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金陵,像一幅被秋霜侵过的水墨画,浓淡相宜里尽是岁月的沉韵。
玄武湖的残荷早褪了碧色,枯梗支棱在澄澈的水里,偶有白鸟掠过时,便惊起细碎的涟漪,一圈圈荡向远处的覆舟山。
秦淮河的水瘦了些,却愈发清亮,倒映着两岸渐次染红的乌桕与枫香。
城墙上的爬山虎早红透了,像给青砖裹上一层厚重的锦缎,阳光斜斜照下来时,砖缝里漏出的光影在地上缓缓移动。
濮阳长羡候在画舫舷边,月白长衫被江雾浸得发潮,袖口沉甸甸地坠着水汽。她垂眸拂去肩头凝结的细珠,指尖触到冰凉的料子,微微蹙了眉。
等了许久,那人终于来了。
来的是位妙龄女子,一袭湖蓝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却衬得肌肤如雪。她提着裙角踏上画舫,船身微微摇晃,惊起岸边几只白鹭。
“你可真是赶巧,前日进城,昨日封城。”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
“想见你一面可真难,若是昨日见你,昨日便出了城。”濮阳长羡接过对方递来的手,触到指尖微凉的体温。
女子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狡黠:“呵呵,殿下真会说笑。”
画舫缓缓驶离岸边,船夫在船尾沉默地摇橹,水声哗哗,掩盖了两人的低语。濮阳长羡注意到女子眼下淡淡的青影,显然这几日未曾安睡。
“金陵城怎的了,为何会封城门。”濮阳长羡压低声音问道。
女子指尖微颤,湖蓝的袖口在风中轻轻摆动。她望向远处城墙上的烽火台,那里本该有守军巡逻,此刻却空无一人。
“疫病。”她声音极轻,像怕惊动水底的游魂,“三日前从城南开始,高热咳血,一日毙命。今晨水西门外已堆了十七具尸首……官府用石灰掩了,说是怕引起恐慌。”随后,她又笑了笑,说:“碰巧朝廷下令关城前夕你又进了城门。”
画舫在秦淮河上缓缓前行,橹声搅碎了水面倒映的晚霞。濮阳长羡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疫病二字像块寒冰坠入心底。
“一日毙命?、她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两岸渐次点起的灯火,“可有查过源头?”
青黛摇了摇头,湖蓝衣袖被河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一道新鲜的擦伤。“城南织造坊最先发现,十名绣娘同时发病。官府说是时气不正,但...”她忽然凑近,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秋日的凉意,“死者口鼻皆渗黑血,不似寻常疫症。”
濮阳长羡瞳孔微缩。她突然抓住了青黛的手腕:“带我去看尸体。”
“你疯了?青黛挣了一下没挣脱,惊觉这看似体弱多病的女人力道大得惊人,“石灰都掩了,何况...”她突然噤声。远处城墙传来金属碰撞声,一队铁甲士兵正举着火把沿河巡逻。
画舫猛地调转方向,船夫闷声道:“官爷查船。”濮阳长羡迅速松开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塞进青黛掌心。白玉上盘着条五爪龙,龙睛两点朱砂红得刺目。
青黛倒吸一口冷气,膝盖一软几乎跪下,被濮阳长羡一把托住肘部。她贴着青黛耳畔,温热呼吸拂过耳垂,“本宫有个毛病不好,就是爱多管闲事。”
青黛本是前朝首辅遗落在外的孤女。三年前魏嫣和她接触时,她还不信,却也没断联系。如今信物一出,无论何人,濮阳长羡便是她的主子。
舱门被踹开的瞬间,青黛猛的拽住身侧的濮阳长羡,将她按住。自己反手扯开了外衫的系带,半露的肩头沾着方才慌乱中蹭上的尘灰。“别动。”她低喝一声,随即扬高了语调,带着几分薄怒:“姐姐怎的毛手毛脚...”
领头的衙役厉声喝问,“可有路引?”
青黛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襟,从枕下摸出路引递过去,指尖故意在对方手背划了下:“官爷息怒,我们是来投亲的姐妹,方才正闹着玩呢。”话音刚落,青黛突然捂住嘴,喉头一阵滚动,似要作呕。
衙役们顿时后退半步。“晦气!”有人低骂,“这船里什么味儿?”衙役们捏着鼻子看了路引,又瞥了眼青黛发白的脸,不耐烦地挥挥手:“走了走了!晦气东西!”临走前还从门外泼了把石灰粉,呛得青黛连连咳嗽。
待脚步声远去,青黛立刻从濮阳长羡身上弹开,掏出手帕狠狠擦嘴。“冒犯了,殿下。”她耳尖通红,哪还有方才的风尘模样。
濮阳长羡却盯着她袖口血迹:“真的染病了?”
