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李警官。”
是那天案发现场的女警李不凡，将程烬送到医院。为了这个案子，她没完没了地加班。现在又想着照顾他们，协调医院将程烬安置在苏苑的病房里。程烬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劳累过度，有些贫血。这些天下来，大家都太累了。
葡萄糖顺着胶管嘀嗒进程烬的身体里。床单盖到下巴处，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一幅操心的样子。病房里只有苏夜白在醒着，他想，现在所有人都在这儿了，这是这些天一来，最安心的时刻。
不自觉地朝程烬凑去，他想要离他近一些。直到额头能感受到那人身体传来地微微热度。耳朵能清楚听见其规律的呼吸。这才敢闭上眼睛，趴在程烬床边，不知不觉也熟睡过去。
病房下是四周都被建筑物围起来的一方苗圃。苗圃里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院方精心打理。为的是给疾病中的人们带来一些来自于大自然的鼓励。医院里，太需要这种生机勃勃的东西做点缀了。
苏夜白感觉自己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睁开眼睛时，天色完全变黑。大脑神经不断传来钝痛。连视线都不清晰。程烬依旧在床上睡着，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病房里太安静了，安静的不正常！
苏夜白惊出一身冷汗，猛然站起身，而病房里的另外一张床，空空如也......
只有白色窗帘，如幽灵一般被风带进屋子里，不断飘呀飘，飘地人心慌。
......
“对不起，我实在没看出来她是病人。”
护士站里，没来多久的实习男护士，在监控和主治医生面前，羞愧地抬不起头。监控画面里，苏苑穿上苏夜白从家里带来的便装，手里掂着白天程烬带来的保温饭盒。神态自若走出医院大门，走之前甚至还对着保安礼貌微笑。步履缓慢，动作随意自然。完全不像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
“当下之急，我们要赶快找到这个精神病，以免......”
还没等医生说出下半句话，就感到脊柱上窜出一股凉意。他扭头便直直对上那位年轻的病人家属的眼睛，让人联想到北极上空悬着的孤星。“精神病。”三个字，的确太过刺耳。由于发现的时间早，苏苑身体虚弱，走不了太远。医院决定派出一些人，一起寻找。
监控里最后一次拍到苏苑是在一个岔路口。分别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其中一条路通往闹市，一个具有伤害能力的疯子出现在人群里有可能产生的后果，谁也担待不起。所以，三个身强体壮的保安，率先前往那个方向。男护士和年轻的实习医生们选择通往学校区域的那条路。
第三条路通往一些破败不堪，即将拆迁，无人居住的城中村。路上布满碎石，到处都有路障，黄沙漫卷，迷的人睁不开眼睛。程烬和苏夜白负责搜索这片区域。
屋子连着屋子过道狭窄，有些地方二人只能侧身通过。墙缝里伸出杂草撩过皮肤，又痒又疼。刚开始还零零星星有几辆电动车和行人走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这里像是一片末日废墟，没有生机，荒无人烟。一个被城市彻底遗忘的角落。
风呼呼的吹，将一丝虚无缥缈的声音传递。他们听见。
有人在唱歌，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
“虫儿飞花儿睡，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苏夜白蓦然停住脚步，他认得这歌声。
“是我妈。”
程烬也跟着停下来，这歌声明明是一首童谣，却听起来如此哀伤。不好的预感迅速膨胀。
“在那边。”
说罢便疾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女人一袭白衣，坐在高高地筒子楼上，双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脚下全是钢筋水泥。翻飞的白裙，随意披散在肩头的三千发丝，女人如同古画上仙人身着羽衣，不受世间琐事的束缚，随时可以远去。
苏夜白停下脚步，不敢惊动她。
苏苑眼前天高地阔，她不舍地收回眼神，留恋在自己世间唯一的牵挂上。
“夜白，妈妈认得你。”
字字清晰，句句温柔，苏夜白红了眼眶，酸涩像是无法阻止的海水涨潮，盈满全身。苏苑短暂的清醒着回来了。带着告别的口吻......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对不起呀，让你出生在这种家庭里，是我识人不清。”
她站在高处，娓娓道来。
“在第一次苏永胜家暴的时候，我就该带着你离开。是我一直心存侥幸，以为他只是一时事业不顺，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孩子，我错的离谱。”
苏夜白：“都过去了，我们不提了好吗？您先下来，我明天......明天还要上学，我想吃蒸鸡蛋，给我做好不好？”
即使他再压抑，也管不住哭腔从嗓子里流泻出来。
苏苑：“他带给我们的，不止是伤害，还有毁灭，不可恢复的毁灭。夜白，你不下一次地想杀了他，而且，也那样尝试了。对吗？”
后脑勺好像被钝器狠狠砸中，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就这样大白于天，他以为自己掩盖地天衣无缝。万不得已之时，一定能让天真的苏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逃离那人身边。弑父没有那么容易，他会在阴鬼恶煞纠缠下，自暴自弃中毁灭一生，但那又怎么样？十字架由他来背就好。
“你那么小一点，握着水果刀不愿意松手，我当时看到你的眼神......妈妈心里......好痛。”
在苏夜白惊恐的注视下，苏苑向前移动几寸。都是苏永胜，都是苏永胜，造成今天这一切。李不凡已经将所有事情调查清楚了。郝膺将程叔叔虐杀，还把母亲逼疯。无非就是没有得偿所愿。如果不是苏永胜将自己带走，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
“他该死！不怪我们，凭什么他一不开心就举起拳头？你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全部都是他，在外面染上该死的赌瘾，早就成了**的容器，不配为人父，不配为丈夫。我只恨，只恨自己心软，没有早点杀了他！”
“是呀，他该死......”
