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像是有一道声音缠裹着他。
稚嫩,遥远,似乎与耳边渺远空旷的寂静融在一处。
温启缓缓睁开眼。
这是间逼仄窄小的屋子。洁净的桌布、吱呀叫的铁门、还有摆在角落里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罐,窗外目力所及之处均是灰霾黄沙,就连投射进来的光也被飞沙气晃出一片深黄的虚影。
他认得这儿,甚至清晰地记得每一处摆件,每一块墙砖,去每一个方位时所需的步数。
——我想看看门外边是什么。
温启听见那道飘渺往复的声音自胸腔内发出,随后身体便不受控制地从地上坐起身,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坚定地往房间里的那扇铁门走去。
他将双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
门无声地向后倒坍——可倒下的却不是门,而是位有着灿金色长发的女人。四周骤然幻化成一个没有任何围栏的露台,那单薄的身影被他一推,就这么直直地在面前坠落下去。
温启瞳孔骤缩。
不,不对,他没想把人推下去!
他下意识跪倒在地,朝那道身影伸出手,虚无的人影却在刹那间化成纷飞的齑粉,如同流沙一般从指缝间穿梭过去,纷纷扬散开了。
温启颓败地用手捂住脸,大口喘着气。
是你动的手!
是你杀了她!
如果是梦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苍凉的风沉默地吹着,天地间一切逐渐淡褪、消散。
突然,温热的掌心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温度太过真实,太过熨帖,让他不由得松开手,双眼聚焦在面前清晰而熟悉的眉眼上。
明长晏蹲在他面前,一身漆黑的风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低梳着的长发也一同招展开来,唯有暗绿色的眼睛正沉静地看着他。
温启愣愣地看着他,听到男人平淡、缓慢地说道:
你想把我也推下去吗。
不要!
温启猛地从朦胧昏沉的梦境里醒来。
窗外正飘着淅淅沥沥的雨,将梦里的风沙都浇散得无影无踪。窗口吹来的风虽然仍带着春残留的温柔,但已然有着夏季特有的湿热气息。
……是梦。
枕着睡的手臂麻木且酸胀,温启急促地呼吸着,胸口里一下一下惶急的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跃出来。
又是这些无序混乱,似真亦假的梦。
他已经数不清做过多少次这样的梦,而自己又在梦里杀了多少人。
温启用手贴着额头,脸上难得浮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让这副素来以温和示人的皮相罕见地显出一种迫人的攻击性。他缓了好一阵,才伸手在床头摸索到手机,看了看屏幕。
七点了。
大抵是梦里的惶恐太过深刻,他忽然有种幼稚的、想要真切确认明长晏存在的冲动。
可眼下天色尚早,突兀地打电话过去实属打扰,而且万一明长晏还没起床……
不,明长晏这样努力自律的人大约早就醒了。
但万一——
“喂?”
熟悉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时,温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拨通了电话,他扶着手机,一时无言。
明长晏的声线稍低,语调总有着波澜不惊的平静,比起感情淡漠,更像是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能让他泛起波澜,隔着温启还未全然消散的睡意清晰传入耳中,“怎么不说话。”
温启凝噎,“我……”
“做噩梦了?”
温启怔住了,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平时你找我的时间没这么早,刚接电话也没有立刻说消息,应该是早醒了。”
明长晏顿了顿,又开始一贯的有问必答解释道,“那只是梦。这些事本来不该你来承担,辛苦了。”
只是梦吗。
明长晏的声音隔着听筒的模糊有一层浅淡的沉静,无端地叫人觉得安心。温启静静地听了会儿,问,“你刚醒吗?”
“醒了一段时间了,在准备晚点去拍卖会的事。”
温启猝然从床上坐起。
今天是去拍卖会的日子,他怎么差点忘了!这两日他忙着自己的考核任务,而明长晏和林薇已经做好了交接工作,还协商好能带上他温启一块去。
也不知道是怎么商量的,以明长晏那有话直说绝不浪费一个字的交流方式,总不能是直说非要带上他吧。
电话那端很久没有声音。温启看了眼屏幕,发现对面没挂电话,不由得试探道,“喂?”
“我在。”
真就问一下答一下。温启笑了笑,“那晚点见。”
明长晏应道,“好。大概三个小时后出门,出门前联系你。”
电话这才挂断。温启握着手机,一时心绪百转千回。他向来习惯在不同人面前展露出对方适应的模样,可他却摸不透明长晏对他的态度究竟是基于本心,还是在惦念十年前的一面之缘。
惦念曾经那个,天真的,想要加入中枢剿灭异兽的小孩吗。
温启伸手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静默片刻,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缓缓踱步到阳台。
日头被阴云遮挡,光线穿过层层云翳,只在路面铺上层薄薄的光。从这个角度看去,马路对面的大排档门面一览无余,早餐摊的水汽随着老板忙碌的身影摇曳,最终向半空中散去。
风将他蓬松的短发刮得不住飘动,并着逐渐褪去的细雨掠过年轻的眉眼。
按照原本的计划,温启结束考核后就会回到学校结业,然后分配进科研部规规矩矩过日子。
剿灭异兽,拯救人类这些事都和他无关。
——与其说他温启是为了人类大义进的中枢,不如直言他是为了明长晏才进的中枢。温启不清楚自己的执着是为了那句话的重逢,还是为了再见到一直支撑自己前行的光,但他知道自己想这么做,那便做了。
换而言之,又有多少人能有理想主义似的觉悟。
毕竟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存活才是第一要义,这是中枢建立的最初目的,也是如今首席为了安定内部重建家园,选择停止向外收复的缘由。
只不过,这寸步难行的安全域,算得上是人类的家园吗。
异兽喝异化植物在域外横行,且数量、种类、行动轨迹捉摸不透,科研部的研发速度也似乎远不及完全保证域内的安全,倘若有朝一日异兽冲破了边界防线,人类筑起的乌托邦终会毁于一旦。
温启看着店铺里忙前忙后进出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他认识大排档的老板,因着离得近的缘故,平日里自己偶尔会去坐一坐,顺手帮点忙。老板也热心,好相处,一来二去两人也能搭上几句话。
中枢所守护的,就是这般平静的生活吧。
这可比什么守护人类未来的空话靠谱多了。温启浅浅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神情又恢复成平时的松懈模样。
实习任务的完成期限是三个月,但即便出了差池,算上拍卖会调查完的时间,一个月也绰绰有余。
但却给了三个月。
他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
街上车水马龙,在明长晏准备掏出手机看时间的前一秒,熟悉的白色帽衫一下就闪到他眼前。
温启笑得灿烂,将手中的打包袋递到他面前,哪还有早上打电话时那副蔫了吧唧的样,“喏,你要的饮料。”
明长晏打开袋子,发现里面站着两杯柠檬水,“你不喝红色糖水了?”
