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带着两条绳索,跳到了放下的皮划艇上,风吹起宽松的下袍,露出的下肢,缠满布条,出没在海域,连脚掌也一并藏在布条中。
载重有限,安迩维把他们送到小艇上,自己趴在渔船船身的浮标上,借力休息。一老一少的身手利索,一人打包昏迷的两名遇难者,然后马上登船和婆婆一起,将刘先生和谢理陆续拉上船只。
少女解开了刘先生身上的绳子,立马去拉谢理身上的绳结。
身后的甲板上有轻盈落地声,祖孙二人齐齐回头只见安迩维咧着一口大白牙,已经凭靠自己翻过护板,阻拦少女接下来的动作,压下连串粗噶的喘息声,他说的是:“别解开他的。”
足够漂亮且强壮的男人。
即使是不知道三人遭受了怎样的灾难,这个男人在昏迷虚脱的同伴衬托下,显得太诡异了,他身体里仿佛还积攒着源源不断地力量,对比之下,犹如混入人类之中的海妖,格格不入。
少女回头和婆婆对视,压低了声音,颇为紧张地说了句什么。
婆婆翻了个白眼,回腔没有用方言,也是说给他们听的,“是妖怪也被你做主救上来了,还能把他们丢回无人管的公海里吗?”
足够散漫的思维,让安迩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噗地一下笑出声:“小姑娘放心吧。我们不是危险人物。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我们,那边躺着的刘建业先生,来自华国,是发出求救信号的人。我叫做安迩维,纽西兰华裔。那个叫做谢理的小白脸……虽然是欧盟人,但从小是在华国教习所长大的,所以……”
“呵,”婆婆抬起被长袍紧紧包裹的手,打断了他,“你不必围绕着华国攀关系,我们不隶属任何一方,救你也不是因为是华国,不会因为华国特别照顾你们。”
这下换安迩维的纳闷,他的视线望向旗帜。
婆婆哪里看不懂他的质疑,厉声说:“老婆子我这一辈子在海上捞起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管你们来自什么地方,是人是狗,在近海,肉猪老婆子都捞过三条。”
少女捧哏,一板一眼地说:“就是,猪肉可好吃了呢。捞你们,可没有捞猪划算。”
这话没招来婆婆的欣慰,反而又被亲人瞪了一眼,让她赶紧去取防止失温的工具。
安迩维接过牵连在谢理身上的绳子另一端,低头看了眼,发觉绑扎二人的手法确实和捆绑畜类的动物有异曲同工之处,迎着瘫坐地上谢理的茫然面孔,恶劣地勾着唇角。
少女哆嗦了下,离去的步伐稍顿,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解开他的绳子,他很虚弱诶。”
“他是个罪犯。”越是虚弱,越有犯罪可能。
这样的说辞和他先前的说法冲突,安迩维弯起眼角,温文尔雅地问补充:“放心吧。只是诈骗犯,骗了我一个人,有物品没有偿还清楚,我怕他跑罢了。”
少女不懂,但确实和她婆婆担心的那样,很好糊弄。
带她一走,婆婆给刘先生盖好被子,另一条被子递到了安迩维手里,她一手持着拐丈,一手捶着腰,“船上只有两床被子,我瞧你好得很,也不需要保暖。你给他裹上去。”
安迩维照办,手中的被子布满洗不净的污渍,散发着潮湿霉味儿,他恶趣味大发,谢理成了一只连眼睛都看不见的大灰虫,只留了一对鼻孔出气。
社交悍匪趁少女回来前,与老者谈心:“听您口吻,你们好像没有隶属的国家,那如何生存?”
他使了手段,散发出的如同“真话剂”的信息素,悄然侵入了她的身体,瓦解了她的防备。
他侧过头,“咦”了声。
整个过程顺滑到太过轻松,还有大半的气力还未使出,老者就已经换了态度,说了起来:
“我们是海生族。”
安迩维又“咦”了声,“什么是海参族?”
