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其实不是他最喜欢的，是卫雅最喜欢的。皇太后瞧不上卫雅，便瞧不起这荼蘼花。
那日从皇太后处回去后卫知寒大病一场，险些发高热烧死过去。
那曾是他数年的梦魇。
可他依旧为从未曾见过的荼蘼花着迷。
如何才算低贱？如何才是高贵？不过全看高座之上喜好来定义。
那卫知寒偏要喜欢“高贵之人”所看见的“轻贱之物”，在他心里，那才是真正值得供奉之物。
他垂眸，发丝遮挡下的神色是那么淡漠。
卫雅与他是一体。
他偏要把卫雅奉上世间最高位去。
他对所有人说：“我很喜欢。”
在秦少霜得空来看他时，他很认真道了谢，还把秦少霜给谢羞了。
私事之后便是正事，溪花阁弟子在梁国各处找到了约莫有十余处、数量近千的傀偶，秦少霜听说后，沉思半晌道：“我这儿有个人，倒可以试试。”
他叫林知，曾是林家人，本跟着秦飞轩，后来在许青山身边做事，现如今管着京都三营。林知武功平平，只算看得过去，但胜在脑子灵活，而且与傀偶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比较熟悉它的人。
卫知寒双手合十，欣喜道：“如此，便多谢郡主了！”
“多大事儿。”秦少霜挥手，“这傀偶是天下大事，我等自该出力。”
听了这话，卫知寒笑笑，索性不再同她客气，就这件事又与她多商议了些时辰，最后谈到西域，秦少霜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问他：“小知寒，你真要和乌娜去西域？”
卫知寒下意识垂头，不着声色躲开她的眼神，摸了摸头上的玉簪道：“嗯，至少……至少要把她们送回去。”
秦少霜知道他说的是塔娜达和卫雅。她提醒他：“听说塔可一族分裂已久，那里不安全。”
“有什么办法呢？再不安全，到底是她们的家。”卫知寒无奈笑了下。“再说，乌娜是个好姑娘。”
秦少霜点头以表示赞同，伸手拍拍他肩：“没关系，我们不会拦你。不过，你最好还是带够人保护你。”
“好。”
正将夏初，多香从如停那回宫来，同卫知寒说许青山已经在返程中，此次回京瞒着外人，只悄悄告诉他。他在这段时间里认真养身体，每日早早起床打拳锻炼，秦飞轩教他的那套拳法已经练得纯熟。途中还收到了盖着无名山庄印章的信。
以及……信使是，宁无暇。
据他所言，是因为本来送出了信，想等到回信再决定要不要离开，但想了想突然又不想再等了，便连夜牵马出发截了信使，自己孤身一人前来氿都。
“卫公子，请让我继续跟着您吧。”宁无暇诚恳道。“我还是想在这里，而且我必须找到我师弟。”
于是卫知寒同意了。
“不过说了这么久，你那小师弟到底叫什么，多大了？”卫知寒无聊荡着秋千，宁无暇蹲在树下吃果脯，闻言终于舍得住嘴，道：“除了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其余不知。”
卫知寒：“？”真是你师弟？
“娘说，小师弟很乖，如果不是忘了自己是谁，不会不回家的，所以他现在该叫什么，我不知道。”宁无暇解释道。
“听上去好有道理，”卫知寒想，“他真的是你师弟吗？”
宁无暇先是微皱起眉，然后瞪大眼睛：“我与他自小一道长大，一道习武读书，卫公子你不能平白污蔑我！”
卫知寒连声解释自己没有那个什么意思，虽然心里仍十分怀疑他不大记得。毕竟宁无暇就是一个武痴，照理说这么痴迷习武的人，没什么时间与师兄弟相处，也没什么培养感情的心思。
“那，他不见多久了？你们知道他在何处失踪的吗？还有他擅用的武器是哪种？”如停忽然出声问。
宁无暇眨眨眼，没多思考便十分流畅道：“天弘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是我们最后一次收到他信的日子。那之后他就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音信。至于武器……他在山上喜欢用软剑，下山时带了长鞭、多重暗器，还有一双短剑，跟我这对是一炉打出来的。但他错拿了一柄，有一柄是我的。”
