得如一块鹅绒的天花板。
她盖的被子,躺的床垫,枕的枕头,通通柔软得像云朵,她深深陷入,在梦中不肯醒来。
手机震了震,明翡闭着眼去摸枕头底,再一睁开,一个从车窗视角拍下的日落大道的头像发来的晚安横在锁屏上,巧的是,她背景也恰好是一场日落。
她对新奇舒适环境、床品的感受,顿时消失,独剩这句晚安,强行霸占所有感官。
明翡酒醒了七八分,睡意没有适时地接过身体掌控权,她太混乱了,还在漩涡中天旋地转,别的感觉连见缝插针都难。
她忍了十分钟,还是给钟聿行回了句晚安。
新一条消息来得很快,给人错觉对面那人同她一样,躺在床上,等一个今夜的句点。
【还没睡?】
【刚洗完澡】
回完,手机摁到胸口上,双手交叠,随着消息来得越来越迟,底下那只手受的力也越来越重。
明翡平躺,望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清晰圆润得像两颗水洗过的葡萄。
她不知道的是,那句刚洗完澡,钟聿行看了许久。
他坐在床边,点滴未擦干的水珠沿着宽厚的肩颈,流到了胸口肌肉线条里,速度愈慢,最后停留在腰腹绷紧的肌理中,带着刚离开热水充血似的泛红。
中央空调调到了二十三度,他喜欢这种机械感的冷,会让他时刻保持在一个理智的状态,哪怕睡前。
而裸露的肌肤在偏冷的空间中暴露许久,还是未褪去那似由热水带来的红。
钟聿行眼底漆黑,映出那句明亮又清白的话,久久未动。
片刻,他挪开手机,屏幕倒扣到床头柜上,随即起身,去茶几上拿了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明翡等到快睡着,胸口才终于又震,传递到心脏。
她瞬间转醒,迷迷糊糊抬手。
他回了,说:【明天好好休息,是周末】
【知道啊,我是学生,钟先生周末也会像学生那样放假吗?】
【不会】
【哦,好吧】
明翡困劲上来了,她其实没有任何失望的意思,对这段仓促的关系也还没摸透半分,根本不会也不敢存有周末约他出来玩的意思,她也没空。
但她知道,钟聿行对她有些淡薄的兴致。
【但会比周内有时间】
这次震动,只隔了三两分钟,但没再叫醒沉沉睡去的明翡。
钟聿行等到第二支烟抽完,也没等来回复,猜测十有**睡着了。
他躁动的心情已经平复,但没着急休息,而是打开手提电脑,在搜索媒介上输入君珩二字。
得到的,都是可以写在公开场合的资料。
有关明翡的寥寥无几,她不在君珩的正式员工名单上,但提到了孟怀端,一位德高望重的业内大师,那日说过,好像是她的老师。
他拿过手机,想吩咐什么给私人助理。
但输入完,又逐字删掉。
他的兴致,像森林里的一点星火。原本他以为,只要不管,迟早会熄灭。
京市那么大,不刻意的话,陌生的两人几乎没可能再遇。
而若他有意找,又随手能找到,所以他没顺着那丁点隐动的心思,想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他们,就是再遇见了。
好像第一次,有个名为命运的东西,让他从人生的主轨迹中偏离。
那点星火没有熄灭,而是趁着春风,开始燃烧。
-
“你住了一晚酒店?!”隔着电话,祝青云语气好像见证了什么世界奇观。
昨晚那几杯后劲实在大,今晨醒来,明翡头痛欲裂,幸好赶上周末没课。她收拾好想去君珩,但不想搭酒店的车,可刚一出电梯,昨晚见过的接待姐姐像专门逮她一样,硬是给她送上了车。
司机没穿酒店制服,问了地址,随后一脚油门。
车上,祝青云打来电话,明翡不想骗她,又不能把事实全盘托出,“我喝多了,就在附近订了个小宾馆,好好休息了一晚。”
将品牌酒店常年为某一位客人单独预留的房间说成小宾馆,她都怕遭天谴。
聊了会,明翡分心点开微信,那里还存留了昨夜钟聿行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周末会比周内有时间。
心脏被一双无形的手捏紧,无意走了神。
“翡翡?翡翡!”
“啊?我在。”
明翡恍然,又生起几分后怕,她竟然在猜钟聿行这句话,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我刚说,要不后面你先住我家吧。”祝青云提议,“让我哥给你当免费司机,送你来学校,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这样不太好。”明翡赶忙婉拒,“没关系,我正常和她相处好了。”
方才祝青云说了昨晚后半程的事。
她去打电话不久,周思为很快也找了出来。据明翡推算,应是她上钟聿行的车约两分钟以后。
见门口空无一人,他回去同祝青云说了一嘴,心不在焉地玩了一场游戏,最后不管心情不佳的主角,交代句也离开了。祝青云则留到派对尾声,盯着沈梨别口不择言,讲害明翡声誉的话,这一晚才算风平浪静的过去。
“你正常,她不正常啊。”祝青云担忧溢于言表,“你去打电话走开时,她一直盯着你背影看,怪吓人的,别人都看到了。”
明翡短时间没接话。
她倒不认为自己没法和沈梨待在同一屋檐下,而是考虑起另一件事。
“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七月份还有一个比赛,很重要。”
尽管蒋序之拿这个威胁她去跟章肃道歉,如今尚不知结果,但她哪怕不走内推,退一步报名海选,也要提前准备的。
“我现在花在通勤上的时间太长了,可能后面确实要出去住一段时间,离公司近点,我好抓紧时间准备作品。”
“那你期末咋办?”
