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晨,孟怀端来见了明翡一面。
老人正属花甲之年,总穿一身和头发一样略微发白的深色中山装,从领子到袖口都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像一本古代富贵人家里的线书,钉装得一丝不苟,翻开,字里行间也写满了老书生的儒雅与固执。
他对自己这名学生,是一等一的严苛。曾经有个摆件作业,明翡造景混乱,重心偏移,俏色利用得乱七八糟,还让棉杂浮到了表面,被孟怀端鄙弃为垃圾,最后真给这花一个半月做出来的摆件摔碎扔垃圾桶去了。
但,又是实实在在的好。
这次来,孟怀端照旧带了包石头,一共有三片,成色都比明翡往日雕的好上不少。
玉雕是讲究经验的行业,明翡年轻,又是女儿家,吃了刻板印象的亏,在业内没什么名声可言。能过她手雕的,大部分都是些色和种水上不得台面的石头,摆到市场几千上下流通的小玩意儿,她也拿不到多少钱。
孟怀端爱惜她的天赋,收为学生后,常常从友人处捣鼓来些成色更好的石头,让她雕好再送回去。卖掉了,照正常比例分红给她,既缓解了明翡的经济困难,又能让她积攒下更多经验。
所以明翡尤为敬爱这名老师,不止因为他出神入化的雕工。
“这片带青底的石头已经有客人定了,回头我把联系方式给你,你去沟通。第二个小件又细又长,你前不久刚出了件黄翡,创意很不错,我帮你定,就用这个再做一件随行吧。最后一个从黑石头上切下来的,种水化得好,价值不菲,如果做得我朋友满意,日后会把更好的料子交给你。”
孟怀端一一吩咐完,才问起:“早上的事,说吧。”
明翡能独当一面后,他就不常来公司了,又不出作品,如今相当于君珩供着的一位老佛爷,只要摆着,就能给招牌镀金。
话虽如此,他在君珩待了十几年,还是有耳报神的。
“蒋总给他外甥买了件石头,说华玉奖参赛用,让我参考参考。”
“你跟他置气?”
孟怀端一向同明翡说,她和蒋留生不属同个行业。她是玉雕师,靠手艺吃饭,蒋留生是关系户,进来做样子的,等时间够长,资历混得差不多,蒋序之迟早要分个管理层的位置给他坐。
但都不是目前明翡需要考虑的事。
“没有置气,蒋留生的妈妈不喜欢我,她讲话我听着不舒服。”
“雕玉时,有时候磨掉一小块,底下就变种了。这么浮躁,那还做得下去吗?”
有部分翡翠,如果厚度没有削薄,打灯看不清更深玉质,送上雕刻台了,还会有变种的可能。届时,玉雕师的设计都有可能全盘推翻,重新来过。
“对不起,老师。”
孟怀端已经给明翡性子养得十分沉静,但她骨子里还存留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冲动意气,偶尔会冒头,不碍什么大事,不过他总盼她更稳妥点,才能将自己这艘船驶得又远又稳。
“华玉奖是你入行第一个比赛,非常重要,料子你自己有办法吗?”
“老师,我想向您借八万块。”
明翡坦然,没有什么向旁人借钱自尊心受挫的窘相,这也是孟怀端欣赏她的一点,大方,对现状从容自如,并想方设法改变。
“八万,够了?”
她很诚实地摇头,“老师对我太好了,我只能再向别人借点,这样,要还钱的压力会让我更加努力。”
听完这番话,孟怀端面上难得出现一点笑,只是太寡淡,整张脸的表情像篇生涩而肃穆的文章。
“蒋留生的资质要上百万才抬得动,我的学生只用他的十分之一。”孟怀端无端想起什么,短叹了声,“明翡,这不是差距,而是你的机会。”
这句话往明翡心里注入了庞大的底气,“我明白,老师。”
话题揭过,孟怀端最后问起佛公的事,明翡给木盒搬了出来。
“谁撞了你,还有印象吗?”
“我有,但我不认识。”
明翡如实交代了那日情况,包括经理为了保护女生,以永和名义承担赔偿的事情。但保留了后续蒋序之给她的担责方案,她目前想自己解决,不想拿这种事打搅他老人家。
“永和?”
