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棺材,童话里的棺材,躺着女人。”一本插画书,躺在脚后跟。
“两指间是点燃的一支烟,她衔走了烟嘴,像一只小猫,在我双腿上慵懒。”
纸页吸饱了墨汁,被合上。
秦问玉将本子放好,枕在床头。她有写日记的习惯,自从心选姐出现以后,写得更为频繁。
火炉烧得殆尽,秦问玉坐在炉边,摸着那封信——一封邀请信。
那面写的文字极为缱绻。若是凑近看,几个暧昧的字抓住你的眼球,心会怦怦跳的。
“亲爱的问玉……”秦问玉念出来,声音哑,她不想让这些幻想的文字变锈,所以不念了。
雀跃之后,两滴交叠的泪争先恐后打在信纸上,泪这么急,连她也惊愕。
她哭了,这封信是她自己写的,因为“她”从来不会邀请她。
屋内冷却,肌肤上汗毛蹭蹭起立。秦问玉也起立,挠挠蓬松飞天的长发,洗了脸,最后把炉子起了,信烧了。
信里的字句被火焰“嚼嚼嚼”地藏起来,秦问玉把脸埋进双膝,怀抱里藏满她的泪水。
一支烟在炉子边沿燃着了,秦问玉吸吸鼻子就烧了大半,她拿起烟来,吸两口眼睛呛红了。
她以前没有抽烟的习惯,也不爱烟味。在烟雾缭绕里,她见到林樾的脸。因为想念成了下意识,所以吸烟成了她的新习惯。
“百合”——这是林樾常抽的牌子,山雪国最流行的,市面上很常见。
秦问玉翻开本子又要记日记,尽管日记写成了“时记”,她还是灵感如喷泉,一度发展成“分钟记”。
孜孜不倦的女同也许最纠结的一项就是手,再有是诸如相貌学历,卷得噼里啪啦。
可转念一想,爱的不过是她人的独特,其它条件都成了摆设。
火炉噼啪一响,秦问玉扇了自己一巴掌,又哀叫,嘴型曲折离奇,在扮演溢出的狂喜的笑。
这些笑容预见了泪,一笑一哭成了诡谲之貌。
她写日记,手很酸,但窃喜。随之又写得苦涩,痛嚎;枕头过了夜已成腌渍款,泪打咸的。
火辣辣的脸和颤抖的手,开始写了——
“林樾很美,美到每每想起她,我就会回味那一巴掌。
女人的巴掌,呼过来,是怎么样的?
先是一阵香味舔到脸上,再是丝丝清凉的掌风。
再是什么?
再是一个亲密无间的,脸辣心跳的爽感而已。”
她抚摸自己刚扇的脸,觉得不痛了,很暖很开心。
自娱自乐后,本着“宁卷不倦”的心思,她还是决定要追林樾,偷偷追。
***
山雪国的冬天忽冷忽热,街上贴着雪山村的海报,巷口漫步几个青年。
上午9:29
秦问玉打扮好以后,出了门。
不知不觉脚底生怪,来到林樾开的酒吧门口蹲着。
秦问玉很高挑,身材属于颀长不失丰腴的那一型。纵然蹲下,也是一大车,很显眼。
叶子枯,天气冷。她呼出一口白腾腾的气,从指缝钻到地面。
手痒痒的,她挠了挠,左顾右盼,一抬头。
上午的阳光是不刺眼的,但从这一刻以后,她希望自己被闪瞎,能看见也是臆想。
“秦问玉?”这声音让秦问玉颤抖,她别叫这个名字行不行,老实了,再也不蹲了行不行。
她没有想到会见到林樾。纵使臆想,她也不要被遂心。
“你怎么那么早就起啦?昨晚不忙吗?”秦问玉蹭一下站起来,手卷得无处安放,舌头也卷成结了。
她想着接下来订什么花,吃什么,和之前几次一样。
她们约会已经有了你来我往,似乎蒸蒸日上。
印象中,林樾自从去年辞职,经常在酒吧通宵达旦,所以是颠倒作息。她们只认识一个月而已,交情并不深,但已经约会过几次,彼此生出些暧昧。
但极为奇怪的是——她和林樾似乎认识了很久很久。所谓的宿命感在她对林樾的感觉中流转,终究淌成一条延绵不息的河。
这也是秦问玉打破以往被动,主动许多的决定原因。
冬风沉吟一会。
“昨晚我女朋友过来,很早就睡了。”林樾拢起被风吹乱的头发,围巾里脖侧还有欢愉的红痕。“你有事找我?”
