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知寒本也是一朝皇子，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该有父母的宠溺，兄姊惯爱，而不是拖着副病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安宁。
卫知寒埋在酒竹怀里，泣不成声。
这对他而言无异于噩梦，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他花了好久的时间来平复心情。酒竹告诉他青意的尸身已经让秦少霜带人收拾干净了，停放在她之前住的房间。他点点头，不要人搀扶，自己跌跌撞撞走过去。
“知寒，你来了啊。”秦少霜跪坐在青意床边，听见动静，头也没回。卫知寒有些哽咽，说话都走了调：“郡主……青意，青意她……”
“她最看重你了，你来陪陪她。”秦少霜起身让出位置，大步走了出去。“她之前说……她不求安葬，只希望能待在一个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知道了。”卫知寒像是怕惊扰谁休息一般，低声细语。秦少霜轻轻合上门，房间里安静下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趴在床边，默然想：他失去了血亲，明明刚刚才有了新的生活，又失去了最后的家人。
他没有归处了。
卫知寒把青意烧成一抔骨灰，用一只漂亮精致的陶罐封起来，叫来邱溪带人送回溪花阁葬下。他在宫门口目送邱溪他们离开，右手紧紧握了一只拇指大小的铁匣子。
那里头装着他取出的一些骨灰，阿柚用红绳打了络子，就挂在他颈间。
他不打算办葬仪，更不送葬，就好像这样做了，青意就没死，只是住在了溪花阁。秦飞轩酒竹等人让他安心养身子，别想其他的，他便安分住在宫里，无聊就去寻秦逍和兰玩耍；小孩读书去了，他要么去找如停，有时候如停太忙顾不上招呼他，他坐一会儿就自己悄悄走了。
酒竹照例每日给他灌各种药，他边喝药边想，竟是要庆幸味觉失灵，否则喝起来该多难受。想过又自己斥自己一句荒唐。如此过了三五天，一名侍女找了过来。阿柚端来药汤道：“公子，太后宫里的多香姑娘来咱们这里，说是太后娘娘要见您。”
卫知寒接过碗一口气喝下药汤，擦擦嘴道：“好，那你同多香姑娘说一下，我还有碗药，喝完就去见太后娘娘。”
阿柚出门去同多香说，她看了眼阿柚手里见底的药碗，柔声道：“不急的，公子喝药要紧。”
漱过口，简单收拾了一下，卫知寒便跟那侍女往太后宫中去，还没忘拿上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以前在冷宫里和许青山无聊到吵嘴，许青山便教他磨石雕刻的手艺。为了见太后，他特地挑了块上好的玉石，又问过秦少霜太后的喜好，熬了整整两夜刻好一对头饰，放在精致的木盒里。
这位太后远比先帝出名得多，她年少时毅然放弃蜀江宫少主的位子，为先帝征战四方，后又甘愿屈居妃位，只因先帝欲立孔家贵女为后，借此巩固权力、坐稳帝位。此后二十年不争不抢，养出一儿一女皆是人中龙凤。孔家祸乱梁国，还是这位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稳定朝政。她在朝内，儿女在边疆，母子三人为这梁国做出的贡献足以在史册留下美名。卫知寒本以为自己会紧张，不过踏入太后宫中，他就不这么想了。
只见那层层叠叠牡丹花丛中，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慵懒倚在美人榻上，看宫女扑蝶放筝、修剪花枝，手里还捏了一根肉干，正逗一只蓝绿异瞳的白猫儿玩耍。
“小沙，小沙——待会儿见了人别吓着他，要喜欢小知寒，知不知道？”
猫儿长长“喵”一声，妇人便欣喜道：“欸，小沙真乖，来，娘亲奖励肉干吃！”
