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昌帝面色苍白,靠在软枕上。
每次面圣,萧云笙都能混个座。日子久了,甚至形成习惯,甚至不必开口皇上赐座,自己随便找个空位置坐。现如今萧云笙犯了难,环顾四周,只找着一个空位,很明显是她的位置。
可这位置离皇上实在太近,紧挨着御塌。人坐上去,基本和皇上快贴上了。一想到要紧挨着皇上,萧首辅头皮发麻。行礼起身后,直直站在原地,没敢有下一步动作。
元昌帝指着塌边的雕花木椅,笑道:“萧卿不必疑虑,这位置就是给爱卿准备的。”
活见久,皇上居然笑了。
元昌帝性子清冷。萧云笙身为天子近臣,都没见皇上笑过。
皇上开口,萧云笙没有推脱,在椅子上坐定。
元昌帝闭目沉思,没有搭理萧云笙。一旁的萧云笙内心抓狂。难不成皇上这一病,把脑子烧坏了。
有事说事,没事放她回家。哪有把臣子叫到塌边,一句话不说的道理。萧云笙胆子再大,也不敢未经允准,直接开溜回家。
百无聊赖,只能歪过头看元昌帝。元昌帝不愧是名动天下的美男子,尽管君臣二人日日相见,只要凝神细看,仍会被这张脸震撼。
萧首辅一生最爱美人,年少时为了美人闹出过大笑话。这事已经过去十九年,回想起来仍觉得好笑。萧云笙那时不过十一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有闲人突发奇想,要评选天下第一美男子。最初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觉得无聊至极。长相这事本就是一人一副眼光,怎么能评出个第一来?
没想到经过一通无聊操作,还真评出个第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萧云笙的死对头张程。张程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二人年纪相仿,常被世人一同提起,并称为双璧。
但在萧云笙看来,张程的才貌都不及她,根本不配与她并称。只不过世人大都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明明没有合适的人,也要拉个人配成一对,张程就属于为了凑数硬抬上来的。
萧云笙自负有才,性子狂妄,一般人看不上。旁人越把二人捆在一起,她对张程的厌恶就越深。这个名不副实的家伙居然抢了第一美男的名头,真令人无法忍受。
毕竟在她心中,只有表哥裴四郎才能当起齐国第一美男的称号。张程属实欺世盗名,占了表哥的名头,抢了表哥的风头。
萧云笙愤愤不平。尽管评选已经结束,仍然想为裴四郎争争第一美男名头。大笔一挥,写下传世名作《裴郎赋》。
《裴郎赋》分为三部分。质疑张程第一美男的含金量、提出自己心中的第一美男裴郎、盛赞裴郎的美貌与才华。
那时年轻气盛,万事都想争个高下。干出为了帮旁人争第一美人的名号,专门写赋的奇葩事。
《裴郎赋》立意奇葩,但文采极佳。又赶上评选第一美男的风口浪尖,很快传遍大街小巷。京城中人不说能通篇背诵,也能背出其中一两句。
世人极为好奇,这位裴郎是何许人也,萧云笙这种眼高于顶的人,都能专门写文章称赞。
京中闲人甚多,有好事者多方打听,终于确定《裴郎赋》中的那位美人的真实身份。此人正是吏部尚书裴湘的长子裴四郎。
裴湘是家中幼女,上头有四个姐姐。姐妹五人养在一处,感情甚好。长大后个个出挑,做官的身居高位,经商的家财万贯。五姐妹约定,五家的孩子按着年龄统一排序。
裴湘的长子在家族中排行第四。裴四郎身体不好,时常生病。家里怕养不活,连个正经名字都没取。
家人怕裴四郎出门受风,丢了性命。把人拘在家中,从不让他出门见人。裴四郎虽出身名门,却从不世家子弟交往。京中几乎没人见过他。
人人都想一睹裴郎的美貌,看看文章有没有夸大。哪知没过多久,竟然传来裴郎病逝的消息。裴郎离世时不过十一岁,美人早逝,世人哀叹怜惜。尽管没几个人见过裴郎的真容,却都默认《裴郎赋》所写为真。裴郎逐渐成了美人的代名词,只留世人怀念。
毕竟是年少时的文章,《裴郎赋》的水平远不到传世的水平。但因为饱含深情,能引起人的共鸣,意外成了传世之作。
思及往事,萧云笙心中动容,开口念起了《裴郎赋》。全然忘了自己身处皇宫,身边还躺着闭目养神的皇帝。
不出意外,元昌帝被吵醒。他并未生气,反倒笑的更加开心。“爱卿真是个重情之人。十几年过去,竟还记得裴郎。”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萧云笙被拉回现实,惊出一身冷汗。“臣一向喜爱美人。裴郎是一等一的美人,臣又岂会轻易忘却。别说过去十几年,就算过去几十年,臣都不会忘却。”
元昌帝道:“美人虽好,但毕竟是过去的事。人该活在当下,天下美人甚多,难道没人能入萧卿的眼。”
萧云笙摇摇头,“无人可及裴郎。”
“难道连朕也不能及吗?”
