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已逾两周,转眼便是中秋。于国人而言,这个仅次于春节的团圆佳节,总承载着分外深厚的情愫。然而,沈疏攸早已和家人沟通妥当,今年他不回家过节,因为他应允了某人,要去做一件特别的事。
这次中秋假期巧逢周末与周一,共有三日闲暇。假期的首日,沈疏攸难得睡了个懒觉,直至八点多才醒来。他起身推开卧室的窗户,一股夹杂着凉意与湿气的秋风瞬间涌入。昨夜的雨持续到将近天明才停歇,果真应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老话,雨后的气温明显较前几日清冷不少。感受到室外空气过于潮湿,沈疏攸又轻轻将窗户合上。
沈疏攸所住的小区名为“海华澜庭”,虽非顶级豪宅区,却也是在海澜市口碑上乘的地段,尤其毗邻澜大,工作便利,环境宜人。他住的这套140平方米的住宅,是父母在他博士毕业参加工作时所赠的礼物。房子南北通透,格局方正,室内的装潢与陈设,皆由沈疏攸一手设计,整体呈现出古风文人雅士的格调:无论是客厅、卧室还是书房,家具几乎全部选用沉稳的实木打造,温润的木色与清晰的纹理沉淀出宁静的氛围。墙上随处可见悬挂着装裱精美的字画,为空间注入了流动的文气。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点缀着与氛围相应的花花草草。不仅如此,窗帘是印有飘逸字画的样式,窗台特意拓宽,摆放着一套木质茶具,便于闲暇时品茗。最大的房间被他打造成书房,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架,屋内分别设有专用于阅读和练习书法的木桌,时常还会燃上一炷清香。
平时工作日,沈疏攸保持着雷打不动的作息:晚上十点入睡,清晨六点起床,洗漱后必先到书房阅读半小时,再开始一天的生活。但今天因睡懒觉打乱了节奏,加之稍后有要事需处理,他便打算将阅读时间挪到晚间睡前。
此刻,沈疏攸身着一件质感高级的灰色长款睡衣,衣长及至小腿,腰间系着带子。他站在洗手台前刷牙,镜中的他发丝有些蓬松凌乱,平添了几分平日罕见的慵懒之感。或许是刚醒来的缘故,眼圈微微泛红,眼角也自然地微微下垂,这番情态竟让已过而立之年的他,透露出些许难得一见的孩子气。
牙刚刷完,正低头漱口,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沈疏攸垂眸瞥了一眼屏幕,来电人正是那位“某人”。
他擦干手,按下免提键,上身微微前倾,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边应答,一边思忖今天该从哪边开始刮胡子。
“欣溪。”他唤道。
“沈大教授,准备得怎么样啦?”电话那头的李欣溪语调轻快,尾音上扬,听起来心情不错。
“正在洗漱,别着急,现在才九点多,吃午饭来得及。”沈疏攸一本正经地答道。
“切,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板。我才不着急呢,巴不得这顿饭黄了。我就是突然恶作剧心理发作,想打电话吵醒你,单纯不让你睡懒觉而已。果然计划失败,咱们小沈要是肯睡懒觉,除非日出西山河水倒流。”
“睡了啊,”沈疏攸无辜地眨了下眼,“八点多才醒的。”
李欣溪在对面夸张地叹气:“服了你。”
沈疏攸停下动作,关掉免提,将手机拿到耳边,随意倚在门框上,抱臂轻笑:“所以,我的大小姐,你为什么没睡成懒觉?”
“不愧是十几年的好姐妹,沈美女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还是这么懂我。”李欣溪语气一转,哀怨起来,“还不是因为要带你去见爹妈,我家那位闹脾气。都跟她说了是权宜之计,现在演戏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生活,可她就是转不过弯来,不知吃哪门子飞醋。知道我爱睡懒觉,所以今天故意凌晨六点就把我拽起来陪她逛街。”
沈疏攸失笑:“你该不会是昨晚才告诉她,要和我‘见家长’吧?”