“姜汁调的……”青黛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
濮阳长羡截住话头,望向渐暗的天色,“去水西门。”
两人弃船登岸时,暮鼓正敲过三响。青黛熟门熟路地带她穿行于小巷,墙头乌桕树的影子像无数鬼手抓挠着青石板。转过三条街巷,腐臭味突然浓烈起来。
“就是...”青黛话音戛然而止。前方空地上,十几个麻袋整齐排列,每个都渗出可疑的暗色液体。穿皂衣的衙役正将大袋石灰倾倒在上面,白雾腾起时传来皮肉灼烧的滋滋声。
“官爷行个方便。”青黛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吊钱,手指灵巧地塞进领头衙役的腰带,“我家姐姐的未婚夫前日走失了,想看看是不是...”
衙役掂了掂分量,斜眼打量二人:“半刻钟。”说完便带着手下到远处喝酒去了。
濮阳长羡迅速蹲下身,用帕子裹住手,解开最近的一个麻袋。尸体的脸已经发青,但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女子,嘴角凝结着黑色血块。她轻轻拨开死者衣领,脖颈处赫然有几个细小的针眼。
“疫病加上毒杀。”濮阳长羡声音冷的像冰。
青黛倒吸一口凉气:“可死了十多人。”
“十七个绣娘。”濮阳长羡突然抓住青黛的手腕,“你说最先发病的是织造坊的绣娘?”
青黛点头,突然瞪大眼睛:“殿下是说...”
“嘘——”濮阳长羡猛地将青黛拉到身后。阴影处传来靴子碾过碎石的声音,一队巡逻兵正举着火把朝这边走来。
远处传来衙役的呼喝声。青黛急忙拉着濮阳长羡起身:“殿下,该走了。”
“殿下!”青黛急得跺脚。濮阳长羡终于回神,被她一把拉走。
两人刚离开空地,身后就传来衙役的惊叫:“哪个杀千刀的动了尸首!”
借着夜色的掩护,她们钻进一条狭窄的巷道。青黛带着她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间不起眼的药铺后门。三长两短的敲门声后,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这是我师兄的铺子。”青黛低声解释,“绝对安全。”
青黛幼时是被百草堂的老师傅捡到的,而他的师兄正是老师傅的独子,经过青黛日月以来的熏陶,现已投诚。
药铺里弥漫着苦涩的香气,柜台后站着个瘦高男子,见到濮阳长羡立刻要跪,被她抬手制止。
“我说了,前朝已亡。”濮阳长羡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现在重要的是查清这场瘟疫的真相。”
百草堂的后堂比前店更显逼仄,药柜顶堆着半人高的干草药,艾叶与苍术的气息混在一处,倒压过了巷外飘来的腐臭。沈砚将一盏油灯往案上推了推,光晕里浮着细小的药尘,他捏起濮阳长羡从尸体上取下的半块黑血痂,放在鼻尖轻嗅。
“不是疫症。”他指尖捻着血痂,在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寻常时疫咳血多带腥气,这血痂泛着苦杏仁味,是毒物熬出来的。”
濮阳长羡正对着案上铺开的金陵舆图凝神,闻言抬眼:“何种毒物?”
沈砚取过银簪,在血痂上轻轻刮了点粉末,又从药罐里舀出一勺清水化开,银簪浸入的瞬间,针尖竟泛起青黑。“墨血藤。”他声音沉了沉,“南疆的毒草,晒干后磨成粉,混入饮食或刺入血脉,三日必发,初起如风寒高热,发作时血凝成墨,穿皮而出,看着像疫症,实则是毒发。”
青黛正往炉里添炭,闻言手一抖,炭块滚落在地:“墨血藤?那不是早被朝廷禁了吗?十年前岭南节度使用它毒杀同僚,此后皇上下令连根拔除,怎么会出现在金陵?”