“嗯。”
孟怀端缓缓抚摸佛公脸上的裂痕,可见怜惜之意,种水清透,恍惚化作了时间,长久流过他的手,泡得皮肤如树皮发皱干涩。
“罢了,它和蒋序之说的那人,没有缘分。”
玉讲缘分。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垂直如队,礼也,玉与人,更讲究一个品性相合。
明翡见过“蒋序之说的那人”,更是觉得这件含蓄温和的佛公,和章肃没有一丝一毫合得上的地方。
孟怀端将佛公放回木盒里,“你和蒋序之说,我给它带走了,料子的钱我转头打到他账户上,别叫他难为你,不是你的错。”
“老师……蒋总也没有难为我。”、
“他外甥什么德行我都清楚,他我还不知道吗?”
孟怀端捧起木盒,动作停了半刻,又转而去端详明翡,面上微有思索之意。可片刻后,他只带走了木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当天下午五点,明翡银行卡进账十万,她看到短信的同时也看到了孟怀端的留言。
【工费提前支付。】
三块小石头,顶级玉雕师的工费也不一定来得到两万。但她承了老师的这片好意,没有装腔作势、你推我扯的,因为她不仅需要八万,也需要两万,还有更多。
留了作业以后,明翡将很多事都抛之了脑后。
比如钟聿行,在她长达十八个小时不回消息后,第二天晚间七点半,明翡和他谴过来的人隔着公司玻璃门面面相觑。
她觉得这人眼熟,但硬是想不起来了。
时则笑得人畜无害,举起手边保温盒,“明翡小姐,你吃饭了吗?钟先生让我给你送晚饭。”
明翡开了门,保温盒就到她手上了。
“我不能留太久,外面堵车,回去还要好一段时间,要是钟先生问起,你能说我是七点送到的吗?明翡小姐,拜托了!”
“……”
也许因为明翡也长得人畜无害,她还没答应,时则就放心跑没影了。
她回到工作间,摸手机一看,果然有条消息,不过是昨晚的。
“……”明翡怯怯地在屏幕上敲字,又不知道回什么才能解释她的“消失”。
思来想去,她清清嗓子,按住语音:“我在公司,还没吃晚饭,谢谢你。”
不到十秒,电话拨过来,明翡猝不及防,犹豫再三后按下接听。
“在加班?”
“嗯。”
“几点走?”
“一般晚上九点半,能赶上公交末班车……你在外面吗?”
明翡听出那头有声音,人还不少,但并非市井集市那种高扬着嗓子的闹腾,管弦乐因距离遥远而变得轻微,像条丝线,拨弄着耳朵,偶尔几道人声接近,也是文雅平和的嗓音。
钟聿行貌似顿了短瞬,回说:“应酬。”
她同样,在那头抿了抿唇,应了句“好”。
沉默的空间被能联想到觥筹交错的细微声音填充,渐渐的,明翡的心似被推到了蹦床上,越跳越高,只有天花板能关住,不让心彻底失控飞到天上去。
可她情不自禁的侧耳,想听他的呼吸,还想闻他身上是否有酒味,或别人的香水味,但终究太过异想天开。
她受不住耗氧的情绪,晕眩感接踵而至,刚想说话。
“明翡——”他先说了话,可是,另道声音紧随而至。
“四哥!”
一道亮嗓从平和的水面如美人鱼那般跳出来,直接冲破了时空限制,跳到明翡面前。
女声明亮,但钟聿行好像捂了手机麦,字句又沉到水下,闷闷沉沉地传进耳里。
“姐姐……找……,你怎么……她的,快回去吧。”
他点头了吗,还是说话了,明翡反而听不见了。
几秒后,水潮退去。
他磁性的声音骤然清晰,“先忙了。”
“再见。”
她结束得果断,手机还在钟聿行耳边停了会,又过两秒,他拿下,通话已断掉。
梁因水穿了件肉粉色单肩领的小短裙,绕在钟聿行身边像只小彩蝶,但她也只敢保持社交距离,安分守己地领他回姐姐身边。
“姐姐,人我给你领回来啦,那我就……”她做了小人走路的手势,如果明翡在,会发现她乖巧得完全不似当日那位野蛮大小姐。
梁桢潆挽上钟聿行手臂,勾着唇打趣说:“就去找戴西廷,对吧?”