李欣溪理直气壮:“是啊!怎么啦?我什么事都不瞒她,她还想怎样?真是无语。”
沈疏攸轻叹一声:“她现在人呢?”
“刚送她回去,哭了一路。说实话我有点受够了,看来是时候换下一位了。”
从相识起,沈疏攸就拿她这个嘴贫一点办法都没有,李欣溪明明心里爱惨了对方,他只能玩笑般地回了一句:“你这个渣女。”
李欣溪顿时来劲,话不过脑就往外蹦:“渣才惹人爱,渣才受欢迎!你不也喜欢渣男?”
话音落下,沈疏攸手指蓦地收紧,刚才还挂在嘴角的无奈笑意瞬间凝固。他抿住唇,眉头淡淡蹙起,一言不发。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李欣溪也意识到失言,慌忙找补:“哎呀,我错了沈宝宝!我真该死,哪壶不开提哪壶!辜负真心的渣男都该消失,包括我这个渣女!小沈你别难过,别生我气好不好?你知道我这张嘴没把门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沈疏攸闭了闭眼,将心底泛起的那一丝隐痛压了下去,轻声打断:“好了,没事。等中午见面再聊吧,我先收拾一下。”
李欣溪顿时松了口气,语气又亮了起来:“好好好,你什么都不用准备,见面礼我都买好啦,全在后备箱里放着呢。”
“嗯,那先这样,一会儿见。”
通话结束,沈疏攸将手机搁回台面,镜中映出的那张秀气的脸,神情已恢复平静,只有眼底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黯淡。
沈疏攸和李欣溪,在众人眼中是一对恋爱多年的情侣,实则却是相识于微时,相知于困境的至交。
两人的缘分始于大学,不仅是本科同班同学,更一路相伴读了同一专业的研究生,师从同一位导师。最初的交集仅限于课堂上的相视一笑与点头问好,真正让两人关系突飞猛进的契机,源于李欣溪无意中窥破了沈疏攸深藏的秘密。
李欣溪性格开朗,身材高挑,五官明艳大气,是校园里引人注目的存在。更让她出名的是她的性取向,她从不避讳自己是同性恋,大一开学不久便已是半公开的状态。对此,不少男生在背后唏嘘“可惜”。
与李欣溪的坦荡截然不同,沈疏攸将自己的性向隐藏得极好。他出身书香门第,家庭观念传统保守。在高中末期意识到自己只对同性有感觉时,他先是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怀疑与厌恶,通过阅读大量心理学书籍才逐渐接纳自己。直至大学毕业,他都未曾谈过恋爱。直到大四毕业前夕,在贵州支教回来后,他结识了比他小两届的学弟。在对方热烈的追求下,沈疏攸才开始了第一段恋情。也是在这段时间,是学弟陪伴他度过那段倍感煎熬的黑暗时光。但这段持续七年的感情,最终以对方断崖式分手告终,留给沈疏攸的是漫长的自我疗愈过程,以及对爱情近乎本能的畏惧,直到现在,他都不敢再动心去尝试一段新的恋情。
和学弟这段恋情的开端,恰恰被李欣溪撞见。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她目睹沈疏攸和他的小男友围着同一条围巾,呵着手取暖,羞涩地并肩而行。正是这次偶遇,让李欣溪意识到沈疏攸是“同类”。巧的是,两人又考取了同一位导师的研究生,在相同的秘密和朝夕相处中,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研究生毕业后,沈疏攸选择继续深造,李欣溪则考入编制成为初中教师。她见证了沈疏攸恋情从开始、炽热到崩塌的全过程,在他最痛苦的日子里默默陪伴。两人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朋友,更似亲人。
沈疏攸自本科毕业起,就面临家中频繁的催婚。每次通话或回家,父母总明里暗里期盼能早日抱上孙子。然而,他深知自己恐怕永远无法满足父母的期望。他曾有一次小心翼翼地试探,母亲激烈到以死相逼的反应,让他彻底明白,自己的性向必须永远埋藏。
而李欣溪在家庭方面也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她曾数次半开玩笑地向沈疏攸提议“形婚”,沈疏攸起初只觉得荒诞不经。但在亲眼目睹母亲的激烈反应后,这个看似不切实际的想法,成了无奈之下唯一的出路。两人最终达成共识,假扮情侣,甚至必要时结婚,以此应对双方家庭和社会的目光。
如今,两人都已年过三十,中秋佳节将至,李欣溪的父母迫不及待地想借机正式见面,推动关系。沈疏攸和李欣溪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决定今天中午在海澜酒店上演这场“见家长”的戏码。
这场中秋节的“见家长”宴席,从吃饭到闲聊,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才接近尾声。李欣溪的父母对沈疏攸满意得不得了,从见到他第一面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席间,沈疏攸从容的谈吐,沉稳的气质,更让二老为之倾倒,恨不得当场就把婚期定下来。整个过程中,基本都是沈疏攸在从容应对,李欣溪则乐得清闲,在一旁吃吃喝喝,心里忍不住吐槽自家爹妈“没出息”,她这个亲闺女明明也很优秀好不好!
