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寂冰原的风,不是吹,是刮。像亿万把裹着冰碴的钝刀,在骨头上来回地锯。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着,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那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冰盖都仿佛在呻吟。辐射尘混在风里,细密、冰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毒,钻进衣服的每一个破口,粘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针扎似的刺痛。
每一步踩下去,脚下的冰层都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仿佛下面是万丈深渊。
靴子陷进表层松软的、混杂着金属颗粒的冰尘里,再费力地拔出来,留下一个瞬间就被风雪抹平的脚印。体力在飞速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肺叶火辣辣地疼。
“园…园丁…” 一个微弱、断断续续,带着强烈电子杂音的呼唤,毫无征兆地在我脑子里响起。
我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根须?不,不是。那声音更遥远,更破碎,像是从冰原深处,或者……从我颅骨里那些冰冷的碎片中渗出来的回响。
它夹杂在永不停歇的、如同砂砾摩擦脑髓的噪音里,夹杂在风雪的咆哮里,真真切切,却又虚幻得令人发疯。
“莉亚?”走在前面的青鸟察觉到我的停顿,艰难地转过身。
他把自己裹得像个破布球,防风镜上结满了冰霜,只露出半张冻得发青的脸。
他背后那副勉强修复、充当临时雪橇和防护板的“翅膀”骨架,在狂风中发出吱嘎作响的哀鸣,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他声音嘶哑,被风吹得几乎听不见:“怎么了?撑不住…就歇…歇一下?”
我摇摇头,牙齿在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脑子里那翻江倒海的混乱。
根须破碎的电子音、记忆中植物濒死时细微的哀鸣、还有这冰原本身死寂的呜咽……它们混杂在一起,撕扯着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哑婆药汁那点可怜的压制力,在这片极寒死地,正被迅速消耗殆尽。
“没…没事。”我强迫自己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走。”
青鸟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在风雪中跋涉,像一头倔强的、快要冻僵的小兽。
冰原并非一片坦途。巨大的冰裂沟纵横交错,深不见底,散发着森森寒气。
蓝紫色的辐射冰雾如同有生命的幽灵,在低洼处无声地流淌、汇聚,散发着不祥的光芒和刺鼻的金属腥气。青鸟凭借着他对方舟技术的了解和那台时灵时不灵的简陋探测器,努力辨识着相对安全的路径。
他时不时停下来,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笨拙地调整着探测器上几根裸露的、缠着绝缘胶带的线头,或者敲打一下“翅膀”骨架某个连接处松动的铆钉。
“绕…绕开那片蓝雾!”他指着前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蓝紫色区域,声音在风中破碎,“读数…爆表了!沾上…皮肉…会烂!”
我们小心翼翼地贴着冰裂沟的边缘挪动。脚下是万载玄冰,光滑坚硬,覆盖着一层薄雪,稍不留神就会滑向深渊。狂风卷起冰尘,视野一片模糊,只有探测器偶尔发出的、代表危险区域的尖锐蜂鸣,刺破风声,提醒着死亡的界限。
就在我们绕过一片突兀隆起的、覆盖着厚厚黑色冰壳的金属残骸时,青鸟突然停住了。
他死死盯着探测器屏幕,上面代表生物信号的微弱光点疯狂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
“前面…有东西!”他声音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信号…刚消失…就在那冰丘后面!”
我和青鸟对视一眼,默契地放轻脚步,伏低身体,借着残骸和冰丘的掩护,慢慢摸了过去。
绕过冰丘,眼前的景象让我们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冰丘。那是一艘半埋在冰层里的、方舟制式的小型勘探梭!
