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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酒店，三人都没回家。
沈判问孟花：“你真交了白卷？语文、理综、数学、英语，全部白卷？”
孟花说：“答题纸空着，答案写试卷上了。”
沈判倒吸一口凉气：“孟花，你不想活啦？”
孟花盘膝面对着沈判，思索片刻答：“不是不想，是不能，我不能活了。”
电视机投屏播放动画作品，音量高到几乎盖过孟花的声音。
沈判不耐烦“啧”了声：“秦昭！音量调小点！”回头又看孟花：“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能？你难不成得了绝症？”
秦昭冷不丁发言：“余命两个月。”
“问你了吗？话这么多。”斜眼扫过秦昭，转头再看孟花，沈判冷着脸问，“孟花，你亲口跟我说，你是绝症还是想要自尽？”
“都是。”孟花坦然道。
沈判闭眼深呼吸。
孟花见沈判不语，提议：“先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楼下餐馆吃过晚饭，焖子火烧加西红柿鸡蛋汤，许是晕碳吧，沈判困得要命，回酒店冲了澡，躺床上即刻睡着。死掉似的，轻易吵不醒。
孟花第二个进入浴室。等秦昭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
孟花身体不大舒服，清醒着没睡。
这回孟花躺中间。
秦昭拉她进怀里，小声嘟囔：“你死了我怎么办。”
秦昭没经历过亲人离世，时至今日，她其实都不大知道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秦昭想象不出孟花死后她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她总觉得孟花等待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旅程。就好像她的生父生母，活在世界某个角落，只是她见不到。
孟花：“我死了，你长命百岁，就这么办。”
秦昭：“你还记得之前那个赌约？我当时以为你跟我开玩笑。”
孟花：“做你想做的，不留遗憾。我会等你的。”
秦昭：“哪里等？唯物主义也相信地府天堂这类鬼话？”
孟花：“如果有，我等你。如果没有，那就……就这样了。”
秦昭：“哪样？”
孟花：“再也见不到，啊！轻点呀，属狗的吗？”
秦昭：“你再叫大点声，把沈判闹起来。”
孟花拿手背抹过嘴唇，借着床头昏黄的阅读灯，看清血的痕迹：“破了。明天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说完搂住身上人的脖子：“你总喜欢搞这种，旁边睡个第三者，你越来劲。秦昭，我死了你就去找别人吧。看你一个人，我心疼。”
秦昭面无表情“哦”了声：“你倒是大度。不过你没必要心疼，一个人我只会更自在。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和谁上床跟谁上床，男女都不必要受限。”
孟花：“这就是底层人必须结婚的原因吗，有人约束着，好降低社会犯罪率？话虽如此，秦昭，你不能走歪路——你手摸哪儿呢秦昭，正经说话好不好，以后这样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秦昭厚着脸皮道：“舔狗也有发情期，你理解一下。”
孟花憋不住笑。
秦昭翻身仰躺着，望向天花板。
“说好的，我孤独终老，长命百岁，未来你爸妈老了，我照顾。你，你就安心死，放心走。虽然日常说自己是唯物主义，偶尔唯心一下也无伤大雅，倘若真的有地府，有天堂，哪怕你被错送进地狱，你等我，百年之后我过去找你。转世投胎当然更好，这辈子或许我们就能再见。只要是你的灵魂，无论何时何地，我想我肯定认得出。”
孟花：“谢谢你，秦昭。”
秦昭：“……”
“其实我开了两间房。”秦昭侧过身，“去另一间？”
*
没有三个月，不到两个月。
没能等到高考出成绩。
没有死，灵魂离体出走不再回来而已。
孟花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给秦昭第一志愿的大学。
没有葬礼，只告知了亲戚朋友死讯。
回校听志愿填报讲座，班主任从沈判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惊讶的同时，难免惋惜。成绩那样优秀，交际能力也不差，倘若活着，未来这个世界肯定有她的一片天。宋老师和吴老师一同前来，宋老师听说，当场落泪，他们的女儿不信，转头问秦昭：“真的吗？”
领取志愿填报参考书的队伍，钟郦问秦昭：“孟花呢？”