这话让人怎么答。皇上一向持重,怎会说这么奇怪的话。难不成鬼门关走一趟,虽捡回一条命,但了失了神志,才会说出这种疯话。
“陛下天人之姿,无人配与您相提并论。臣虽是个好色之徒,也不敢不顾君臣之礼,贪图皇上的美貌。”
“萧首辅为何年岁越大,胆子越小。记得从小到大,爱卿可没少贪图朕的美貌。小小年纪就为朕写赋,争第一美人的名号。怎么现在如此拘谨?”元昌帝满眼得意,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不似平日那般深沉,无比鲜活。眼前手握天下的九五至尊与萧云笙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重合在一起。
萧云笙自诩演技天下第一。毕竟旁人演戏只能骗别人,她连自己都能骗过去。不想记得的事就能从记忆里抹去。明知元昌帝就是裴四郎,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却能假装不认识。一口一个陛下叫着,演出一个贤臣该有的样子。
萧云笙如坐针毡,忍不住挠红肿发痒的手指。元昌帝察觉出异样,“手怎么了?”
“事出紧急,臣嫌马车太慢误事,骑马赶过来,冻伤了手。上药后,仍有些不适。”
元昌帝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你竟这般在乎我,连安危都不顾。”
不是朕和爱卿,而是你和我。
萧云笙如今身心俱疲,并不想转换身份,陪元昌帝回忆旧情。只想继续扮演一个贤臣,说贤臣该说的话。她双手紧紧绞着衣袖。“臣受陛下深恩,自该以身相报。”
元昌帝强压下火气。许是死里逃生,心情大好。皇上都有心思关心臣子吃什么。“萧卿可用过晚饭?”
萧云笙肚里空空,本能摇了摇头。可转念一想,自己明明吃过一片牛肉,并且那牛肉还很香,现在还在回味。想到此处,萧云笙又点点头。
若换了旁人,必定十分迷惑。又摇头又点头,这饭到底吃没吃?
但萧清昱太过了解萧云笙,只从这两个简单的动作动作,就能知晓她的想法。“用饭用到一半,被人打断。忍痛放下饭碗人,飞奔入宫。”
哪里是吃到一半,明明是刚吃一口。想起香到灵魂出窍的骨汤锅底,鲜嫩多汁的肉片,萧云笙欲哭无泪。满脑子都是锅子,甚至都没心思拍马屁,说句皇上圣明,一眼看出臣心中所想。
好好一顿饭被人打断。萧云笙越想越气,委屈到快要哭出来。
元昌帝柔声安慰道:“这种时候不该拿你取笑。一顿饭而已,四哥赔给你就是了。”
‘四哥’二字如一把利剑刺穿心房。只简单两字,就能让萧云笙感到浑身发冷。
元昌帝做事周全,绝不会是无意中提起,定是要重提旧事。萧云笙不想面对,干脆装作没听到。
元昌帝极为失望,但仍没有放弃。“是一顿饭能解决的事吗?别说一顿饭,十顿饭都不行。你这人讨厌,没事搞诈死吓唬我,我告诉你,这次的事对我造成极大的伤害。我受了极大的惊吓,至少折损了十年寿命。只赔几顿饭,怎么可能糊弄过去。我要你答应我,与我相伴一生。”
一个死里逃生的病人,身体极度虚弱。这么长一段话,元昌帝中间歇了几次,才勉强说完。
萧云笙仍然没有反应。
元昌帝冷笑道:“萧首辅,这话听着耳熟吗?”