“正常复习啊。”
“也对。”祝青云跟在她话尾说,“你哪次考试都没差过,能分点头脑和自律给我吗?”
“好呀,为了公平,你也分点投胎的运气给我。”明翡很少开玩笑,大部分都在和祝青云聊天的时候。
“用得上投胎吗?那是下辈子的事儿了。”祝青云突然一转话锋,“翡翡,你大学都没谈过恋爱,挺可惜的,周思为我觉得不行,太直接,让你难做,不如你多了解下我哥吧。你瞧我人品、性格多完美,我哥虽然比我差,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
四扇玻璃隔绝车外噪音,祝青云推荐自己哥哥的声量颇大,不难听清。明翡瞟了眼主驾,尴尬之情溢于言表,见司机专心路况,才蜷着手抵到唇边咳了两声,“青云,你别乱讲了。”
“我认真的!”她像拿了什么任务过来,不达目的不放她走,“实话告诉你吧,我哥那死小子,早就想跟你接触了,但你微信回他要么在上课要么在上班,他找不着机会啊,怕你以后都不上我家吃饭了,还拦着不让我告诉你,说顺其自然。”
“……”
明翡一个头比两个大。
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学校进行宿舍翻新,不容许学生留下,那时她租不起房子,祝青云便邀她上自己家住了两月。
祝行云比她们大四岁,刚毕业就接管了祝家的大宗外贸产业。那个暑假,因为国外战争局势未稳,为了保证安全,不得不暂停业务,祝行云也给自己放了两个月的假,专心带妹妹和妹妹的这位朋友吃喝玩乐。
那时,明翡已经在君珩兼职,一下班走出大楼,祝青云就会从哥哥的车里探出头朝她吹口哨,催促她赶紧上车。
祝行云年少有为,生得不比妹妹逊色,为人谦逊绅士,追求者众多,光明翡那个暑假见过的都有三四个。据说也交往过两个,但都不到半年就散伙了。
大二下学期,祝行云偶尔会问她有没有空,但都不说具体事情,婉拒后,也只说想她上家里吃顿饭,好久不来了,再打听几句最近怎么样,工作上有遇到什么困难吗之类的。
持续到现在,前几天也才发过消息,明翡一直以为他是作为祝青云的哥哥,礼貌过问的。
“我不知道。”明翡如实以告,她不觉得自己在感情方面特别迟钝,但也确实没感知到这份持续有段时间的心意。
“你现在知道了。”祝青云不意外,因她那位哥哥追人的手段实在内敛,不然也轮不着她在这儿敲锣打鼓,“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要是有机会,你给我个暗示,我怎么样也逼他等你到毕业,你稳定下来了再好好考虑。”
明翡眼睛一下酸了。
不是为祝青云信誓旦旦她哥一定能等到毕业,而是她连这点也考虑到了,希望明翡能真正享受一段恋爱关系,而非徒增压力。
“我到公司了,你哥——”
明翡解开安全带,原想直接了当拒绝,祝青云突然急匆匆地一句:“不跟你说了,约个时间让我哥接你去吃饭,我现在有事,回学校见,拜拜!”
祝青云的性格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无奈地看向屏幕,叹了声气,推门准备下车。
“明小姐。”司机叫住她,转身递来一个牛皮纸袋。
“这是酒店为您预留的早餐,里面还有缓解头痛的醒酒茶水,您记得喝。”
明翡接过,颔首道谢。
她以为酒店服务果真细心至此,哪怕离开酒店,都不忘客人还没吃早餐,连醒酒茶水也提前备好。
还是沾钟聿行的光了。
明翡进大楼以后,接送她的车开到一个准许停车的位置后,多逗留了几分钟。
“听电话那边的女生讲,明小姐在学校不止一个追求者。但她们谈的,是女生的兄长,明小姐没拒绝,貌似想打听对方情况。”
“是吗。”
蓝牙耳机里,男人声音低沉得像从深水湖底发出。
“是的,明小姐还说想要点投胎的好运,女生让她嫁给自己哥哥,不也等于拥有了好运?”
“还有吗?”