见如停若有所思，二人齐齐问：“如何？有见过吗？”
“大概。”如停只道：“不过我有一要求，你暂时不要去见他，可以吗？”
宁无暇看向卫知寒，握紧拳头犹豫再三，最后没有问为什么，答应了如停暂且先不去寻人。他作为丞相，有自己的考量，找人的确要紧，但不能误事。
正说着，远处响起铃铛声，紧接着乌娜喊：“祢罗！丞相哥哥！”
卫知寒从秋千上跳下来，看向乌娜。她一手里捧着花，另一只手提着裙子，身后两个小孩颠颠跟着她跑，这丫头换上了汉人的裙钗，也一定要带很多铃铛，跑起来叮叮当当，一听就知道是她来了。
“祢罗！”乌娜跑近，卫知寒抬手正好接住她，顺手揉揉她头顶：“怎么把他们也带过啦？”
乌娜嬉笑着挂在他身上，把手里的花一朵朵插在他头上，然后才从他身上下来。卫知寒哭笑不得，本还想也抱抱小孩们，怕他俩有样学样，也没敢搂起来，只胡乱揉了会儿他们的脸蛋：“上哪儿去找来这么多花儿的？”
“父皇和姑姑的寝殿！”秦逍把手上的花塞进他怀里。
“祢罗哥哥，我教你编花环吧！”乌娜睁着大眼睛说：“然后我教你们跳舞呀！”
卫知寒看了眼一旁的如停和宁无暇，乌娜跟着看过去，与宁无暇对上视线便露出个笑来：“这位新来的哥哥要学吗？”
宁无暇惊慌失措摆手摇头连忙退后，如停似有所感，没忍住笑起来，道：“如此，我便和云扇多香带着宁公子先行离开了。知寒，你同他们好好玩吧，不必顾虑我。”
“好，兄长慢走。”卫知寒同他们道别，乌娜把自己头上一支步摇取下插进他发间，卫知寒转头时，脑袋上一堆东西十分生动诠释了一下何为“花枝乱颤”。
乌娜笑得直不起腰来。卫知寒玩心一起，揪着她发髻插满了叶子，伸手捞住跟着他们疯跑的两个小孩同样揉乱了他们头发。玩了一天，卫知寒回房瘫在榻上，探手在小几上捞了几把，摸到封信，便顺手拆开，恰好是千思思的信。
“知寒哥哥，我已和邱溪将骨灰葬下，正准备启程返京。师叔近来于走沙令上看见你名字，恐有危险，特命我领人下山护你周全。约有半月能到氿都，等我。”
秦少霜抢过卫知寒手中信纸，在右下角看见一枚火焰标志，瞬间垮了脸：“小思思的信，怎么用蜀江宫的信纸。”
卫知寒伸手，她没趣似的将信纸丢给他。卫知寒接住信道：“回山上时救了三名蜀江宫弟子，聊过之后她邀请那三人同行。听说蜀江宫正在向各门派求救。”
秦少霜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冷下脸来：“活该。谁要死了？不来向梁国求救，反而去找那些所谓江湖门派……呵。”
卫知寒将信纸折起看她：“怎么？结过仇？”
秦少霜摆手，似是不想多说，道：“她们曾经抛弃过我娘，听说我被过继给吴家后又忙不迭让吴家把我送去习武……不说她们。你怎么看？”
卫知寒闭目仰头躺了会儿，有些疲惫：“郡主不必出面，我现在顶着溪花阁的名字行走世间，倘若你放心我，便全交给我吧。”
秦少霜托着下巴斟酌再三，点头应下。
“我当年在蜀江宫，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前宫主捡她回来做下人。可惜没多久她失踪了，我问旁人，她们都说这是丫头不想干活跑了。直到后来认识你，才知道那女孩叫青意。”
卫知寒顿一下，不自觉抬手抚了抚前襟。重逢后……青意总是避着秦少霜，看上去有些怕她。卫知寒本以为青意只是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原来她一早就认出了秦少霜。
“我也感觉出来她有些怕我，大概是怕我告诉你她是西南人吧。”秦少霜倒了杯温水给他。
卫知寒谢过她：“那又如何呢……我自己便血脉不正。”
秦少霜咋舌道：“也是。我们秦家也来路不正，哈。”
卫知寒呼出口气，转头叫来阿柚吩咐几句，阿柚听后忍不住问道：“公子去西域，要多久才回来呀？”