多香几步上去在她身后站定，低咳一声：“娘娘，卫公子到了。”
太后放下肉干起身，她膝上白猫本就要够着肉干了，忽的又见肉干被放在一旁小桌上，伸展爪子去抓，结果太后一起身，它便翻下去，宫女来不及接住，它灵活落在地上，朝太后发出声哀怨的“喵”。
一旁宫女连忙将它抱起来拍掉灰尘好生安抚。它年纪也不小了，好在平常总是跑动着，这才没摔出事来。宫女安抚这猫儿同时心里还道：娘娘当真是心大！
太后扶了扶鬓边簪花，微微侧头吩咐：“倚香，抱小沙过来。”说着款步往卫知寒走近。
这一连串的变故叫卫知寒看得怔住，人走至近前才想起还未曾行礼，连忙向她躬身：“知寒见过太后。”太后隔袖托起他手臂，温柔笑着：“小知寒，哀家可算是见着你了。”
他们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下。太后依然抱着白猫，手上不紧不慢替猫儿顺着毛，时不时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卫知寒路上简略打量过几眼这座宫殿，从中看出几分太后的性子。
她过得煞是随性，宫中四处种满花，最多的是各个品种的牡丹。小榻、小桌随处可见，想来是为了走到何处都可歇息。说是宫殿，反而更像是花园。
太后泡了花茶，还为他倒了一杯：“小知寒来尝尝，哀家平日里最爱喝这茶。沙沙总是嫌它太甜，不乐意陪哀家喝，你来尝尝呢？”
盛情难却，何况是太后亲手倒的，卫知寒端起来饮了一口。
无味。
他垂眸笑：“好喝的。”
太后却眯着眼瞧他，露出些难过来：“是在哄哀家，还是真心话？”
卫知寒不过迟疑一瞬，太后便点头道：“是了。你身子不好，哀家也听你师父说过。是什么时候开始尝不到的？”
“……几个月前吧。”卫知寒放下茶杯，怀着歉意道：“抱歉，太后娘娘。”
太后并不生气，反倒仔细看他，目光中充满怜爱：“这有什么。哀家也知道，这花茶，怕是整个大梁都找不出几人，同哀家一般喜好的。小知寒，你师父怕是还不知此事吧？”
倘若酒竹知晓，那他也不必装了。不过毕竟是亲师徒，想来酒竹也有所察觉。卫知寒摇头：“他已经很累了。”
太后拉过他手腕把脉，卫知寒看见她指上涂了深红色的蔻丹，忍不住想起塔娜达。
在他记忆里塔娜达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那双手也不如太后。虽然太后手上也不乏伤痕和老茧，但一国太后的手，总归要比塔娜达的好看。
太后松开手，将花茶饮尽，扶着额头不解地问：“内力封住了。你的经脉如此脆弱，他是怎么同意你习武的？”
后又略有些稀奇道：“你是想用武力达成什么？”
卫知寒沉默良久，道：“我想寻一个真相。”
他不曾去问，但不代表他不想知道的真相。
“然后，去砸毁这个囚笼。”
砸毁这个，困住了卫雅，困住了塔娜达，也困住了他的囚笼。
他淡笑道：“不过满腔私心罢了。”
太后轻叹：“你且还年轻着，孩子。左右无事，哀家便同你讲讲往事吧。你可认得白檀？”
卫知寒眨眨眼，点头。谁能不识这位白老先生？
多香为太后重新倒了杯清茶，她缓缓道来：“哀家曾见过他。他，是你师父的义兄。”
卫知寒继续点头，而后顿住，逐渐瞪圆了眼。这又是另一段往事，不过比之林辰所讲述的，太后说的要简单得多。
要从五十年前仔细算来，其实秦氏并非梁国正统皇室，那会儿梁国还称“虞”，是季氏的江山。五十多年前，太后也才将将出生，先帝也尚年少，当时季氏统治下的虞国灾旱连连，百姓起义、地方谋反，四处战乱不止，民不聊生。
秦飞轩的祖父——梁国开国皇帝，当时只是竭州的一个地主，还算有丰厚的家底，平日待佃户也宽厚。但苛捐杂税下百姓不堪重负，纷纷起事，秦家不免受到波及。于是当时的秦家家主、后来的武帝，也跟着揭竿起事，举起了“反虞”的大旗，才有了后来的梁国。
在这些事发生的十年前，齐朝与虞国边境一隅，很偏的地方，有一个小破庙，里头躲了两名少年并几个小孩子，在乱世之中相依为命。
