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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残月悬在牛皮帐顶,将旌旗映成苍青色。篝火余烬里爆开零星火星,惊起夜栖的寒鸦,铁甲上凝着的夜露便跟着簌簌震落。拴马桩旁的乌骓忽然打了个响鼻,惊散萦绕在草叶间的流萤,几点幽光掠过箭囊上未干的血渍,钻进远处荆棘丛里。

夜风裹挟着初开的梵香,混着营火焦味在辕门徘徊。值夜士兵的枪尖挑碎满地月光,铁靴碾过的新草渗出汁液,腥甜气息惊醒了蜷在辎重马车底部的野猫。

魏嫣漫不经心说道:“赵氏,你难不成想要张口说本宫陷害你?”

“定是,不然,不然这个畜生怎会滚到我的床上?”赵贵妃玉白肩颈处斑驳红痕在烛火下触目惊心。

“哦?”魏嫣讥讽说道:“可本宫与此人并不相识。”

赵贵妃俨然一副疯魔样,喊道:“桃酥,桃酥哪里去了?”

“桃酥,你快来给本宫作证。这人乃是爱慕长公主的。”

桃酥看见赵氏眼中一抹厉色,哆哆嗦嗦说:“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爱慕本宫?”魏嫣轻笑,“此人现在可是在你榻上。”

“一定是你,是你这个贱人陷害本宫至此,我杀了你。”赵贵妃狰狞着扑向魏嫣,被岑旭剑鞘给挡开。

岑旭适时押着桃酥入帐,将残余的香料呈上,说道:“陛下,这是桃酥宫娥潜入殿下营中所燃,想是与赵贵妃营中所燃的弄混了。这才导致眼前之事。”

琼琚此刻冲进营帐,嘴里念念有词:“陛下饶命,饶恕我们娘娘一回。”

赵贵妃指甲掐进了掌心,血珠顺着手心留了下来。她忽觉天旋地转,方才她是怎的了,分明是她要陷害魏嫣才对。怎的聪明反被聪明误,野男人跑她床上来了。

皇帝龙颜大怒,挥袖打翻茶盏,怒道:“饶恕一回,你家主子今夜可是犯了不知一件错事。来人,将人给拖下去,朕不想看见这几人。”

魏嫣不动声色退后半步,知晓皇帝今夜怒火攻心,吩咐姒露准备着菊花茶,递给了皇帝说:“陛下,喝点茶润润喉。赵氏犯下此等大错,是否要请示太妃呢?”

“这就是她教的好侄女?!”

皇后也跪下来,说道:“臣妾管理六宫不严,竟然出了此等难登大雅之事,现如今请陛下责罚。”

到底也是皇帝宠妃,又是皇后敌对。如今皇后虽解除一大患,却也需得落个治理后宫不严。此事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只是陛下来得急走的急,大家倒是以为谁家女眷出了此等羞事。

皇后连忙跟上皇帝,嘴里小声说道:“陛下,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赵氏定然不能突然薨逝。”

皇帝:“……”

魏嫣朝着岑旭说道,“这个嫂嫂还得当着,她若自此消失,定然是堵不住悠悠众口。”

“殿下说的在理。”

“不如我帮皇兄料理此事。”魏嫣脸上闪过一丝狠意。

“殿下?!”

“三日之后,将行祭祀之祀,不料山路崎岖,数人遭困悬崖之下。”

铜铃震得轻响,忽有一缕若隐若现的梵音顺着风飘来。梵音忽而高涌,忽而低吟,如同无形丝线,穿透层层宫墙,将尘间的喧嚣与佛门的清寂系在一处,教人分不清楚。

“娘娘,山雀该入笼了。”男子面容俊美如精雕玉琢的玉器,鼻梁高挺,薄唇不点而朱,唇角微微上扬,噙着若即若离笑意,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危险。

高位上的那位丹凤眼微上挑,眼瞳漆黑如墨,举手投足皆是不怒自威。

“办得好,你有赏。办不好,只能说你的命不好。”

“贫僧知道,还请娘娘静候佳音。”

……

三日后,祭皇祀。

寅时的露水凝在苍璧谷纹间,皇帝按住腰间的剑,玄色武弁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神宫柬太监跪捧柘弓,桦木胎上的朱漆在篝火映照下泛着血光。此乃先皇亲征所用,每年春蒐必悬于祭坛东侧。

曹太后轻触翟衣蔽膝上的金坠角,望见明襄正在十步外整理鹄翎箭。长公主的赤色戎装袖口绣着银螭纹,恰似岁寒三年春日,先帝手把手教八岁的小女开半石弓时,袖口上沾染的银粉痕迹。

“擂鼓——”典仪官挥动缠着虎尾的旌节,国寺十二面建鼓同时震颤。首辅之子沈砚捧着鎏金箭箙上前,獬豸补子下的犀带随着鼓曲的节奏轻晃。经过明襄身侧时,他袖中滑出半块杏仁酥,正落在小公主明襄缀着珍珠的箭囊里。

皇帝接过三棱箭簇的瞬间,忽然想起魏嫣及笄那年春蒐。十五岁的少女非要试挽九力弓,结果被弓弦震落了金丝狄髻。此刻她立在武将队列,背上那张描金画鹊弓,还是自己命军器监特制的六力轻弓。