“我尽量早些，”他弯了弯眉眼，“我不在，你也要好好认字读书。”
阿柚连连点头。
安排得差不多了，许青山也按时回京。不过这混账向来仗着自己靠山是堂堂皇帝，回京首先做的事永远不是面见秦飞轩，而是马不停蹄跑进丞相府。
悄悄的。
他二人关系不便告予旁人，故而许青山总会先于手下抵京。
有情人见了会做什么？自是浓情蜜意蜜里调油，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好不恩爱。
霁月光风风华绝代的丞相大人洗漱过刚回房，便迎面装上什么，被人托抱起来抵在门上狠命索吻。衣衫不再齐整，气息变得和头发一样乱糟糟，都是将军大人干的好事。
一夜过半，云收雨歇，如停懒懒倚在许青山怀里，手指搭在他肩上，一下一下缓慢轻点。
“见过小知寒了吧。”许青山捉他手放在唇边，咬住了指尖。
“嗯。”如停嗓子有些哑，听得许青山心里头痒痒。他从床边拿过水杯自己饮了一口，又含住一口作势要喂给如停。如停嫌他太腻歪，自顺着他手臂摸到水杯，自己低头喝水润了润嗓子。又去摸索他脸，摸到了嘴唇，往上移，捏住鼻子，左右摇：“挺好的小孩，乖，懂事理，招人疼。”
“喜欢就好，送你了，解闷玩儿。”许青山揉着掌下细腰，“啧，怎地又瘦了？怕快要赶上卫知寒了。”
“那恐怕还是差点，听酒竹先生说，他这段时间看着精神，其实病情并不见好，”如停皱起眉，“估计这些日子，就要派你出去寻药。”
“嘶，他那身子再差下去，该瘦成骨架子了。你可千万别也病了，一个两个的，我心脏就这么大点儿，疼不过来。”许青山搂紧他，胡乱亲吻他汗涔涔的脸颊发鬓。“你要是也像他病上这么一下子，我得疼死。”
如停安慰道：“这不是有你在了么，过几天我就长回来了。”想了想又道：“我有好好看着他吃药，只是我不通医道，只有帮着找大夫、寻药材……”
许青山道：“有你看着也好。但他这病难医，治病的事交给大夫就是。”如停没忍住叹了气。
“瞧你天天又是操心这又是操心那的，过几天我一走，你就又瘦下去了。”许青山捏住他脸颊，威胁道：“要是下回回来你还这般瘦，我就要拜托宋姐和陛下把你喂成小肥猪。”
如停唇角含着笑，软软学了声猫叫：“上回不是小肥猫吗？”
听得许青山这厮瞬间兽性大发，又是好一阵才勉强停下纠缠，如停才闭眼没多久，天就隐隐要见亮了。
第二日如丞相告了假，下午许将军归京，入宫去见了皇上。
许青山交代完从御书房出来，没回府，跑去后宫花园逗小孩了。
“小知寒，我家安平都知道你瘦了不少。”许青山摸着下巴打量荡秋千的卫知寒，卫知寒四下看看，耷拉下眉眼：“怎么是你来了？兄长呢？去见陛下了吗？”
“他起不来，过会儿我得回去继续伺候他。”许青山往旁边一坐，随手拿起个果子上下抛着玩儿，然后啃了一口：“甜！”
“那是我给兄长准备的！”卫知寒皱起眉，他思考一番，脸色顿时变得很“好看”：“变态老男人。”
许青山摇摇食指，笑得十分猥琐：“你不懂小孩儿。你不懂温香软玉在怀的感受，啧！”
卫知寒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鄙夷。
“安平说你要去西域。去做什么？”许青山吃完拿衣摆擦手，动作到一半又改道去向一旁侍女要了帕子。卫知寒晃起来：“真是讲究，学会拿帕子了。”
许青山伸展了长腿，发出略猥琐的笑声，过后又为自己辩解道：“我以前也会用帕子。”
卫知寒不理这茬，而是道：“听说我母亲几位兄弟在闹腾，有位自称是我堂妹的小丫头来寻我，希望我能去劝和。我自己也想问问有关母亲的事。”
“哪怕问出来的，或许并非你所愿？”
卫知寒用力一蹬地面荡向高处，闭上眼感受下落。
“哪怕事实非我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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