“禁的是明面上的。”濮阳长羡指尖点在舆图上的城南织造坊,“绣娘日日与丝线、染料打交道,若毒物藏在这些东西里……”
“染料!”沈砚突然插话,转身从药柜最底层翻出个油纸包,拆开后是块深紫近黑的布料,“前日织造坊的王管事来买止血药,说新到的‘黛墨锦’染坏了十多个绣娘的手,指尖溃烂流脓,当时只当是染料蚀骨,现在想来……”
濮阳长羡抓起布料凑近灯看,布料纹理间隐有细碎的银光,用指甲刮下一点,凑到鼻尖,苦杏仁味。“这锦缎是谁送来的?”
“说是从苏州来的货商,姓柳,住在城西的悦来客栈。”沈砚补充道,“但王管事说,那货商出手阔绰,却总在深夜出入织造坊,不像正经生意人。”
青黛已换了身灰布短打,将发髻盘成男子模样:“我去悦来客栈探探。”
“一起去。”濮阳长羡也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沈砚,“若我们两个时辰未回,你拿着这个去城东的玄武观,找观主玄清,就说‘故人染墨’。”
沈砚握紧玉佩,指尖泛白:“殿下小心,这几日城西盘查得紧,尤其悦来客栈周围,昨夜还抓走了三个夜行的。”
濮阳长羡颔首,接过青黛递来的帷帽,帽檐垂下的黑纱遮住半张脸。两人刚走到后门,就听见巷口传来靴底碾过石子的声响,青黛迅速拽着她缩回门后,从门缝里偷瞄。五个铁甲兵正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拍门,领头的腰间挂着块虎头令牌。
“是金吾卫。”青黛压低声音,“寻常衙役查路引,金吾卫出手,必是大案。”
火把的光晃过药铺门板,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百草堂的,开门验身!”
沈砚立刻从柜台下拖出个地窖盖板,朝两人使了个眼色:“快下去,地窖通着隔壁的胭脂铺。”
濮阳长羡与青黛刚钻进地窖,沈砚便盖上盖板,往上面堆了些药渣。门被撞开时,他正慢悠悠地碾着药草,抬头堆起笑:“官爷深夜查访,是有何贵干?”
地窖里潮湿阴冷,青黛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照亮前方蜿蜒的通道。通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墙壁渗着水珠,滴答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这是老师傅在世时挖的,怕兵荒马乱时藏身。”她边走边说,指尖抚过墙壁上的刻痕,“你看这些划痕,是我小时候数着日子刻的。”
濮阳长羡的目光却落在通道尽头的微光上,那里传来隐约的脂粉香。果然通着胭脂铺。刚推开地窖门,就听见铺子里传来女子的轻笑,一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正对着铜镜描眉,见两人钻出来,惊得打翻了胭脂盒。
“是青黛妹妹?”姑娘认出了青黛,又看向她身后的濮阳长羡,“这位是……”
“我表姐,来金陵找活计的。”青黛迅速捂住她的嘴,“金吾卫在查人,借你铺子躲躲。”
从胭脂铺的后墙翻出去时,月色正浓,青石板路上覆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城西的悦来客栈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门虚掩着,隐约有划拳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去敲门,你从后窗绕。”青黛往靴筒里塞了把短刀,压低帷帽檐,“二楼最东头的天字三号房,方才在胭脂铺听姑娘说,那柳货商住那儿。”
濮阳长羡点头,借着巷口老槐树的阴影绕到客栈后院。后院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墙角的狗被脚步声惊动,低低吠了两声,又被屋里扔出来的骨头砸中,呜咽着缩了回去。
二楼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在晃动。濮阳长羡抓住窗棂轻轻一推,窗户没锁,刚推开条缝,就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那批黛墨锦已用了七成,剩下的藏在织造坊的地窖,等风声过了运去京城。”是个男声,带着苏州口音,“价钱嘛,自然好商量。”另一个声音沙哑,像是刻意压低了嗓子,“只是官府查得紧,这批货得尽快脱手。”
濮阳长羡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拨开窗缝,屋内烛火摇曳,映出两个男人的侧影。一个身着绸缎长衫,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青玉扳指,想必就是那柳货商。另一个则披着粗布斗篷,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样貌。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青黛的声音隐约夹杂其中:“官爷,这大半夜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货商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不好,是巡夜的衙役!”斗篷男子迅速吹灭蜡烛,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濮阳长羡趁屋内漆黑,指尖死死攥住窗棂,指节泛白。她不会武功,此刻唯一的优势便是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对方也未必能看清她的踪迹。