都说让她好生歇着,可自己这皇妹如同枯木逢春一般,惹得今年春蒐好不热闹。

卯初,燎炉腾起青烟。太牢三牲的血珠渗入五色土,国寺卿奉上的炙雁犹带血丝——春蒐祭祖不同秋报,须存三分野性以彰武德。皇帝分胙时特意将带箭创的雁颈肉放入魏嫣金盘,那是太祖定下的规矩:中箭者得勇者肉。

“张弓——”随着鸿胪寺卿的唱礼,三百黑甲卫挽起画角弓。皇帝搭上白翎箭时,神色凝重虔诚。他的目光穿透缭绕的香,白翎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日晷针影移过辰字时,祭坛四周忽起呦呦鹿鸣。

“中的!”喝彩声惊飞林间白鹇。明襄的三支连珠箭洞穿百步外箭靶红心,翟衣广袖被北风鼓成流云。岑旭捧着获禽簿记录时,笔尖在长小主获雉三处洇开墨痕。

申时三刻,祭坛东侧的柘弓突然嗡鸣,暮风卷着白翎箭的余响掠过祭坛。

“襄儿这手连珠箭,倒比去岁更精进了。”皇帝用麂皮擦拭着白翎箭簇,玄色武弁服的织金螭纹在暮光中忽隐忽现。礼部尚书正待称颂小公主武勇,忽见西林窜出只通体雪白的麂子,鹿角上缠着褪色的朱砂符。

三百黑甲卫的画角弓同时轻颤,却无人敢动。按大魏的先例,祭坛百丈内见白兽当止戈。岁寒七年,先皇射杀白狐致山崩的旧事,至今仍在起居注里泛着墨香。

明襄是像极了魏嫣,如今她如同皇爷爷当年。

"取我的艾叶弓来。"明襄忽然开口,翟衣蔽膝上的十二玉坠撞出清响。神宫监太监慌忙捧上缠着青帛的轻弓,对着明襄劝道:“姑奶奶,悠着点。”

白麂驻足在五色土祭坛边缘,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燎炉火光。明襄搭箭的姿势仍带着潜邸时的利落,箭尾白鹇翎擦过她发间九翟冠的珠络,在暮色里划出一道银弧。

白翎箭擦着白麂角间的符纸钉入松干,朱砂符裂作两半飘落。那畜牲呦鸣一声窜入深林,留得角间铜铃在风里叮当。光禄寺卿长舒口气,指挥庖丁将炙好的鹿脊分入七宝攒盒。

白兽现世需再添三牲,刚猎得的野雉正合用。

暮鼓响过三通,祭坛四周燃起篝火。沈砚借着布菜之机,将温在怀中的杏酪塞给明襄。金盏边缘还沾着他獬豸补子上的金线碎屑,这是文官候场时特意向乐工讨的蜂蜡,专为保这盏乳酪不凉。

"你倒是比光禄寺的人周全。"明襄抿着杏酪轻笑,腕间金跳脱碰着箭囊叮当。沈砚垂眼数着青砖缝隙,耳尖比燎炉里的炭火还红。

皇帝分完第七块炙肝,忽然将金刀往祭坛北侧掷去。玉具剑鞘磕在青铜簋上,惊得礼部尚书险些摔了祝版。众臣还未回神,却见长公主已挽起画鹊弓,箭尖所指正是簋中突然窜出的灰鼬。

她高声喊道:“皇兄,这可不是什么劳什子白兽。”

“好!”皇帝击掌大笑,冕冠玉藻扫过百官无奈的眉眼。

戌时月出,太常寺奏起神贶之章。明襄奉命执火炬绕坛三匝,翟衣上的蹙金孔雀在火光中展翅欲飞。岑旭跪在文官队列记录祭典,笔锋在"长公主绕燎"四字上洇出墨晕。

亥初撤馔时分,忽有夜风卷起祝版残灰。徐皇后抬手为皇帝系紧武弁服缨带,这个动作倒让皇帝想起他们还是太子夫妇时,每年春蒐前夜,徐皇后总会替他重编甲胄上的红缨。

“父皇看岑旭的字。”明襄忽然捧来获禽簿,“这‘雉'字收笔带锋,倒像是学了姑姑的箭势。”岑旭在阶下猛咳起来,獬豸补子随肩头轻颤,仿佛真成了嗅到冤情的獬豸兽。皇帝抚须细看,果然见墨痕如箭贯纸,倒是与案头弹劾驸马笔锋逾制的奏疏暗暗相合。

“哈哈,快看姑爷他害羞了。”

“襄儿,快莫打趣你小姑爷了。”明襄听见此话,古灵精怪晃了晃脑袋,做了个鬼脸说:“不嘛不嘛,好不容易让我抓到这么个机会。”

岑旭则是说道:“无妨。”

魏嫣早已卸下祭祀用的服饰,换上了平时里穿的服饰,一把竹椭圆扇抵在鼻尖,笑了笑。

子夜归銮,玉辇经过西林时惊起宿鸟。明襄靠着皇后肩头假寐,发间金凤步摇的流苏扫过徐皇后翟衣日月纹。沈砚跟在文官队列末尾,袖中杏酪盏不知何时沾了松烟墨,在月色下晕成青灰的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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