婆婆没听懂他的玩笑,“是不依附任何阵营,一辈子不登岸,生活在海上的人。”
一辈子在海上漂泊,这听起来匪夷所思,百年前在某些国度存在过——巴瑶族,她们一族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居于水上,生时借助小舟活动,死了往水中一沉,是极小众的生活方式。
看似宗族信仰神秘诡异,实则是民族在生存资源争夺落败后遭驱逐后的不得已。
巴瑶族人在旧世界风平浪静的近海生活,可新世界的大海,是寒潮热潮下,毫无防备的袭击对象,频繁的海洋活动动辄演变出一场灭世之灾。纽西兰这样的岛国在有人活动的地方筑起了防御层,龟甲状的保护层,上防极端天气,四周则是抵御疯狂的风浪侵袭。
祖孙两人的海上生活,宛若把自己暴露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危险之下。
他微笑着沉默。婆婆一阵见血地指出:“你不信。”
他惊奇地看向对方,他惯用的无破绽敷衍,却没能在她面前掩饰住自己的真实心境。
“不知道骗你有什么用。操作间在船头,船的那端有一个散开的网兜,里面饲养着几只水母和一些鱼。人的确天生不属于海洋,海洋生物——尤其是一些弱小的,趋利避害的弱小海洋生物,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们的感知,它们会引领我们在危险的海洋中,随时变更安全区。”
船在少女的操作中行驶着,逆着海风,吹得老者的袍子飒飒作响,他鼻尖动了动,在腥湿的海风中,闻到一丝愤懑的……人味儿……
老者约莫和安弘济同代,却不太一样。
他想了想,问:“你们接触不到现代文明也没关系吗?你有接受过激素治疗吗?”
婆婆浑浊的眼闪过十足的愤恨,“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对于我们而言,活着就不错了,你说的东西,都不是我们可以享受到的。”
是不是,新人类不接受信息素等科技的治疗,作为人类的七情六欲反而会相对“自然”。
防御层外的世界,看似无人可以生存,却什么都容得下。
安迩维压着兴奋,露出真心的浅笑,真实的世界才解锁了浅浅的一角,收获了振奋心神的发现。
他天生属于防御层外广袤的天地。此行不虚。
少女递给他一个热水袋,用于煮食的便捷式炉灶被搬到甲板中央,生好火后,老者同她将昏迷的人挪到热源近处,又听指令匆忙前往操作间。
婆婆再一次瞧出他的疑惑,解释她们为了节约燃料,非必要,不会使用石油制能。海生族赖以生存的,一是引领他们寻找安全地的海洋生物,二就是一艘能源充足用于避难的船只。
安迩维眨了眨眼,问:“逆着安全路线特意来救援我们,阿婆,这不亏吗?船是你捡来的,船上的能源总不能运气好到有源源不断的废船提供给你们。”
婆婆用一种奇怪的视线看他,“你不知道?你以为我们救人,是在行善积德吗?我不信教。”
“你不是亚盟人,不知道也不为奇,看来那个刘机长发求救信号的时候也没有给你们解释,一部分海生族和亚盟救援组织有合作,亚盟几国有特别的救援信号,海生族有救援行为,亚盟会补贴我们,我和孙女靠此挣钱,即使人没救到,捡到信物也作数。”起救援示意作用的旗帜被她手动收下。
海风和煦,天光大亮,婆婆揭下口罩,头巾被她挑起了一点,露出一张亚盟东南部人种的脸,是巴瑶族的后人的长相,声音清晰了不少,声音外放且豁达:“算你们运气好,这么偏远的公海,也只有我们会来。”
安迩维欲言又止,婆婆敲了敲拐杖,“你想问,为什么我们会在公海,还是离亚盟最远端的公海?再怎么说,也是亚盟附近的海域,救援机会才多。”
亚盟封锁边界,出海域活动的亚盟各国人完全没有,这个阿婆说的不多,可分析出的信息却也不少了。
他想,同水生族一样,海生族也是资源争夺后被驱逐的一方。离开陆地,海上依旧有竞争。资源贫瘠的海上,阿婆年轻时尚可一争,救过不少人,但见船上的一老一少,这是群体中最弱势,最容易被欺凌的存在,或许她们又遭受了一场驱逐,才流浪至公海。
安迩维脱了救生衣和外套,笑道:“阿婆,你放心,我们三人是出公务遇险,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你们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直说。”
婆婆反而不太高兴,“不需要你们多给我们什么,三人是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耗能补给我们就行。”
安迩维不能理解她急转直下的情绪,不要报酬外的物品是在坚持什么。
天没能聊下去,婆婆和少女开始干活:往炉子里丢晒干的木头和碎料;给两人换被擦身烘衣;把控风向调整舵向;烧制收集的雨水烹煮,从水箱中捞取一尾东星斑开始煮食,船尾有数个泡沫箱,里面种植着蔬菜,只剩下几个小番茄和一颗生菜,少女得到婆婆的首肯,才采摘下来……
祖孙俩忙到快起飞,安迩维一直坐在破茧后的谢理身旁,手里拎着那根绳,瞧着她们手脚细致麻利,弥补了脏乱贫困的现状。
谢理比刘建业先醒,睁眼的一瞬被少女看到,惊喜道:“醒了!这个男生醒了!”