轻飘飘的话语，如同春夏交互时，飘散在各处的蒲公英。
“我只是，心疼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就被逼成一个杀人犯。”
一个身影在苏苑身后悄然出现。苏夜白突然提高声音。
“妈，苏永胜不会再出现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不......”
苏苑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身后那道身影就扑了上来，搂住女人的腰，将她从窗户边拽下。一切发生的太快，苏夜白猛然呼出一口气，弯下腰撑住双腿。缓了很久。
楼上，苏苑在程烬怀抱里疯狂挣扎。她好似又回到那天，黑暗绝望的时光，恐惧再次攥住她的整个心神。双手在程烬胳膊上划出一道道血印。程烬眉头一皱，没敢放开她。苏苑这次发病好像比之前还要严重。
苏夜白气喘吁吁爬上筒子楼，就看到两个人滚在厚厚灰尘里，苏苑已然挣扎到失去力气。
他快步走去，关紧窗户，用力锁死。然后在女人面前蹲下，眼里含着点点希翼。
苏夜白：“我是谁？”
“滚啊，滚啊！放开我！”
苏苑发丝凌乱，眼神涣散根本落不到苏夜白身上。他整个人都暗淡下去。像是光亮从未眷顾过。
苏夜白：“明明刚才，还认识的......”
苏苑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此时脸上泪水混着泥土，狼藉一片。他想用衣袖，擦干净母亲脸上的秽物。却在即将接近那张面孔时，引发一连串惊恐至极的尖叫。和回家那天一模一样。
“啊啊啊啊！！别碰我！”
程烬加大力度，差一点被挣脱开。
“苏阿姨现在谁也认不出来，快打电话，让医院的人赶紧过来。”
“好。”
他们打完电话，苏苑又闹腾了一会儿就逐渐平静下来，头一歪睡着了，就像是玩累了的小孩子。
程烬松开她，让她靠在墙壁上，整个过程苏苑都没有醒来。二人相互对视，长舒一口气。
“以后，我要照顾她了。”
苏夜白温柔注视着沉睡中的苏苑，瓷白的侧脸在窗口打下来的光中，更显柔和。
“方才妈妈唱的那首歌，是小时候哄我睡觉的安眠曲。我那时候可顽皮了，总是不愿意一个人睡觉，喜欢黏着她，她没有丝毫不耐烦，顺着我，哄着我，直到我安心沉入梦乡。”
“她现在变得跟我小时候一样，没人陪着不行。”
苏夜白似是责怪，程烬却从中听出不一样的意味。有对不幸的难过，又有对人还在身边的庆幸。是呀，只要人还在，家里的灯就亮着。
程烬：“她是一个好妈妈。”
苏夜白小声道：“世界上，没有不好的妈妈。”
一种酸酸的情绪，浮上心头，程烬看着他们母子二人，突然不再说话。那如果人不再了，灯还会亮吗？
“哥，他们都说，亲人去世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在天上看着你。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株植物，发芽，生长，结果，最后瓜熟蒂落。总有一天，我们也会结出果实。然后完成任务，那些星星就会来到梦里，接我们。”
“不管是程叔叔，还是林阿姨和小路，他们只是比我们先一步到达那里，然后等着我们抵达。他们一直都在的，对吗？”
落日在天边掀起粉色云海，隐约可见的月亮，弯弯挂在天上。以程烬和苏夜白的视角刚好能够看到。
程烬：“你看，月亮”
一会儿遁入云层，一会儿又出现在深蓝的天幕上。它就静静呆在那里，任人评说。像一道浅色的疤。原来连天空都会留下疤痕呀......
程烬这个年龄的男孩儿最好面子，苏夜白顺着他的意不去看他，尽管听到断断续续哽咽声。胳膊边的身躯，不住颤抖。
他终于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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