老同学特意从自己班级跑过来，环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人：“喂秦昭，孟花干嘛呢，她最近怎么不回我消息？说好高考完一起登顶五岳，她忘了吗？”
秦昭沉默不语。爱答不理的样子。
沈判替她说：“不好意思，孟花她不是忘了，她只是死了。”
杨韵生气道：“有病吧你，沈判，你再开这种玩笑试试？”
钟郦：“怎么回事？”
沈判微微一笑，恢复平常表情，缓慢说道：“生病了，不治之症，上周一走的。”
“啊？”沈判说话的口气不像玩笑，然而杨韵仍然不敢确信，扭头问另一个更可靠的人，“秦昭，沈判说的是真的吗？孟花上周……”秦昭绝不会拿孟花的生命开玩笑，她们两人关系是极要好的。
秦昭终于肯出声，低着眼睛不抬头：“真的。”
说完拿了参考书转身往校门走。看来是不打算听讲座。
“钟纪委，这次班级聚餐我和秦昭就不参加了，你帮忙跟老师、班里同学说一声。”沈判向两人挥手告别，微笑着，特别跟杨韵说，“再见，杨韵小姐。”
钟郦一言不发。
杨韵愣在原地。
钟郦塞给杨韵手心一颗水果糖。杨韵抬头看她，眼圈泛红：“你和孟花一个班的吗？”
钟郦点头“嗯”了声，默然片刻问：“讲座结束我们班同学聚餐，你要来吗？”
杨韵：“我……”
钟郦：“你是孟花的朋友，权当代她出席。”
三张圆桌，每桌十来个人。除了严老师，其他任课老师都在。
“缺了几个人。”班长挨个看过，目光最终定格在杨韵身上，“这位是？”
钟郦介绍道：“杨韵，孟花朋友。”
班长：“哦，孟花本人呢？秦昭、沈判也不在。她们交了钱的。”
钟郦取过桌上饮料，拧瓶盖的同时，仿若随口一提：“死了。”
“嗯？”班长没反应过来，目光转向“孟花朋友”试图验证，“死？这位新朋友，她在开玩笑吗？”
杨韵摇了摇头。
“啊？啊？啊？”三声质疑，班里人被吸引注意，班长慌乱起身，快步走至班主任身旁，“老师你知道吗，钟郦说孟花——”就要说出口，转眼对上旧同桌探究的目光，话堵在喉咙，终究没吐出来：“没事，就是钟郦说孟花，孟花和秦昭、沈判，她们三个人今天来不了了。”
聚餐时间，本该是开心的氛围。
班主任没戳破：“我知道了。”
厕所洗手池，意料之中，他的旧同桌跟了过来。
冯成：“孟花怎么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卫时林沉重叹口气：“本来不想说的。你知道了不会哭吧？”
冯成：“怎么？她有男朋友了？”
卫时林咬牙：“不是。”
冯成：“女朋友？她果然跟秦昭关系不一般。不过我不介意，她们早晚有一天分手。异性恋才是正途。”
卫时林：“错错错！大错特错！你梦中情人，你老婆，你未来孩子妈，她，死了！死知道吗，不在人世了。”
冯成：“……哦。”
卫时林微愣：“就这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冯成：“我早知道她要死，我妈前不久受伤住院，我去医院探望，见到她了。医生说活不过九月。对了，她不是我老婆，不是我未来孩子妈，我单纯就是喜欢她，没别的意思。死了就死了吧，我换个人喜欢。她本身也不适合结婚。她那样的人不应该吃苦。”
卫时林：“哥们，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你不打算跟她结婚你喜欢她干啥？”
冯成：“随便吧。”
卫时林：“我靠，我都觉得难受，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前途那么光明的一个人，你个追求者，怎么就释怀了呢？”
冯成：“不然能怎么办？”
“你早知道这件事？”卫时林和钟郦身边的同学换了位置，挨着她问。
钟郦：“比你早几个钟头知道。”
卫时林惋惜道：“我靠。真就是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钟郦，你知道孟花的墓在哪儿吗？不行，我还是问秦昭吧。好歹同学一场，去送送，不然太冷血了。我靠，人那么好，我还指望着未来她能当我人脉呢。这也太可惜了，英年早逝。组织聚会前我刚跟她通了电话，那时候听她声音蛮好的呀。”
钟郦：“问了告诉我。”
杨韵：“还有我，我也去。”
*
死了，死了，怎么就死了呢。
秦昭半夜睡不着，床上翻来覆去。枕着胳膊看天花板。
“孟花。”
无人回应。
“孟花，你有没有灵魂啊？真的死了吗，去另外的世界？”
空虚寂寞想孟花。秦昭受不了翻身下床。床头柜取过“孟花”表戴到手腕。
真的像，哪儿哪儿都像，看着表盘上跳动的指针，秦昭仿佛看到了躺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的孟花，耳畔回荡心电监护仪的声音，滴，滴，滴……
“等着我孟花，我现在就去找你。”披件外套，拿上手机、房门钥匙，捞过背包，轻手轻脚，避免吵醒主卧熟睡的爷爷奶奶。
