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海澜图书馆四楼会议室。
沈疏攸提前一刻钟抵达会场。他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中式黑色西装，最别致的是腰间那枚代替传统纽扣的银质别针，巧妙地将衣襟轻轻拢合，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左襟之上，以金线绣成的牡丹暗纹若隐若现，在黑色面料间流转着细微光华。这身装扮让他褪去了几分平日的书卷气，更显年轻俊逸，也透出些许不经意的贵气。
会议室已布置妥当，长条会议桌旁坐了不少与会者，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学术气息，令沈疏攸感到一阵亲切。他环视一周，与几位相熟的同行点头致意，寒暄了几句。随后，他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巡睃，寻找一个更为年轻的身影。
南铮真的会来吗？沈疏攸若有所思地在旁边位置坐下，一边与旁人寒暄，一边留意着门口。活动即将开始，那个年轻身影仍未出现。他心底竟然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失落。就在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匆匆推门而入。
沈疏攸目光一亮，竟然莫名松了口气，来的人正是南铮。他今天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正装，衬得身形修长，肤色白皙，一进门便悄然吸引了不少目光。沈疏攸一直觉得南铮作为男生，皮肤过于白皙，连嘴色也偏淡，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他身上那种略显疏离的气质。尽管这张脸仍会让他恍惚想起故人，但他已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二者并无关联，那片刻的不适便也很快消散。
更让沈疏攸注意的是，面对满室西装革履气质威严的长辈，南铮理应显出些许紧张。可他在门口只略一停顿，目光从容地扫过全场，随后便步伐稳定，不卑不亢地朝场内走来，不见丝毫怯场。
沈疏攸几乎是不自觉地起身迎上前去。南铮一眼看见他，眼中顿时荡开明亮的光彩，脚步也随之加快了几分。
“沈老师。”南铮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南铮。”沈疏攸温和地回应，目光落在年轻人神采奕奕的脸上。
“您果然来了！我在群里看到您的回复了，虽然我是今天上午才注意到的。”南铮的语气轻快，透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沈疏攸微笑着点了点头，略作沉吟，还是将心中的疑问委婉道出：“这次在报名名单里看到你的名字，确实有些意外。”
南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其实我是沾了师傅的光。他在古籍修复这个圈子里还算有些名望，也是这个学术沙龙的早期成员。这次沙龙重启，他临时有事抽不开身，又知道我对历史感兴趣，就向群主推荐了我，算是让我来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沈疏攸心中的疑惑顿时消解。一位有声望的修复师确实有这样的人脉和资格，这番解释也合情合理。他对南铮的坦诚生出几分好感，便会心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样。你师傅考虑得很周到，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此时沙龙主持人宣布活动开始，二人默契地打了个“一会儿聊”的手势，分别落座。
沙龙主题为“重评隆庆新政与高拱、张居正的权力交替”。与会者都是明史爱好者或研究者，讨论气氛十分热烈。大家从隆庆开关谈到俺答封贡，从高拱的雷厉风行谈到张居正的深沉谋略，各抒己见，时有精彩交锋。沈疏攸为人沉静谦逊，多数时候在安静倾听，言语不多。可一旦开口，他的见解便如点睛之笔，鞭辟入里，引人赞叹。
当讨论到“如果抛开历史贡献，单从个人情感上，你更欣赏高拱还是张居正的性格？”这一问题时，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个问题是老生常谈却经久不衰的一个问题，更偏向主观感受，需要发言者有一定的胆量和清晰的自我认知，往往这个问题发展到最后会出现火药味浓重，大家都有意避开此类问题。
片刻后，南铮突然站了起来，在主持人示意后，南铮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各位老师，我是晚辈，学识浅薄，就说一下自己的粗浅感受。”他的开场谦逊而得体，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沈疏攸也侧目看向他，带着鼓励的神情。
“如果从治国平天下的大局观和长远影响来看，毫无疑问，张居正的改革更系统，影响也更深远，一条鞭法等改革，利在千秋。我内心是非常敬佩的。”南铮不疾不徐地说道，“但是，如果单单从性格层面来说，我个人可能更喜欢高拱一些。”
他顿了顿，见大家都在认真听，便继续阐述：“高拱这个人，性格刚直，嫉恶如仇，有点‘宁折不弯’的意思。他喜欢一个人，可以倾力相助，厌恶一个人，也毫不掩饰。这种敢爱敢恨棱角分明的性格，虽然可能让他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吃亏，但显得特别真实，有血有肉。在现实中，我反而更愿意与这样的人交往，因为可以放心深交，信任他的坦荡。相比之下，张居正更沉稳，更懂得韬光养晦和权术谋略，是成熟的政治家。但也正因如此，他给人的感觉离普通人的情感世界更远一些，若真与他为友，我或许会心存顾虑。”
发言结束，他微微欠身：“一点不成熟的看法，让各位老师见笑了。”
这番发言角度新颖，言辞清晰，虽然略带青涩，却真诚有力，引来几位学者的赞赏。有人点头称是，有人补充道：“这位小友说得有意思，高拱的性情，确实是他魅力的一部分，也是他悲剧的根源之一。”
沈疏攸眼中也流露出明显的赞赏。他没想到南铮不仅对古籍修复有动手能力，对历史人物也能有这样清晰独到的个人理解，超出了他的预期。
沙龙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到了晚饭时间。大家意犹未尽地边聊边往外走。
“沈老师，”南铮快步走到沈疏攸身边，发出邀请，“沈老师，这次总该赏脸让我请您吃个饭了吧？今天听了您的发言，受益匪浅，正好还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呢。”
或许是聊得投缘，亦或是对这位年轻人产生了更多好奇，沈疏攸欣然答应：“好啊，想吃什么？”
南铮嘴上像抹了蜜：“一切以沈老师为准，沈老师喜欢吃的，就是我喜欢吃的。”
沈疏攸失笑摇头：“你呀……”