为首的少年高高瘦瘦，被孩子们叫作“大哥”，另一名少年爱上几分，是“二哥”。大哥气质温润，长相俊朗，行为举止端庄自持，若非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晃眼看过去只以为是哪家贵公子。二哥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虽然长得也不错，但就是有一种生来就住在破庙里的感觉。
事实差不离，大哥的确是落魄家族的庶公子，七八岁时将雪地里的小乞儿带回家，二人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因家族事端不得不一起流落街头，成了如今破庙里的大哥二哥。还因这公子的善心捡回来不少小孩，平白多了许多的“小拖油瓶”。
少年最开始十分嫌弃，但后来还是接纳了这些小孩子。每日外出找食物的时间长了不少，也更费功夫，奈何少年虚荣心作祟，天天被一堆小屁孩儿围在一起用崇拜的眼神仰望，还有一声声“二哥”，使他十分受用，再累也不觉得。
落魄贵公子只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文弱书生，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日日捧着医术钻研，还会教孩子们读书，同样是他们崇拜的对象。
破庙虽小，日子虽苦，胜在安静。
不过这安静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就被打破。远有金元人绕过茫茫大漠，与草原蛮族混在一起，攻破昆山、长辞山脉；近有大漠落井下石、齐朝撕破合约，扰乱东西边境。虞国作为齐朝的属国，却得不到庇护，反被攻打，战火不断往虞国深处蔓延，处在边境上的小破庙难逃劫数。
正在他们准备逃亡时，有一江湖大侠被追杀至此，拼着命解决了追杀者，而后倒在破庙门口。少年没来得及拦住公子善心发作，只好听话的把大侠拖进庙中，由小孩子们照料，而他们二人则出去寻药救人。
大侠感念他们救命之恩，留下些钱财和两本秘境，未等伤好便离开。两本秘籍一本是医术，一本是剑术，大哥珍惜的收好医书，原还想叫二哥也跟着学一学，可惜二哥只感兴趣剑术，以树枝作剑练得正上头，他无奈地笑着摇头，自己翻医书去了。
逃亡到另一处地方，他们遇上一伙逃兵。
这群逃兵分外嚣张，看见小九害怕到缩起来的样子大声嘲笑，随即一剑将他杀了，还想拿来炖汤喝。二哥本不想让大哥为难，一直忍气吞声，此刻终于忍不住，夺过小九身上的剑，用从书里学来的剑招与十来个逃兵拼命，竟赢了。
但他没落着好，受一身伤，大哥边骂他边救他，生平没那么激动过。
而后他们往较为安稳一些的南边逃。
路上吃了不少苦，也饿死了小七，累死了小十二……最后到青州，原本有十五个人，只剩下八个。
二哥恨这世道不公，恨那老天无眼，恨朱门酒肉臭，恨美人帐下舞，大哥只是摇头，叹气。
医术能救人，他一路上没少救过人。但医术救不了家国，救不了天下。
他们在逃亡路上颠沛流离，一年后又遇上了大侠。大侠身边还有位先生，也是心善的人。先生对大侠说，收留他们吧。大侠未置可否，先生直接安排孩子们住下，他们临时组建了一个家。
先生管大侠叫“阿弟”，大侠却管先生叫“小玿”。很快，大侠和先生带他们到了东北草原。别孜国和虞国之间，有一道很深的山脉，因其危险无比，无人靠近。山上藏了一个百年未曾入世的门派，名叫“溪花阁”。
先生正是这一代阁主。
大侠教他们习武，先生则教他们读书。先生不仅会做文章，还写得一手好字，会画画，会看病，这些全数教给了山上包含他们在内的三十几个孩子们。只有大哥因为无法习武，便在医术方面更加用心。
山上还有另两位长辈，和大侠、先生一道管教孩子们。
日子就这么过着，是他们梦寐以求了数个夜晚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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