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方城,郊外田庄。
乌云低沉,悲风呜咽,偶尔传来的一声雁鸣将高远惊醒。他看着窗外,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沉吟良久,高远来到书桌前,执笔填写先前留下的半阙词。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1]
旧事忽已远,只余肠断。高远深深叹了口气。
淮阳侯一等人被杀,他最后的希望也断了。指望宁城的人来救他,无异于痴人说梦。落到这步田地,竟然还能苟活,列祖列宗一定在地下痛骂他吧。
“皇姐,我果然是你口中那个没出息的弟弟啊。你可还恨我,咳咳……”高远咳嗽起来,肩胛骨在颤抖中愈发支棱出嶙峋枯态。
房门被推开后又紧紧关上,一个景国下人走了进来。
高远面露怒色:“谁许你进来的?”
那下人并未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托盘放到高远面前的桌上。
高远更加怒不可遏,一挥手将整个托盘连同瓷碗打翻在地。“我没病!你们想要毒死我吗?何不痛快些!滚!滚出去!”
似乎耗了许多气力,高远重重坐回到椅子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着眼前的人。
那下人丝毫未受到影响,只是抬起眼镇定地看着高远。高远发现她有一双烟灰色的眸子,轮廓立体,肤白胜雪。这长相不像景人,倒更像从西域来的。
“陛下,我是一个为你而来的绥人。”戚江雪轻声开口,“虽然我并不怕外面那些景兵,但还是希望您不要太激动,以免横生事端。”
高远平静下来,但神情中依然带着某种被冒犯的怒意。
“你口称陛下,却一直不曾行礼。哪像是受过中原礼教的绥人?”
“大概是我的样子让您产生了误解。我叫戚江雪,是前凉州节度使戚扬的女儿。”戚江雪对着高远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后又道,“至于行礼。您大概是嫌我不曾下跪,可是我不会行跪礼。”
高远审视地看着戚江雪:“你从何处来?为何而来?宁城如今怎样?”
戚江雪先是去窗边看了看外面,随后走到高远面前道:“未去过宁城,只听说安王称帝。我是从惠州到兖州然后一路北上而来的。”
听出戚江雪强调的某些信息,高远语气缓和:“能找到这里,应当花费了不少功夫。坐下说话吧。”
戚江雪坐在高远的对面,从袖中依次取出了两样东西。
看到凌鸢阁的信物时,高远挑了挑眉,有些恍然。紧接着又看到了凤印,他的脸色顿时大变。
“你怎么会有……你到底是谁?”
“我已经自报过身份。”戚江雪声音淡定,“之所以有凤印,是因为靖和殿下收我为义女,将她身后的一切都交予了我,我会来见您主要也是为了她的嘱托。当然还有其它原因,比如凌鸢阁与您的盟约,阁中人无法前来,只好也交给我代办。”
高远有些难以置信,他打量着戚江雪,带着先前没有的凝重之色。
“皇姐叫你来找我,只怕不是为了救我吧。”高远露出嘲讽的笑,“她一向觉得我软弱,配不上那把龙椅,为此不惜和我斗个不休。可是她败了,再不甘又能怎样?还不是一切云散烟消?”
戚江雪站了起来,直视着高远:“那么你又败给了谁?你比她强在哪里?活着做敌国的阶下囚吗?”
“放肆!”高远怒喝,“你大胆!竟敢说出如此……”
“大逆不道之言吗?还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戚江雪冷笑着打断,“我也曾做过阶下囚,说起来比陛下还好些。长公主确实没有让我来救你,我也救不了你。她想要我杀你,可我同样不会杀你。”
“呵呵,不愧是皇姐……”高远的嘴唇因为激动有些微颤,他恶狠狠地瞪着戚江雪,“你们知道什么?我为了大绥殚精竭虑,这样一艘巨船,只靠我一人掌舵!那些官员只会哄骗,暗中将国库掏空!人人都喊着议和,最后却把罪责都推到我一人身上!”
“百姓,那些百姓。”高远说着也站了起来,“他们作为子民,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父受辱,转头就认了新父。谁知道我的无奈,谁在意我的痛苦?那些景人,让我不能称朕……”
戚江雪开始觉得怒火中烧,到后来只觉可笑。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既然你说罪不在你,又有何颜称‘朕’?君父不堪为君、不堪为父,百姓又何须敬之爱之?”