“姐姐!你答应我的。”梁因水掐了撒娇的嗓音,“何况四哥都回来了,有他陪你就够了啊。”
“去吧去吧,半小时来我这报道一次。”
梁桢潆拿这个妹妹没办法,但梁家门风森严,对姐妹二人更苛刻到发指,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好妹妹。
“聿行。”梁桢潆不同旁人喊他四哥,“上次因因在永和闹事,谢谢你帮我们瞒下来,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举手之劳。”钟聿行不认为这是什么需要用吃饭去特地道谢的事,对梁因水而言,更要紧的在后头,“如果伯父对戴家始终无意,你还是趁早让你妹妹绝了这个念头。”
梁桢潆谢他,用的是“我们”,担的是荣辱与共的关系。
而有关梁因水的姻缘,钟聿行考虑的是梁伯父,说的是戴家,偏偏与那二人无关。
“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梁桢潆挽着他慢行,姿态大方,挡住了时不时投来的目光,“爸爸也并非排斥戴家,但戴家貌似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步伐并不同频,只是默契地向某个方向走去,刻意控制慢速,留下些单独讲话的空间。
“梁家就没有吗?”钟聿行反问道。
只说梁家,布下迷云,听着不知是指姐妹俩中的谁。
梁桢潆已经瞧见自己父母和钟聿行的父亲,几人相谈甚欢。她觉察到试探的气息,轻声说:“谁家都有,看谁能把握住了。”
话音落下,她唇边弧度向上勾得更紧,松开钟聿行的手,加快两步走到父母身边,甜声叫人:“爸、妈,我来了。钟伯父,上回我陪伯母逛街,她在店里看中了一款包,当时全京市都调不来货,我昨儿刚给她拿到,一会儿交给您,您拿回去给伯母,好吧?”
钟聿行听到“伯母”两字,眉心极缓慢地蹙起,原本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乍然淬了冰。
但他不显山不露水,隐得滴水不漏,只将那道情绪硬揉进身体,任冰尖扎入血肉中。
他站到钟元庚身边,也同梁家父母问了安,礼数不缺。
梁崇见两人挽着手一同到,越看钟聿行越欣喜,“我羡慕你啊,有个这么出色的儿子,我家两个小丫头,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儿女间的吹捧,钟元庚随手做,“我盼不得有个像潆潆一样乖的女儿。”
“那咱也换换?”
钟元庚朗声笑,梁崇既然抛了砖,他无妨也丢个玉,“换了你命根子怎行?日后能给我敬杯茶,那也是我的女儿咯。”
双方家长笑得见牙不见眼,只是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两家聊了快三刻钟,梁崇夫妻被合作伙伴叫走,梁桢潆借故寻下妹妹离开,不在这碍父子说私密话。
梁桢潆消失在香风交织的人影中,钟元庚敛起笑,转头看向今晚格外沉默的儿子,“梁家确实适合你,你和梁桢潆也接触半年了,如何?”
钟聿行一手插在裤袋中,昂首饮了口杯中酒,“如何不如何,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
“你也大了。”钟元庚平声静气,“这种事要定下,多则两三年,能找个有意向,还能给你助力的亲家不容易,而且,如今是梁桢潆一直在帮梁崇笼络关系,她做得很好,刚好是我们需要的。”
话落,钟元庚目光指向某处。今夜,那处一直人来人去,未冷落过分秒,无非中间有一对太擅此道的父子,他的兄长,和钟聿行的大哥。
谁都知京城钟家的四少爷,是老爷子跟前的大红人。
但,很多事情不能只用耳朵听,要用眼睛看,语言能装饰,但行动会出卖,譬如钟家的权力蓝图,大都旁落在那对父子手上,这是用再多的语言,也无法伪饰的行动上的偏袒。
现如今,钟聿行兄长的联姻对象初定,利益置换下,又会捧他兄长到另一个高度。
所以钟元庚早早筹谋,想为儿子找个能助力他分庭抗礼的,兄长结束,未来两年也到他了。
但钟聿行不太领这份情,“我需要,我自己会去争取。您还是抽出点时间好好陪伯母逛街吧,梁桢潆的人情,也没那么好欠的。”
他说完,也转身离开。
今晚梁桢潆是他的女伴,便还是朝她走的方向去。他不急寻到人,相反,心情像被火烧水煮般燥烦。
梁桢潆很聪明,哪怕那位伯母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但钟元庚妻子这个身份,怎么说都与他有切割不断的关系。
但他烦的不是梁桢潆的行为,相反,她同他一样理智清醒,他厌恶的是钟元庚娶了个蠢人。
钟聿行在一处香槟酒塔前站住,又一次分心看手机。电话挂掉后,明翡没发消息过来,聊天框简短得无趣。
他输进几个字,后又删掉,最后快速打出一句话,按下发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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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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