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府。
作为深得陛下宠信的禁军大统领，莫怀止的府邸并不像是一个武官的住所，而是更像富商人家的宅院，处处雕栏画栋、精致华美。
曾有言官上奏参他生活作风奢靡，料定他必有贪赃之嫌。
谁知他却大大方方地向陛下放话，说自己府上的一应用度都来自于陛下的赏赐和他的俸禄，无论陛下派多少擅长查案的官员来查他他都不怕。
陛下瞧他底气这般足，就信了他，还赏下了更多的珍宝金银。
这日下值，莫怀止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他的独子莫庭耀看老爹脸上的喜色如此明显，就问他：“有什么喜事吗？父亲今日怎么如此高兴？”
莫怀止正要大说一通，就看见独子盯着他的下巴一直看。
莫庭耀以为是天大的喜事，咧开嘴角笑：“父亲高兴到要把一直以来留的胡子也给剃了？”
谁知这位老爹一听见儿子这么说，脸色顿时就阴沉下来。
他回想起昨夜下巴冰凉的惊悚感，拳头不自觉地紧握起来，但他一想到刚才听来的事情，又笑了。
“跟这个没关系，不对，也有点关系。”莫怀止摆摆手，朝儿子凑近，目光炯炯，“你知道那位剑南女帅吗？”
“自然听说过。这几年京中开始流传了许多她的传说，而且捷报一封一封地传过来，想不知道也难。”莫庭耀不知道老爹突然说起这位素未谋面的统帅是什么意思，以为是要考校他对人对事的看法，老老实实地说起来，“此人或许军事才能是真的出众，但她毕竟是个女子，又是用那样不正当的手段夺来的兵权，陛下一定不会喜欢。而且我听闻她形如鬼魅、气势惊人，不过在淳夷的大殿上说了几句话，那些淳夷的官员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这般强势的女子，日后肯定不好嫁人。”
莫怀止深藏功与名地笑道：“陛下确实不喜欢她，连洗尘宴都没办，还称病罢了早朝，她今日入京，陛下特意让人送了一封圣旨去羞辱她，让她不必入宫觐见。”
莫庭耀看着老爹脸上难以落下的笑容，疑惑道：“这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父亲为何如此高兴？”
莫怀止给儿子递了一个“你不懂”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又谈起另一件事情来。
“项郡王今日也入京了。”
莫庭耀点点头，毫不意外道：“他是得回来。那位剑南统帅不是帮他把安国公主送回来了吗，他肯定得回来。”
“他们在城门口碰见了！还给那位剑南统帅下跪了，嘴里说着是为感念人家为百姓做的贡献，可谁不知道他是为他姐姐跪的，真是没脸没皮的东西，一个大男人说跪就跪。”莫怀止翻了一个白眼，满脸嘲讽。
莫庭耀好笑道：“这不是恩将仇报吗？他这么做，陛下只会更不喜欢人家，真是笑死人了。我一直觉得他就是个没脑子的东西，哪有一个大男人天天为了自己出嫁的姐姐，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为她丢尽尊严、脸面，不娶亲、不认父。”
莫怀止无所谓道：“洛阳的异类，不提也罢，他这么做，反倒让我高兴了，这种乐子谁不爱看呢？”
莫庭耀虽然不知道裘惜时和景彻倒霉，老爹有什么好高兴的，可能是老爹讨厌的人吧，如果是他讨厌的人过得不好他也会这么高兴的。
莫怀止幸灾乐祸的同时也不忘叮嘱儿子：“项郡王毕竟是你正妻的堂哥，你在外面注意一点。”
莫庭耀满不在乎道：“嫦儿哪里会在乎跟他没什么感情的堂哥啊。但父亲，儿子真的很烦，她昨日又把我一个小妾给打死了，这么弄下去，儿子有几个小妾可以给她打啊！儿子不是不舍得小妾，只是男人总是要纳妾的，哪怕她是谨王之女，是郡主，是陛下的亲孙女，也不能这般善妒吧。”
莫怀止听见这些就头疼：“小妾打死就打死了，叫你不要放到府里来养你不听，她看见了肯定会不舒服的，谨王殿下未来很大可能会登基，那她就是公主了！你多说一点甜言蜜语，讨好讨好，不要做让她不舒服的事情，你爹我在谨王那里也脸上有光啊！”
“行行行。”莫庭耀无可奈何地应道，“也只能先这样了。”
“好了，就先这样吧！阿彻，你来回奔波也很累了，你我姐弟之后有的是机会再见面，你日日到我府上来我也不会赶你走。”
干净清雅的安国公主府，桂花香气四散，景彻微弯唇角，向姐姐景黎行了一个叉手礼：“那明日我带着桂花糕再来看阿姐。”
回到项郡王府，天色已经完全暗下了，薄薄的天幕像层层叠叠的黑纱，被罩住的人喘不过气来。
长随平顺殷勤地迎上来，脸上的笑意像是藏了好几斤蜜罐子，遮都不遮地一股脑倒出来。
天空下起了稀疏的小雨丝儿，平顺撑着伞往景彻头上遮，他观察着自己主人脸上的神情，蜜罐子一样的笑意不免有些收敛。
“爷，公主回来，您不高兴吗？”
景彻有些呆怔，他喃喃道：“自然是高兴的。”
知道裘惜时杀了孟长卓，夺了剑南的兵权，打了这数年以来一场不同寻常的胜仗，从那时起他就高兴了。