她深吸一口气,像只受惊的雀鸟般蜷起身子,从半开的窗户缝隙里挤了进去。落地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在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柳货商的声音带着惊惶,伴随着摸索东西的窸窣声,想来是在找武器。
濮阳长羡屏住呼吸,迅速矮身躲到妆台底下。妆台的雕花挡住了她的大半身子,只露出一截月白长衫的下摆。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般撞着耳膜,混着外面青黛与衙役周旋的模糊话语。
“别管是谁,先撤。”斗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正朝书架的方向移动。方才从窗缝里瞥见,那书架后像是有暗门。
柳货商慌慌张张地应着,脚步却踉跄着往门口撞,大概是想从正门混出去。他的靴底踢到了濮阳长羡刚才撞到的铜盆,盆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正好暴露了他的位置。
濮阳长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柳货商的袍角从妆台边扫过,离她不过咫尺。此刻若是被发现,手无寸铁的她绝无胜算。
就在这时,斗篷人那边传来木板转动的吱呀声。柳货商急了,转身就往书架跑,却没注意到濮阳长羡刚才踉跄时碰倒的矮凳,他一脚踩空,整个人朝前扑去,重重摔在书架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斗篷人显然没想到他会摔跤,骂了句脏话,不得不回身去扶。这片刻的耽搁,给了濮阳长羡机会。
她从妆台底下爬出来,指尖在妆台上胡乱一摸,摸到个冰凉的物件,是方才柳货商把玩的青玉扳指,不知何时掉在了这里。她攥紧扳指,趁着两人弯腰拉扯的空档,猛地将妆台上的铜镜推了下去。
铜镜砸在地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更妙的是,镜面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碎片散落在地,竟将屋内照得朦朦胧胧能看见人影。
“是个女人!”斗篷人显然看清了濮阳长羡的轮廓,声音里多了几分狠戾,“抓住她!”
柳货商刚被拽起来,闻言便朝濮阳长羡扑来。他没练过武,动作笨拙得很,濮阳长羡虽也慌乱,却比他灵活些。她侧身躲过,脚下却被铜镜碎片滑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手肘磕在青砖上,疼得她眼冒金星。
柳货商见状又扑上来,张开双臂想把她按住。濮阳长羡急中生智,将手里的青玉扳指狠狠朝他脸上砸去。扳指虽小,却带着十足的力道,正打在柳货商的额角,他嗷地叫了一声,捂住脸后退了两步。
这两下耽搁,斗篷人已甩开柳货商,大步朝她走来。他的手像铁钳般朝她肩头抓来,濮阳长羡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石灰味和水西门外尸体身上的味道一样!
斗篷人的指尖已擦过她肩头的月白长衫,濮阳长羡却在那瞬间猛地侧身,不是狼狈躲闪,反倒像片被风拂动的柳叶,借着对方前扑的惯性,足尖在散落的铜镜碎片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往后滑出半尺。
这一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手肘在青砖上又磕了一下,她却连眉峰都没蹙一下,只垂眸时眼睫在眼下投出片冷峭的阴影。斗篷人扑了个空,踉跄着撞在妆台上,上面的瓷瓶滚落,碎在他脚边。
“找死!”他转身再扑时,濮阳长羡已从地上站起,指尖拢着半幅被风吹起的帐幔,看似无意地往暗门方向退了两步。她没看斗篷人,目光却瞟向窗外。青黛与衙役的争执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正顺着楼梯往上爬。
斗篷人显然也听见了,动作顿了顿。就是这片刻犹豫,濮阳长羡突然扬手,将手中的帐幔朝他脸上挥去。帐幔蒙住他视线的瞬间,她转身就往床后躲,动作快得像道残影,月白长衫扫过床脚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恰好混在楼下的嘈杂里。
她刚蜷进床底,就听见斗篷人咒骂着扯掉帐幔,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他没找她,竟直奔书架后的暗门而去!木板转动的吱呀声与他消失的身影几乎同时发生,暗门合上的刹那,房门被猛地踹开。
“里面的人都出来!”衙役举着火把闯进来,火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捂着脸哼哼的柳货商身上。
濮阳长羡在床底屏住呼吸,指尖死死按着袖口。床板的缝隙里能看见青黛跟着走进来,她穿着灰布短打,故作惊慌地指着柳货商:“官爷!就是他!方才我路过听见打斗声,进来就见他拿着刀要杀人……”
“胡说!”柳货商疼得直抽气,“还有个女人……”
“哪有什么女人?”青黛往床这边瞥了眼,声音脆生生的,“许是您看花眼了吧?这屋里就您一个,难不成是见了鬼?”