之前可以当没听到。这回皇上指名道姓,肯定要回答。“臣有点印象,似乎在哪儿听过。”
“朕记得萧首辅的记忆一向很好,怎么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臣的记性确实很好。只是记性再好,也记不住十几年前说的话。”
“不记得没关系,朕替你记得。这话是你十一岁时说的。你说过我们两人要相伴一生。这话如今还作数吗?”
元昌帝越说越激动。“演了快十年明君贤臣的戏码,还没演够吗?纵使我二人不再是夫妻,还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你就这般恨我,都不肯哄哄我这个快死的人。”
元昌帝话语如刀,刀刀扎在萧云笙心上。萧云笙不愿想起过去的事,元昌帝偏要拉着她叙旧,给她添堵。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一向脾气火爆的萧云笙。
既然步步紧逼,决不能再装失忆糊弄了事,不能让她一个人堵心。偏要逼人到悬崖边儿上,就别怪人反击。
明知道要说的话会引来雷霆之怒,甚至有可能会受罚。萧云笙仍没有半分胆怯,甚至有心思捋一捋鬓边的碎发。
“逃避过去的难道只有臣一人。若无陛下配合,明君贤臣的戏码也演不下去。既然陛下重提旧事,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可还记得元嘉公主。”
“人死不能复生,破镜亦不能重圆。陛下与臣的过往,不只有相依相伴,更有痛苦和无奈。人命横在中间,如何能回到过去。帝王路注定孤独,无人可以相陪。”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相伴三十年,太过了解对方。萧云笙一张嘴,就能扎到最痛处。
元昌帝脾气极好,很少对人发火。莫说臣子,对身边伺候的宫人,都很少见他发火。不常生气的人,不知该如何发泄心中怒火。尤其是惹祸的人还是萧云笙。萧云笙是元昌帝的心尖上的人,别说重罚,就是说几句重话都不忍。
怒火中烧,却无处却发泄。元昌帝随手抄起个东西扔了出去。绝世好玉摔成两半,着实可惜。那玉佩是元昌帝的爱物,日日带在身边。盛怒中急需找个东西发泄怒火,偏偏手边没有别的东西,这个日夜不离身的玉佩可遭了殃。
那玉佩是元昌帝母亲的遗物。早已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个多年陪伴自己的老朋友。气人事一桩接一桩,重病未愈的元昌帝几近崩溃,连吐了几口血。
萧云笙彻底慌了神。后悔万分,就算心里不痛快,也要等皇低病好再说,何必跟病人置气。
元昌帝眼神冷到极致。“出去。”
事是自己惹出来的,萧云笙绝不会一走了之。又怕上前惹人厌恶,只能呆呆站在原地。见萧云笙不走,元昌帝更加愤恨。“朕让你出去,没听见吗?不是立志要做个贤臣?怎么敢不听朕得话。”
一时气话引来这么严重的后果。萧云笙心如刀割,悔恨不已。直挺挺站在这,只会更加让事情更加糟糕,只能遵旨退下。
萧云笙并未离宫,而是在殿外等候。天子病危,重臣该守在身边。寒风刺骨,身上的热气逐渐散尽。为了保暖,萧云笙蹲下抱膝,缩成一团儿。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年幼的她也曾在风雪中缩成一团,也是这般绝望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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