打了辆网约车。目的地，距离墓园两公里远的一家便利店。直接定位墓园没有司机接单，只好退而求其次。
司机问：“这么晚了去那边干啥？”
秦昭：“有个想见的人。”
司机：“那块地儿偏得很，你爸妈知道吗？小姑娘家家的，三更半夜出门别是去找男朋友？注意安全啊。”
秦昭：“不是的哥，你放心，我要见的是个女生。”
司机：“那还行，记得跟家里报备。”
秦昭：“嗯，知道，谢谢哥。”
下车付了车费。
原地站了会儿，目送司机开车离开，转身进便利店买些吃的喝的，担心中途手电罢工，又买了支装电子的小手电备用。搁进双肩包，步行上路。二十来分钟，不到半小时抵达墓园。
一回生二回熟，翻墙进入，老马识途找到孟花的墓碑。
躁动的心即刻被抚慰平静下来。
“我又来看你了。”
“你都不给我托梦。”
“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坐在墓前。
有些口渴，咬开一袋酸奶。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爸妈回来了。就说他们不是故意离开我。他们知道我今年高考，特意回来关心我。他们怕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想着送我出国。他们现在有钱了，比沈判父母还有钱。想不到吧，我户口本下多了两个小朋友。弟弟是哥哥，妹妹是妹妹。”
“你的骨灰不在这里，不对，你没有骨灰，孟花，你会不会到这里来？应该会来吧，我进不去医院太平间。”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忘记带来很抱歉，八月底开学，顺利的话，我很快就能重逢你没了灵魂的躯壳。”
“沈判最近在办手续，出国留学。”
“我特别想见你。我有点不想活了。”
“但是你爸妈还活着，我答应过你，要替他们养老送终。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舅舅婶婶一大串人，我没机会死。为人家属，我总得负起责任。”
“前几天你爸妈领养了只小狗，去福利院捐款的路上偶然碰见，瘸腿的小金毛，孤零零趴在路边，估计是不小心从谁的车上掉下来的，才两个月大吧，车来车往怪可怜的，你爸妈捡起带回家了。我登门拜访，你爸妈让我给它取名，我想了半天，叫它‘小狗’。因为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未来工作了，有余钱，要养两只宠物，一只名字是‘小狗’的小狗，一只名字是‘小猫’的小猫，我还记得，历史课讲隋唐，老师说起一个叫‘小孩’的小孩，你很喜欢‘小孩’这个名字。”
“我好想你啊孟花，你跟我说说话。等我上大学，可能很少机会来看你。”
“你一定要等我。”
“再有七八十年，我去找你。”
“说好的。”
*
沈判今日出国，秦昭特别起了个大早。餐桌上，沈判将一个精美装饰过的盒子交给秦昭。
秦昭问：“这是什么？”
沈判说：“给孟花的生日礼物，你收着吧。”
秦昭恍惚了一下：“十八岁成人礼？”
“我记得呀，早准备好了，可惜没再有机会送给她。”见秦昭打开盒子，沈判收敛情绪主动介绍说，“三张内存卡，里面都是我给孟花拍的照片，也有我们仨的合照；两本加一起总共520P的纪念相册。内存卡的照片我有备份，原件给你。记得找时间导出来，多留几个备份，不然卡坏了，相片就丢了。”
秦昭翻阅纪念册。
厚厚的两大本。
其中包含孟花个人照、孟花沈判双人合照，拍得好像写真，照片大抵都精修过，按沈判“素颜美”的追求。
秦昭翻了半天，抬眼问：“我呢？”
沈判撇嘴：“我给孟花的礼物，放你干嘛。内存卡里有，自己找去。”
秦昭无语笑了：“你真行。”
沈判：“不说了，我赶飞机，这顿早饭我请，等以后有时间，我回国咱们再约。我会定时寄东西回来，给你给孟花。不要太想我啊，我会想你们的。我不在的日子，你替我过段时间探望一下孟花，帮我说几句好话，就说我不是故意不来看她，我忙着进步。”
秦昭：“过年回来吗？”
沈判：“当然！”
秦昭：“一个人在国外注意安全。”
沈判：“嗯！走了！不要太想我啊。”
秦昭：“特别想你，走吧，再慢点小心赶不上飞机。”
沈判：“……你抱我一下吧秦昭，如果孟花在这里，她肯定要抱我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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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1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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