她的发缠在空中,冷白的脸,刺眼的唇红。
如愿所盼,秦问玉真瞎了,眼睛失焦一会,才讷讷回道:“没事……”
“噢,”林樾点点头,“……”接下来的话,秦问玉没有听清,她要疯了。
“手机联系吧,先走了。”这是林樾的最后一句话,秦问玉回神了。
林樾的背影稳着上午暖暖的阳光,周围的亮度随着她远去而通通跑走了,暗暗沉沉地盘绕着秦问玉的阴郁。
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
林樾是有女朋友的。
那她们的情愫生来算什么呢?
这情愫只是单方面臆想的产物。
还要追,你疯了吗?
能不能有点道德底线?
为什么——
秦问玉心里刺痛起来,下定决心再也不来林樾的酒吧门口,做一只黑猫镇宅兽了。
自己那几次约会算什么。
这人品德不行,秦问玉苦笑。
然而她那么好……
真的吗?
她真的那么好?
她是最好的人,恶心的是我。
思绪在打架,掐了她心口一把。
她散开乌黑的长发,脱掉黑色外衣,摘了黑框眼镜,迎着寒风踉跄进巷子里。
巷子稍窄,她摔破了手肘和膝盖,浑浑噩噩竖起上半身,两条腿摆左摇右地向前。
这些提线木偶般的步子,栽在地上,当然生不出树来,她已经枯萎了。
她踩着单车绕郊区骑了十几公里,嘴唇干涸翘了皮,踩到后来,火辣辣的伤痕和冷空气,都成了麻木的灼热。
秦问玉大口喘着气,躺在玄关的地板上。
屋内的热气驱不了心寒。
手机响了,她蠕去接。一接听,就是破口大吼——“你要死吗!”
骚扰电话,要挂。
她挂了电话,捡起那盒烟,看包装上“百合”两个字,连勾唇讥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笑给谁看呢,连她自己也看不到。她大喊一声“有鬼吗”,又疯摇滚进房间里。
如果死后,她成了女鬼,真能看见自己怎么笑了。
她凄厉地笑出几颗牙齿。
烟点燃,充斥整个逼仄的卫生间。
她敞开了冻疼的肺去接纳,接纳着缕缕青烟,却生生把烟头按灭在自己手心里。
不能再幻想林樾。
难道还要抽着烟祝她们百年好合?
她把烟扔进垃圾桶里。
淋浴花洒打开,热水浇在头顶,将身体四分五裂的水痕流淌着。
掌心的血洞被冲淡,成了一个水洼,血丝缠绕水流,湮没在漩涡。
洗完一身的汗,她望着镜子的朦胧,擦开一片能容纳自己的地方。望着自己的脸,吻上去。
镜子的唇是冷的,秦问玉觉得,自己在吻自己的尸体,死亡的窒息在脑门蜂拥潮涌着。
她看到自己胸口的纹身“σκι?”,怔了一会。
她怕冷,嘴唇有点冷麻了。
镜子是最懂自己的,她舍不得。她望着镜子默契地随着自己而动,这种牢牢受她所控的感觉,也许只能在这里尝到。
她能让镜子亲她、拥抱她、好好爱她,这些爱人所具备的属性,镜子一概拥有。
她和它互为彼此的背景,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濒临**的激情。
心一梗,磕到镜面上,头撞进洗手池里,秦问玉晕了。
***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六点整。”外婆的礼物,一只好用的钟,报时了。
死,死,死。
她希望她死了,却还能睁开眼。外婆总是起得很早,叫她起床吃饭,她总是会睁眼,看到外婆就安心。
“我跟你说什么,秦问玉,你疯了吗!穿着一件衣服零下五度骑单车,一回家就洗热水澡,冷热刺激,不怕心梗?一厕所的烟头和满手掌的伤,一水池的血水一脸的血痂,你是不是……”
一睁眼,就有rapper在扫荡自己的耳膜,秦问玉还是继续昏厥一会再听。她脑袋痛得像被车碾,她本该死的,此刻应该是肾上腺素的回光。可惜她最难失去的就是命了。
“怎么又睡着了……打电话也不接,接了又挂掉,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别总躲着折磨你自己……”
秦问玉在被窝里嘟囔,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摸摸额头的纱布,说:“知道了。”
刚才那电话,是齐一湮打来的,只是秦问玉以为是骚扰她的,索性两眼一闭挂了。
齐一湮是她的铁血挚友,一出生,就在同一个产房,几乎是同时生的。据说两个小婴儿还同床共枕相视一笑过,一起按了脚丫子印,但是大点儿就互相打得要嚎要叫的。
“这是哪?”