看着戚江雪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高远不由嗫嚅:“我是有罪,可我已经受到了惩罚。我受的苦又岂是你们能体会的?更何况,我的功过,还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来指点评说。你以下犯上,已然是罪无可恕!”
“哈哈哈……”戚江雪笑起来,原来人在极度愤怒之时真的会忍不住笑。“那就治我的罪吧。我不过是个妇人,去叫那些景国人把我抓起来啊!”
高远突然有些害怕地后退两步,仿佛此时才意识到这个人是有能力杀了自己的。
戚江雪不由走近一步:“那些帮你的人不是都被害死了吗?你受了什么罚?有什么苦?你的苦难比不上百姓的千分之一,而如今他们的更多苦难都是你带来的!你只是才受了点微不足道的苦,他们从古至今受的苦可是重如山!当然,苦难是不能具象比较的,或许对你这个曾经的帝王来说,这苦确实难以承受。”她逼视着高远,压低了声音,“那你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呢?不堪受辱,却可以苟活?”
高远踉跄了一下,被戚江雪一把拉住。他用力甩开胳膊,喃喃自语:“原来你真的是来杀我的。他们要我死……”
戚江雪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见没有动静,才重新坐了下来。她终于开门见山:“高谨在哪里?”
高远浑身一震,猛然回神:“你想干什么?”
“找到他,保护他,带他回大绥,送他登帝位。”戚江雪一句接一句将话砸了出来。
高远愣住了,他像是无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戚江雪。戚江雪也任由他看着,耐心等着。片刻后,高远重新坐了下来。
“皇姐果然信任你,连高谨的存在都没有瞒着。你们打的算盘是携幼主以令诸侯?安王会坐视不理?”
“安王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真正话事的还是那些大臣。有高谨在,他便不再是唯一正统。”戚江雪看向窗外,又像看着某处虚空:“幼主若是能被悉心教导,焉知不会成为雄主?你该不会认为自己还能回去吧?又有谁会来救你?说实话,大家其实是没得选,你也没得选。除非,改朝换代。”
听到最后一句话,高远的眼神湮如死灰。
“大绥的统治早已深入人心,劝你们莫要蚍蜉撼树。”他声音虚弱,不知是否想起了早年的几次民间起义。
戚江雪重新看向高远:“是啊,改朝换代谈何容易?受苦的总是百姓,而如今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安王非明主,所以我才来找高谨。淮阳侯虽然死了,但我想你一定对他有所安排。”
高远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异常:“他与淮阳侯夫人徐氏一起,被关在延京内城的浣衣所中。他的身份不为人知,所以能暂时得以保全。”
戚江雪点头,欣然改口:“陛下离开帝京时带走了许多东西,如今可以交出来了。有了这些,小殿下之后便能顺畅些。”
“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高远此时的语气,就像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父亲。
“我以性命担保。”戚江雪十分郑重,“会救出他,助他登上帝位。陛下可以留下旨意,加盖玉玺。他的身后不止有长公主一系,还会有严将军与关山五州。而凌鸢阁,也只会与他再度结盟。”
高远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他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凌鸢阁之物与那一半虎符我都可以交给你。但是玉玺……”
戚江雪勾起嘴角,“陛下该不会说玉玺不在你这里吧?”
“玉玺我当初确实带走了,但如今不在我身上。”高远的假笑里掺杂了一点恶意,“为了不让人搜抢而去,我将它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只能自己去找了……”
戚江雪知道了想知道的,也得到了想得到的,对于高远,她不想再多做纠缠。就在她起身之时,高远也站了起来。
“戚氏,你最好遵守承诺。”
这番话带着帝王的威压,戚江雪不卑不亢道:“我会的。陛下大可以天子之气召会上苍,因果昭彰,报应不爽。若我不愿这么做,此次也就不会来了。”
高远闭了闭眼,语气弱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若是,高谨即位,他会不会明白我的苦衷……”
戚江雪似笑非笑地看着高远:“陛下放心。他若登上大宝,面对的是天下人,自然要尊皇父。至于史书如何写,也自有公论。”
[1]出自赵佶的词《眼儿媚·玉京曾忆昔繁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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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困龙无可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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