“嗯……”
时则记得,钟聿行教过他,很多事情不能只用耳朵听,要用眼睛看,语言能装饰,但行动会出卖。
所以,时则仔细回忆了下当时明翡的表情。
他其实没有每句都听得清,但关键地方时则认为自己没放过,所以信誓旦旦补充他作为旁观者能发散联想到的内容,“据我听到的,有一位追求者应该过于热情,攻势难挡,让明小姐尤其难做。而女生的兄长采取怀柔政策,一直邀请明小姐吃饭,但无果,所以让妹妹定时间,明小姐答应去吃饭了。”
简称,添油加醋。
电梯里,明翡收到祝青云消息,说她刚刚正在抢一双限量版球鞋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会有人如此胡编乱造。
她推开君珩大门,甫一进入,便见办公区域比往日吵闹得多,来了几个生面孔,坐在待客区那头,茶几上一件半人高的翡翠原石尤为抢眼。
“明翡!”施迎跑去凑热闹了,扬声喊道,“你快过来瞧瞧。”
明翡循声走到跟前,近了才看见,石头后原来还挡着两人。
她不是很想打招呼,但对方先声夺人,“明翡,这是舅舅给我买的,后面华玉奖我要用这块石头雕刻参赛,你参考一下吧,到时候买石头,选差不多的,别辜负了你那双巧手。”
参考什么?
石头没切,但磨了皮,露出表层种水,照着灯,已经清透得出光感了。
“真是巧手,用大理石也一样。”
蒋留生旁边坐了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唇翘得快挂到耳上,声音娇嫩,像花瓣挤出的汁水,“不像你,阿声,以前不好好跟着君珩的师傅们学习,现在要准备比赛了,得用这么好的翡翠才能弥补你的懒惰,不像话。”
这是一个起跑线的问题。
业内一向有工不抵料或料不抵工的说法,前者是下乘工艺配上乘翡翠,后者是下乘翡翠配上乘工艺。
但只要工艺不是将葫芦雕成鸡蛋那般离谱,翡翠出挑的种水色会大大弥补这方面的缺陷,或者寻个简单别致的设计,来上几笔,发挥翡翠本身的华彩,赢面都比下乘翡翠配上乘工艺更大。
但上乘翡翠,要钱,要很多很多的钱。
明翡目测,这块石头买下得上百万。
“很漂亮啊,货做出来种水可能会到高冰。”出自对这块顶级翡翠的尊重,明翡不吝啬的赞赏。
声音刚落,她话头陡然转到几名生面孔上,“你们是货主吗?这个,有小七吧?”
其中一个男人不明所以地笑笑,明翡问价的行为相对有些敏感,但在场都是买家的员工,因而也不那么避讳了。他回答道:“差不多,姑娘好眼力。”
“上百万啊,这可是君珩上下那么多员工给你舅舅打了一年工他赚到的钱,蒋留生,你才是千万别辜负这块石头呢。”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有点变味儿了。
明明只是看热闹赶来一睹百万级别翡翠的社畜牛马,怎么一下变成托举公司小太子的其中一员了?
陈薇林见儿子又被明翡将了一军,站出来撑腰,“胡说八道,这石头我也有份入股的,我的钱,跟你们有关系了?”
明翡莞尔一笑,“蒋总至今未娶,膝下无儿无女,这君珩日后都要到小蒋总手下的,就当咱们的投诚礼吧。”
她笑着拨开围观人群,离开风暴中心,在她刚走没两步,众人也作鸟兽散,回到工位上忙碌了。
陈薇林母子好不容易支了个让大家开开眼界给自己长脸的场子,被明翡一搅合,没了。
毕竟谁愿意自己辛辛苦苦上班,是给没什么实在能力的小太子锦绣的未来铺路呢。
那日和蒋序之谈,明翡生气的点在于,华玉奖其中一个内推名额早就锁定在他自己外甥头上,轮不到她,这是血缘关系,胜过所有。
尽管后来陶雪瑰的电话,把血缘贬得一文不值。
但雕工这种东西,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没有谁一时好谁一时差的。她向来好过蒋留生,但还是轮不到她。
而且,她用来参赛的翡翠还没有着落,人家已经把上百万的石头搬进公司了。
明翡脑袋痛得里头好像有人在甩鞭子,她回到工作间,从纸袋里拿出那杯醒酒茶。
拧开盖子,山楂酸气冲鼻,几丝苹果的甜香夹杂其中。
她抿了小口,一下酸得皱眉,但很快清甜味就占据主调,中和了酸感,加上水温适宜,咽下去后,给胃部熨出淡淡的暖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头没那么痛了。
明翡喝了一半,又找回微信。
她还是盯着那句“周末会比周内有时间”看。
看久了,下巴抵住杯沿,肩膀软软塌下,像被什么压着。
明翡知道是什么。
钱。
她没钱,买不起石头。
哪怕种水差的,只要差不到大理石那个层面,不管大的小的都得中万以上,可她也不能真拿大理石参赛。
她用力咬了下唇,拨开杯子、纸袋、手机等等东西,直面雕刻台上冷灰色的一面板。
专心工作时,明翡眼里只有这面板,世界都是灰色的,独有指尖上翠色生动,像死灰槁木的大地上长出的一丛叶。
她没在雕翡翠,因而叶丛凋零,灰色占满眼眶。
倒映出上面细细碎碎的划痕,一如此刻混乱无序的心。
周二休息一天~[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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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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