白白的,方方的天花板。
“这里是医院。”齐一湮答,“你检查没事了,我马上送你回去。”
“哦。”
秦问玉老实坐在后座,享受豪车的舒适。
好爽。
齐一湮轻车熟路地开到一处城乡小屋,这里景色美,青青草草罩在温室玻璃里。外面覆了雪,形成天壤之别。
她熟悉地开锁,把秦问玉拾掇来。
“你今天好好休息,我做饭,心情缓和了再和我说。”齐一湮说完,给秦问玉掖紧被子,去厨房了。
秦问玉喝了床头的热水,叛逆地把绷带解了。
她低头抬着双手,掌心不止一个烟头烫的伤口。手背多了几个孔,红紫色互相晕染,她觉得很美,美轮美奂的雕琢,也能具象在自己手心里。
消毒水的气味下,掌心张开,又是交织的快慰。
她用手掌抚着脸颊,品会到自己的粗糙和斑驳,觉得岁月变老了,腰背垂了下去。那不过是她手掌丑陋的证明。
捡起笔记本,笔画亲密在一起,互相穿透扭打出枯痛的轨迹:
“如果爱里有红日,热烈的阳光蒙蔽我的双眼,让我摔入冰窟里。”
“焦灼的,烧焦味的,都于事无补。”
她合上笔,但笔帽盖不紧,一转身,本子掉了。她低头,有什么是抓得紧的呢。
页面翻后,写过的已成历史。
地板摩挲出细微的声响,她重返洗手间,低头看那一堆扫进垃圾桶的烟头。
她的头发彻底干了,镜子的水汽也干了,她能看清自己的上半身,延至髋部。
修身的吊带两侧锁骨上,九颗钉子闪烁着,指尖触及就可回味水合交融的迷幻。肋骨被白色的布料描刻出叠峦的重影,她伸开手掌,晃了晃镜中的自己,却怎么用力也擦不掉自己流出的眼泪。
镜子是虚影,爱早已不能。
厨房姜汤红糖的气味传来,秦问玉颓下来,注目着余光的人影。
“披件衣服,喝姜汤吗?”
齐一湮很温柔,这是秦问玉对她从小到大的印象。除了秦问玉不爱惜身体要死要活的时候,齐一湮从来不对她严肃。小时候尽管打过架,被追得上墙,齐一湮到底都是让着她的。
姜汤很暖,很辣。热气腾腾没能让刚干掉的眼泪融化。
“你怎么把绷带拆了?下次不要这样了,我给你涂药重新包扎。”
忙活一阵,纱布重新卷上秦问玉削瘦的一片掌。
“最近不开心么?”