宴席结束,几人乘电梯从五楼的包间下来。沈疏攸主动结完账,大家一同来到酒店大门外,准备道别。
“小沈啊,我跟你李叔叔是打心眼里喜欢你。”李欣溪的母亲紧紧握着沈疏攸的手,轻轻拍着,语气里满是亲切,“你看什么时候安排我们和你爸妈见个面,早点把事儿定下来?国庆节怎么样?”
沈疏攸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还没来得及回应,李欣溪就抢先一步插话:“妈~你有没有搞错!”她一把将母亲的手拉回来,把沈疏攸从“掌控”中解救出来,“你怎么不干脆说就明天呢?”
“明天?我看明天也行啊!”李欣溪的父亲立刻接话。
“爸,我真是服了你们。”李欣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不、着、急!今天见了小沈,总该放心了吧?你们闺女没骗人!”
李母忧心忡忡地说:“小沈这么优秀,你就不怕被人抢走啊?”
李欣溪立马反驳:“你闺女我也不差好吗!是小沈整天提心吊胆怕我跟别人跑了好不好!”
李母从上到下打量了女儿一眼,眼神里写满了怀疑。
李欣溪气得差点当场仰倒,真是亲妈无疑。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下这三个人倒也热闹得紧。沈疏攸看准时机,温和地插话:“叔叔阿姨,能得到你们的认可,我真的很荣幸,也总算松了口气。”他语气轻松,带着几分玩笑,“正如欣溪说的,确实是我整天担心她不要我。改天我一定正式登门拜访,至于双方家长见面的事,届时再商量也不迟。”
“就是嘛!爸妈你们快回去吧,我跟小沈还要去约会呢,别耽误我们二人世界!”
“好好好,听小沈的,还是小沈考虑得周到。那我们这就走。小溪,平日里可不许欺负小沈,不然我可不依你。”
李欣溪一边哭笑不得地推着父母往停车场走,一边抱怨:“到底谁是亲生的啊?哪有你们这样嫁女儿的,就不怕我将来在婆家受委屈吗?”说完,她回头朝沈疏攸使了个眼色,扬声道:“爸妈,我好像有东西落包间了,让小沈帮我去拿一下,我先送你们去停车场。”
沈疏攸立刻会意,接过话头:“叔叔阿姨,那我就不远送了,我先上去帮欣溪拿东西。”
目送李欣溪陪着父母走向停车场,李母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受委屈?我自己的闺女我能不了解?天塌下来,你都不会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三人的说笑声渐行渐远,身影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沈疏攸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想:自己这场早有准备带着“表演”性质的见家长尚且如此紧张疲惫,那些真心相恋的情侣第一次面对这般场面时,不知该是何等忐忑不安,手足无措。
正当他出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又耳熟的年轻男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沈老师……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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