梭体严重扭曲变形,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和辐射尘,像一头冻毙的钢铁巨兽。梭体侧面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开一个狰狞的豁口,边缘的金属向内翻卷、冻结。
而在豁口边缘,在冰冷的、泛着蓝光的冰面上,倒伏着几个人影。
方舟的人。
他们都穿着厚重的、带有明显方舟生态□□部徽记的白色防护服,但此刻那白色已被凝固的暗红和诡异的蓝紫色冰晶覆盖。防护头盔的面罩大多破碎,露出下面冻得青紫、表情扭曲的脸。
死亡的气息混合着冰原的寒冷,沉重地弥漫在空气中。
其中一具尸体姿势最为怪异。他半个身体探在勘探梭的豁口外,一条手臂竭力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
他的防护服在胸口位置被某种锐利的东西彻底撕裂,伤口边缘的肌肉组织呈现出一种被急速冷冻后的、玻璃般的质感,里面冻结着暗红色的冰晶。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伸出的那只手附近,散落着几块巴掌大小、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晶簇——正是青鸟探测器之前捕捉到的信号源。
“是…勘探队的!”青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震惊,“看装备…是精锐小队!他们…怎么会死在这里?”他目光扫过那几块幽蓝的晶簇,又看向勘探梭的撕裂豁口,眼中充满了疑惑和警惕。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脑子里因近距离接触死亡而加剧的幻听,目光落在那个胸口撕裂的队长身上。
他另一只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巴掌大的、外壳有些变形的黑色金属方块——一个数据记录仪。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方舟的人出现在通往万物之母的路上,死得如此蹊跷…他们知道什么?他们记录了什么?
“记录仪!”我哑声说,指向那个方块。
青鸟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具凝固在死亡姿态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求知欲和危机感取代。
他咬咬牙,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动作尽量放轻,仿佛怕惊醒沉睡的死者。他用冻僵的手指,费了好大劲,才将那被死者死死攥住的数据记录仪抠了出来。
记录仪外壳冰冷刺骨,沾着暗红色的冰屑。青鸟迅速检查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庆幸:“外壳有损…但核心存储模块…可能还在!”他立刻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工具包里掏出几样细小的工具——一把精密的螺丝刀,一个带着鳄鱼夹的微型能量电池,还有一根缠绕着导线的探针。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呜的风声像是亡魂的哭泣。
我警惕地环顾四周,冰裂沟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蓝紫色的辐射冰雾在不远处无声地翻涌。
青鸟跪在冰面上,身体因为寒冷和专注而微微发抖。他撬开记录仪变形的外壳,露出里面复杂的电路板。几处焊点明显断裂了,线路也扭曲着。
“需要…桥接…电源…”他自言自语,手指冻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把微型电池的鳄鱼夹小心地夹在电路板的电源触点残端上。他又拿起探针,尖端极其轻微地触碰着几个关键的线路节点,试图引导微弱的电流激活核心存储模块。
滋啦…滋啦…
记录仪破损的接口处,冒出一丝微弱的电火花。
青鸟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一处裸露的带着残余能量的电路节点,他猛地缩回手,指尖瞬间被灼红了一小块,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该死!”他低骂一声,甩了甩手,却没停下动作。他调整探针的位置,更加小心地触碰着。
突然,记录仪屏幕猛地闪烁了一下!虽然布满裂纹,但几行扭曲的、断断续续的文字,如同垂死者的呓语,挣扎着显现出来:
…日期:xxx
…坐标:NW-7xx
…任务:追踪“森林之歌”信号源…确认…生态武器…控制协议…
…遭遇…未知…高活性…有机体…袭击…
…代号…“记忆苔藓”…吞噬…能量…金属…
…警告…目标…非…自然…造物…关联…旧世界…工程师…
…请求…支援…无法…抵…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只留下几道扭曲的裂纹。最后几个字“工程师”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生态武器?控制协议?工程师?
森林之歌…是武器?万物之母…是武器?
工程师…旧世界的…工程师?
根须传输给我的碎片中,关于“旧世界环境改造工程”、“基因编辑授权协议”、“生态维护者”的冰冷词条,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在剧痛的脑中翻滚、碰撞!工程师…工程师!
青鸟猛地抬起头,看向我。他的防风镜上冰霜融化了一些,露出那双因极度震惊而睁大的眼睛。
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已经彻底报废的记录仪,指尖被灼伤的地方渗着血珠,在冰寒中迅速冻结。
“莉亚…”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光死死锁定在我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刚才…桥接线路的时候…探测器的生命频率扫描模块…被动启动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得像砂轮摩擦:
“你的生命频率波动…和记录仪里提到的‘森林之歌’信号源…核心波段…几乎是…同源的!”
风雪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
永寂冰原的酷寒,瞬间穿透了厚重的衣物,直抵心脏。
脑子里所有的噪音——砂砾声、呜咽声、根须的电子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青鸟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空寂的冰原上,在我灵魂深处,反复炸响。
同源?
森林之歌…万物之母…和我?
生态武器…工程师…和我?
冰冷的真相,如同这冰原下深埋的远古巨兽,正用它狰狞的利爪,撕开厚重的冰层,向我露出令人窒息的獠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