“没有。”
“我给你买了酒和蛋糕,吃点更开心。”
“有好吃的不早说。”
“马上。”
齐一湮一溜烟出去了,拿了车里的东西。订的菜品也上了桌。
把秦问玉贿赂得肚皮滚滚,面容微醺。
秦问玉寻死过很多次,她高仰的脖颈被酒气追红了,正中央一条凸起的疤痕,她割喉通极乐的失败品。
“雪山村,我要陪你去。”齐一湮认真地说。
“我不是早就答应了。”秦问玉满不在意地嘬酒。
“你没说……你自己一个人散心,我有点放不下心。”
秦问玉笑了笑,“记忆有点错乱。”
“喝点汤,酒喝多了不好。”齐一湮说。
“今天周日,我要在你家住,到时候一起去。”齐一湮刚说完,就开始拖地了,顺便把秦问玉换下来的衣服给洗了。
秦问玉看见那堆衣服,才想来,自己昏倒是裸着的。尴尬感被姜汤给无限放大……倒也没关系。
她不喝那映她的汤了。
“随你吧,反正你有钥匙,我说不你也会来的。”
晚饭吃过,齐一湮把家务活全揽了。倒也不是秦问玉家里太乱,而是齐一湮洁癖程度至深。
这栋屋子是乡下的,离城中不远,也离雪山村不远,景色美,地段不错。故而秦问玉当了好一段时间牛马才买下来的,还有一屁股房贷。
但两年前,老爸死了留了笔钱,她作为私生女,分款后辞职了。无贷有存款地苟在这里坐山吃空。
秦问玉坐在火炉旁边翻着一本书,火让她泛黄,好像老在那里成了树桩。
“这次去旅游散心呢,我把东西带得很齐全,你这人每次出门总会落下几样东西……”齐一湮一如既往地叮嘱。
秦问玉却出声打断了她:“你怎么知道我骑车?吊五玩多了,监管味好重。”
“你在我家旁边的路扭了五圈,足足十五公里。”
齐一湮是个富姐,从小锦衣玉食,父母铺了纵横交错的罗马大道,生怕她不着道。任鸟怎么飞,还是在罗马。
“夸张了。”说着,秦问玉就咳嗽咳得夸张,咳到面色绯红。
“没夸张,你这样很伤身体的,最近发生什么事了?”齐一湮隔着距离,描描对方眼下的乌青,眼里积了泪,在秦问玉瘦削的下巴停留。
小时候生日抹蛋糕,齐一湮也是这样抚摸秦问玉的脸庞的。秦问玉很活泼灵动,总是躲过这些使坏的奶油,笑嘻嘻祝自己要变成大人了。
时至今日,那些生日蜡烛,早就熄灭,白烟带走了小孩旧的年龄和快乐。
秦问玉又咳嗽,不回答她的话。
一顿沉默后。
“你怎么开始抽烟了?”一一对应,齐一湮回问她,终结这个沉默的气氛。她收拾了很多烟头,见几条烟还在书桌上,总不是滋味。
“随便玩玩。”
“你最讨厌这种味道。”齐一湮嚅着双唇,“觉得无聊就发个信息给我,我会陪你呀。”她总想陪秦问玉,可秦问玉喜欢独处,自然要尊重这个习惯。
“哈哈,早点睡吧,下次一定。”秦问玉不想欠齐一湮什么,太窒息了,这屋子的房贷都是齐一湮替她还的,说是元宵节礼物。所有家具都有齐一湮的手笔,所有的钱,都有她的份,所以秦问玉出于某种回馈,给了她钥匙和密码锁指纹,随意出入。
以控制和占有作为交换,其余秦问玉再没有什么能回馈的了。
“那我睡你旁边吧,你晚上要干什么可以叫我。”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齐一湮。”
“我喜欢睡这里,有炉子,别这么毒让我去客房冻死。”
“呵呵……客房有暖气。”
“皇帝牌的,我看不见。”
“你在讽刺我,姓齐的。”
“睡觉吧。”齐一湮上前,给秦问玉拾掇枕头和被子,舒舒服服地把她掖在暖棉棉里。
好像妈妈……
“母爱的光辉太亮,需要一个眼罩。”临齐一湮转身的时候,秦问玉闭着眼说。
“好。”齐一湮给她戴上了,手上的香气不同于烟草味,很舒服,确实有妈妈的味道。秦问玉鼻子酸酸的,沉沉地掉入睡眠的水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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