当初满腔悲愤，发誓要自己上战场，可当他真的去了漠北，入了漠北军，才知道打仗这件事不是口头说说的。
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他擅长杀人，却不擅长兵诡之术。
“其实，我并没有为阿姐的回归做任何事，打仗是为漠北的百姓们打的，扭转局面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把口号喊得很响亮，把事情闹得很大，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为这个国家牺牲自己的婚姻去和亲，但她原本可以不必去。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对她的归来没有任何帮助。”
景彻朝平顺露出了一个苦笑，他暗沉的眼下青黑，被这浓浓的夜幕映照，显得更加深重。
平顺陪着景彻长大，最了解他的心思，被喜悦冲昏头脑之后冷静下来再细想一番，便理解了主人的想法。
“爷一直在内疚，同为不受父亲宠爱的孩子，您一直想着如果您也是个女儿身，或许受苦的人就是您了，但平顺觉得，不管如何受苦的都是女儿家，本质是一样的。”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战败就要送个公主过去，和亲了，婚事成了，他们还是要打过来，究竟有何用处？只有牺牲，根本不是解决办法。”景彻觉得自己的手指发凉得过分，谁也无法体会他今日再次见到姐姐的感受，数年未见，再见，模样大变。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瘦的阿姐，阿姐喜爱骑射，喜欢吃肉，一顿饭总是吃很多，身体总是特别好。
于是她长大后身材偏向丰腴，却也健壮，很少生病。
但他今日见到的阿姐，身材纤薄得像一片柳叶，好像随时就要被风吹走，再也回不来了。
“爷，您和公主是彼此至亲，公主必定不愿意看到您这般难受，如今公主回来了就是好事，爷想那么多做什么，日后自然有弥补之处。”
平顺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他的主人就是他最大的亲人。他虽然是个奴才，但和主人一起读书、听道理，也有自己的见识。
他们都没有说出口的是一种无解的局面。
“爷好好休息吧，快马加鞭从漠北赶来，您再不好好休息一番，身体怕是熬不住，那样又要如何为公主分忧呢？”平顺十分担忧地望着自己主人憔悴的脸。
提到分忧二字，景彻立马就从忧郁中醒过神来，他立马无心去想别的了。
“府里的桂花长得怎么样？香不香？”
突然听到自己的主子聊起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平顺却是马上反应过来。
“爷是要给公主做桂花糕吃吧？从前公主也最爱吃您的手艺，奴才马上让人准备。”
平顺撒开脚丫子正要跑走，就被景彻叫住：“多准备一些。”
厨房。景彻正在揉面，平顺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
“听说你媳妇生了，是个小女郎。”
平顺笑嘻嘻道：“对哩！奴才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敢，爷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特别？”
景彻温和道：“你向来很有些文采，没想到不是给小女郎取些矫揉造作的花名，取了这个名字，我觉得很好。”
“奴才也觉得好。”平顺的嘴角一直带着笑，提到媳妇和孩子，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下来过，一副沉浸在幸福里的模样。
“你满洛阳城里跑，去给你媳妇买好吃的，知不知道有没有一家卖鲜椒肉饼的铺子？”景彻将揉好的面团分段，放到蒸笼里蒸。
平顺陷入思索，苦思无果：“这奴才也不知道，奴才的媳妇不爱吃辣。”
景彻低声道：“也好，那我便自己一家一家地找吧。”
“爷说什么？”平顺没听清。
“我说，你不必在这里陪我说话，回去陪媳妇孩子吧。”
“好嘞！”平顺拱手，嬉皮笑脸地应下。
夜深人静的剑南王府存鹤堂，所有的一切都料理好，裘惜时本该合衣躺下安眠，人却坐在了书房的椅子上，桌上摊开一张纸，纸上赫然用朱笔写下几个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均是血红，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第一个人的名字便是，莫怀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