“西瓜汁,”温启严肃纠正他的称呼,伸手从里面利索地拿出自己那杯,“今天断货了,我也没办法。”
明长晏狐疑地看了看自己杯子上的标签。
温启一下明白了他在做什么,立刻义正言辞地给自己洗脱嫌疑,“无糖!你放心吧,我知道你不爱喝甜的。”
确实是无糖的。
明长晏从口袋里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定位器,压在杯底,回应道,“我只是口味偏淡,不算忌糖,不用特地在意我。”
温启清亮的眼里似乎充盈着不解,“不用在意?要是我没注意买了全糖怎么办?”
“无所谓。”
“哪能无所谓!你不喜欢的话当然有所谓。”
又在讲这些话了。明长晏眼神游移半晌,还是顺从了,“不过,还是谢谢你记得。”
“没关系!”
温启立马精神抖擞,“我想多了解一下你,所以我都会记得的。”
……他有什么好了解的,不也是长着一个脑袋两只眼睛。
小孩就是精力多,整天做什么事都一腔热忱的。
虽然这个感觉也不赖。明长晏转身错开他的目光,“随便你。”
适时,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他们身后的站台,车门一开一合,两个黑衣人像是什么训练有素的打手似的直奔两人而来,“会长吩咐我来接两位。”
还配备了专车接送,看来商会的资金还算充裕。明长晏朝他点点头,却发觉黑衣人伸手示意了一下,“请两位配合检查。”
这是要搜身。
明长晏从温启手里接过柠檬水,朝他抬了抬下巴,当是默许了。温启便乖乖举起手,任由黑衣人在身上检查了一通,诧异问道,“怎么还要检查这个?”
“流程是这样的,检查有没有带刀具之类的东西。”
说是流程,但这个仔细程度就像是恨不得把人衣服也扒了,恐怕知道他们是老部长的人脉,生怕中枢在暗中插手这事。
明长晏提着袋子冷眼旁观,在温启转过身的一刹那,两人的视线有意无意短暂交错了一瞬——就在这罅隙间,温启似乎心领神会,又继续问:“你们是商会的人?”
“对。”
“出发前我们就被告知了所有注意事项,现在还检查得这么仔细,是怕我们偷偷带?”
“您的身份特殊,会长不放心,担心是……”
明长晏忽地冷哼了声,打断了他们,“看来林薇的信誉不怎么样,她在商会里没什么说话权吧。”
两个黑衣人脸色都不好了。本来他们来接有大身份的老板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好了,谨慎过头了,一口内涵自家领导的锅扣下来,自己左右不是人。负责检查的人只得加快速度赶紧换下一个人,“辛苦老板配合了,马上就好。”
“能理解能理解,工作嘛,就得仔细一点。”
温启主动伸手从明长晏手里接过那袋饮料,十足表面功夫地敞开打包袋给他们过目,“柠檬水,还没开封的。林老板的朋友能带吧?需要喝一口试毒吗?”
林老板的朋友。
明长晏脸上八风不动,心底却在暗笑。温启果然猜到他想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还挺聪明的,而且这家伙的脸往那一摆,说的话都像是好话。
黑衣人只想快些打发他们,哪敢还拒绝,头点的跟捣蒜似的,赶紧检查完让两人上了车。
所幸去拍卖会的路并不远,车稳稳当当停在地下停车场时,黑衣人终于松了紧绷的神经给两个祖宗拉开门,递上两副遮面用的面具。
明长晏在一声声“温先生请”中下了车,环顾一圈周遭。
清一色的黑色小轿车,来往的均是黑衣人,而且参加拍卖的人也要遮挡面容,看来保密工作还不错。
明长晏扫了眼身后的青年,低声道,“等会跟紧我。”
温启眨眨眼,“我明白。”
对面停着的小轿车忽然被人打开门。
明长晏似乎察觉到什么,抬眼看去。
从车里走下来的是一位还未遮面的正装男人,西服一丝不苟贴在身上,大约是商人一类的角色。他正掩着嘴轻声咳嗽,像是有所察觉这道视线,转过头,隔着几步之遥和他四目相对。
明长晏与生俱来的敏感让他下意识警觉起来。
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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