不怪她过度兴奋,在她眼中,安迩维过于早熟,十分纤细的谢理,更像她的同龄人,是她首次接触到的同龄男生。
谢理刚睁眼,眼神迷茫。五秒后,打转的眼珠,将视线送到安迩维身上,他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想明后,反而有些无措地咬唇——看到他的小动作,安迩维确保劳文程序并未强制启动。
安迩维松了手,主动坐远了。少女才得机会凑近谢理,兴致勃勃地开腔:“喂,你好吗?你是叫作谢理吧?我叫萨拉,十三岁。你多大了呀?”
阿婆在一旁杀鱼,喊她给刘机长换完热水袋就赶紧过去帮她。
漂亮到刺眼的安迩维都没有被问及私人话题,便开朗地笑着,破坏了两人的相处,“醒了就好,醒了去帮阿婆把鱼剖了。”
萨拉不满地说:“他刚醒你就让他干活。别说什么是要帮我们,你光坐着不动屁股不麻吗,不说帮我们干其他的,照顾同伴的活,你都不管。”
说完她有点怵,她隐隐觉得安迩维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即使谈吐故作绅士平和,却锐利得扎眼,不言笑时瘆人,所以不想和他说话,没想到头脑一热,得罪人的话就说完了。
安迩维没想到萨拉牙尖嘴利,还没反应,谢理看到他皱起的眉毛,先说话了:“他少爷脾气,不擅长照顾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即使她不明白什么是少爷,表达歉意足够了。
安迩维心中方才燃起一股无名火,干笑两声,举手投降,踢开那根绳子站起身,“我的错我的错,是我没有眼力见儿,我来帮你们做饭,两位女士去休息吧。”
不由分说,从婆婆手里抢下活,面对质疑,他的反应很平淡,“少爷我没少给另外一个大少爷做饭。”
萨拉困惑地问:“大少爷?”少爷是安迩维,大少爷又是谁?
安迩维没说话,头也没回。
谢理身上还没有干透,浑身潮气很不舒服,不自然地咳嗽,仰头对她说:“是我。”
安迩维说的大少爷是他。
谢理没听懂安迩维夹枪带棒的嘲讽,应下这个角色,成功招来安迩维神情古怪的一眼。
祖孙看出两人相处的气氛不融洽,婆婆什么都没说,让安迩维接过主厨位置。萨拉天真许多,立马把疑惑问出口:“为什么你是大少爷?他比你大,他才该是‘大’少爷。”
谢理疲倦地眨了眨眼,身体往安迩维原本坐着的那处歪。
“剐——剐——剐——”
是安迩维找阿婆要了把锈迹没那么严重的刀具,开始磨刀。
阿婆说不用麻烦他,剖干净烤着吃,他执意要给她们片个鱼片证明自己的厨艺。
富有节奏感的磨刀声中,谢理坐正了身子,和少女说:“‘大’是指年龄,我比他年长一些。”
萨拉睁大了深褐色的眼睛,来回审视两人,完全不信,“怎么可能,他看起来三十多了!”
婆婆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少说两句,有空把鱼池的水换了。”
少女借着给他解绳索,意犹未尽地缠着谢理,见他神情漠然,伸出手去拉他胳膊,“不可能,你骗人吧。你不可能比他大……”
“小妹妹。他是我哥哥,长得年轻。我没有三十。”安迩维喊她,笑得僵硬,“你给我找个装菜的容器来,盆啊碗啊盘子的都可以。”
少女边走边纳闷:“外族人真爱骗人,一下子通缉犯,一下子大少爷,一下又变哥哥了,我都不信!”
“我孙女年纪小,不懂你们这种弯弯绕绕的别扭。他没醒你看他那么入迷,醒了这么冷漠,是闹矛盾了吧。”婆婆凑近安迩维,压低声音说,“其实是情哥哥吧……”
“……”
谢理整理身上乱缠的绳索,好不容易才从里面钻出来。不远处“哐哐”一声,是安迩维不知为何敲了两下刀背。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什么。
安迩维重新挂上笑,惜字如金地辩解:“我们不是……阿婆,你别说了。我不喜欢别人误会。”
谢理看不懂他的反应,十分好奇两人刚才是说了什么,往那处张望时,安迩维也看了过来。
视线一触即逃。
安迩维刻意撇开脸时,脸上笑意未尽,谢理痴痴瞧着那点笑意湮灭至无,留给他如石塑般冷酷的侧脸。
安迩维余光能瞥见谢理一直在凝视自己,他忘了谢理听力不比自己,他以为是他听见了。
于是谢理瞧到冷了的人,耳朵忽然红了起来。
安迩维转回脸去,神色厌恶,咬牙切齿地勒令谢理:“你,不许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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