火把的光在床底晃了晃,濮阳长羡将脸埋得更低,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冷得像块冰。她能感觉到衙役的靴底就在床沿边,只要对方弯下腰,就能看见她散落的衣角。
“搜!”领头的衙役下令。
脚步声在屋里来回移动,翻箱倒柜的声响此起彼伏。濮阳长羡的手肘还在疼,冷汗却顺着鬓角往下滑,滴在床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始终没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像尊嵌在阴影里的玉像。
“头儿,没见人。”一个衙役道,“倒是这书架后面是空的,好像有暗门。”
“管他什么门,先把这货带走!”领头的显然没耐心细查,踹了柳货商一脚,“带走!”
柳货商被拖拽着往外走,经过床底时,他突然挣扎着回头,目光直勾勾地往床底瞟。青黛眼疾手快,故意脚下一崴,撞在他身上:“官爷您看他,怕是疯了吧?”
这一撞正好挡住了柳货商的视线,等他再想探头,已被衙役粗暴地推了出去。
屋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青黛才走到床边,压低声音:“走了。”
濮阳长羡从床底钻出来,月白长衫沾了层灰,却丝毫不减她身上的清冷。她抬手拂去裙摆的尘,指尖触到肘间的伤处,才终于蹙了下眉。
“你的手。”青黛拉住她的手腕,看见那片红肿,“得赶紧上药。”
濮阳长羡没说话,目光落在暗门的位置,又扫过地上的血迹与碎片,最后定格在青黛脸上:“柳货商方才看床底的眼神,不像偶然。”
“那又怎样?”青黛扶着她往窗户走,“金吾卫的人没出现,已是万幸。我们得赶紧回百草堂,孔师兄的药……”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金吾卫的呼喝:“封锁客栈!任何人不得进出!”
两人同时噤声。濮阳长羡迅速推开窗户,夜风卷着寒意灌进来,吹得她发丝乱舞,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冷光。“跳下去。”她抓住青黛的手,指尖冰凉,“后院墙根有堆柴草,能缓冲。”
青黛看着她肿起的手肘:“你……”
“别废话。”濮阳长羡率先翻身跃出窗,月白长衫在空中划过道利落的弧线,落在柴草堆上时闷响一声,她却立刻爬起来,朝青黛伸手,“快。”
青黛跳下来时,正看见濮阳长羡扶着墙喘气,脸色白得像纸,却仍挺直着脊背,半点不见狼狈。远处金吾卫的火把正往这边移动,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钻进柴草堆后的阴影里,像两道融入夜色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悦来客栈的后院。
阴影里的青砖泛着潮气,濮阳长羡扶着墙缓了口气,月白长衫的下摆沾了草屑,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拂去。青黛攥着她的手腕往深处退,指尖触到她手肘的肿包,忍不住低声:“还能走吗?”
她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巷口晃动的火把。金吾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像敲在心头。两人贴着墙根往暗巷深处钻,头顶的乌桕树落下几片红叶,正好飘在濮阳长羡的发间,她抬手拂去,指尖清冷如霜。
转过拐角时,迎面撞上两个巡夜的衙役。青黛正要开口周旋,濮阳长羡已先一步侧身,将半张脸藏在青黛身后,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一截白皙的脖颈。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倒像个被吓坏的闺阁女子。
“你们是做什么的?”衙役举着火把照过来。
“回官爷,是隔壁胭脂铺的,夜里出来倒废水。”青黛强作镇定,悄悄往衙役手里塞了串铜板,“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火把的光在濮阳长羡脸上晃了晃,她适时瑟缩了一下,往青黛身后躲得更深。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倒让本就没甚疑心的衙役松了警惕,挥挥手:“快走吧,夜里不太平。”
脚步声远去,濮阳长羡才直起身,眉宇间的怯懦褪去,只剩惯常的清冷。
“往织造坊去。”她声音压得极低,手肘的疼让她说话时带了丝微不可察的颤,却仍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柳货商没说假话,染缸里一定有东西。”
青黛看着她被月光拉长的身影,月白衫在暗巷里像抹流动的雾,明明方才摔得那样重,此刻却走得稳当,仿佛方才那个狼狈躲闪的人不是她。只有偶尔碰到墙面时,她指尖骤然收紧的弧度,泄露了几分隐忍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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