两人乘坐电梯来到一楼，走出图书馆，沈疏攸正要向停车场走去，南铮却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沈老师，我没买车，下午是走着过来的，我住的地方距离这里很近，一会儿去吃饭还得麻烦你带着我。”
沈疏攸这才恍然。眼前青年顶多20出头，虽举止从容，见解不俗，但毕竟年轻。他轻轻拍了拍南铮的肩头：“别客气，坐我的车就行。”
沈疏攸带南铮去了一家常去的私家菜馆，环境清雅，菜品精致。落座点菜后，南铮主动为沈疏攸斟茶。
南铮伸手过来时，沈疏攸余光不经意瞥见他小臂内侧血管附近有几处细小的针眼。不由关切道：“最近身体不舒服吗？看你抽了不少次血。”
南铮明显一怔，下意识将手臂收回，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前阵子去体检，我血管太细，护士找了半天才扎准，多试了几次。”
“很疼吧？”沈疏攸语气里尽是关心。
“习惯了，从小就这样。”南铮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巧妙将话题引开：“沈老师，说真的，您看起来特别年轻，感觉就像和我同龄，完全不像资料上写的31岁。”
沈疏攸被他这直率的夸奖逗得微微一笑，顺着问道：“那你今年多大？”
“21。”南铮语气轻松，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家里条件不太好，我妈生我之后身体一直不行，前几年我爸在工地又摔伤了腿。所以我高中没念完就出来做事了。”
沈疏攸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认真起来。他未曾想到这看着开朗的年轻人背后竟有这样的经历。
“端过盘子，送过外卖，什么都试过。”南铮语气平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却忽然眼尾一挑，带点玩笑的意味：“还做过一份‘特殊职业’，沈老师要不要猜猜看？”
沈疏攸一时语塞，脸颊竟有些发热。南铮出众的外貌和那略带玩世的神情，让他不自觉想偏了。恰巧服务生开始上菜，他借机敛了敛神色，轻咳一声，委婉地问：“该不会是……在夜场工作？”
南铮一下子笑出声来，几乎要伏在桌上，肩膀轻轻发颤。
沈疏攸有些窘迫地看了看四周，耳根微热，低声提醒：“小声点，大家都在看呢……”
“对不起，沈老师，”南铮好不容易止住笑，深吸一口气，眼角还带着笑意，“我就是觉得……您这联想太有意思了。”他脸上因笑意泛起的红晕，反倒让原本略显苍白的肤色透出几分生气。
沈疏攸顺势转移话题：“所以，你说的‘特殊职业’究竟是？”
南铮一边为他盛了碗热腾腾的海鲜疙瘩汤，一边笑着解释：“其实是因为外形还算过得去，之前被找去拍过一些平面广告，做过短期的模特。”
沈疏攸这才了然，点了点头：“这倒确实适合你。不过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做下去？这一行的收入应该不错。”
南铮笑了笑，神情中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大概就是‘衣食足而知荣辱’吧，”他语气平静，“家里经济稍微宽裕些之后，我就不太想继续做这行了。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方向。人这一辈子，工作占了大半，总得找点自己真正感兴趣至少不反感的事情做。”
这番话让沈疏攸心中一动。他想到自己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始终投身于热爱的学术研究，对南铮的话更是感同身受。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能找到一份让自己感到充实甚至快乐的工作，确实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整顿饭下来，两人从历史轶事聊到生活见闻，再到对未来的种种想法。沈疏攸发现，南铮虽未受过系统的高等教育，却思维敏捷，见解独到，言谈间流露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清醒。他愈发觉得与这年轻人交谈轻松而愉快，心中的欣赏也随之加深。饭后，沈疏攸执意送南铮回家。南铮几番推辞未果，最终还是坐上了他的车。他报出自己租住的小区名字，车最终停在了一处颇有年头的“老破小”小区门口。
这个小区沈疏攸有所耳闻。他一位同事从小在这里长大，偶尔提起时总带着几分感慨：这样的楼为何至今还未纳入拆迁规划。路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几栋楼房的轮廓，墙皮在阴影里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底色。
南铮选择在这里租房，原因不言而喻，无非是为了节省开支。沈疏攸心里那点温柔与善良又开始隐隐作动，泛起一阵细微而真切的同情。
“沈老师，谢谢您送我回来，也谢谢今晚的晚餐和指点。”南铮下车后，转身诚恳地向沈疏攸道谢。
“别客气，路上小心。”沈疏攸缓缓升上车窗，却没有立刻启动车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将车窗降下些许，探出头望向南铮，“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不管是工作上的，还是经济方面的，都可以和我说。我们很投缘，我真心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南铮微微一怔，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几分动容：“沈老师，谢谢你，你真好。”
“好好休息，有空再聚。”沈疏攸笑了笑，朝他轻轻挥手，这才驾车缓缓驶离。
南铮站在小区门口，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意，目送沈疏攸的车子远去，直到尾灯的光晕彻底融入夜色，消失在街角。
也就在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如潮水般退去，眼神倏然冷冽，与方才那个开朗诚挚的年轻人判若两人。夜色笼罩着他挺拔的身影，平添了几分难以接近的孤寂。
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他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让他的目光又沉了几分。短暂的停顿后，他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一个语调甜腻的年轻男声，带着刻意撒娇的意味：“铮哥，你那个角色扮演的游戏，还要玩多久呀？我都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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