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徐家马球场。
偌大的马球场从上空往下看去，遍目是一片黄泥之地，黄泥的四周围种着不少紫针和绿竹，幽紫色和墨绿色来回穿插，云层笼罩在马球场的上空，不像昨日那般晴朗，倒是有一番沙场萧条之意。
球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打马球了，距离围种紫针和绿竹的球场边际有些距离的外围之处，坐落着一座又一座的凉亭，凉亭上铺着纱幔，随着秋风飘扬，亭子里坐的人有些面目模糊。
徐家少夫人孟婷婉坐在正对着马球场观战视角最佳的正亭，身边有不少女眷围着她坐，女郎们聊得十分热闹。
“婷婉，你猜今日景嫦郡主会不会来？”
孟婷婉磨了磨指甲盖的朱蔻，漫不经心道：“咱们这位郡主啊，向来争强好胜，自恃球技精湛，这种场合她肯定要来出一出风头，而且必定是姗姗来迟，摆足了架子，不给她递邀帖她也是要不请自来的。”
“我瞧她就是嫉妒你，小徐大人对你是一心一意，瞧瞧她那个郡马，三天两头就要纳个妾，她总是把那些小妾打死有什么用？源头不止住，活水只会不断流出来。”
孟婷婉垂眼：“这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她眼光不好，嫁人只重视皮囊呢，莫家大郎才能平庸、品性又不专一，真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被美色迷昏了脑子，选了这么个窝囊废。”
“还是婷婉你命好，好日子就该你过。”
孟婷婉听得明白说这话的人是什么意思，她本要嫁给青梅竹马的表哥，却为了所谓的政治格局和利益共同体嫁给了现在的夫君，没曾想表哥横死，她若嫁了表哥今日就是个寡妇。
成亲后没过几年，她又丧父了。官家女子的父亲往往代表着这个女子的身份和地位，孟家子侄中没有特别出息的，作为家族支柱的父亲过世，基本可以意味着孟家逐渐远离权力中心的未来，她在夫家也容易受到影响。
但是她的夫君还是像以前一样待她，从不改妻纳妾，官位还越做越高，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圣眷正隆的四品官员了，按照这个趋势下去，继承公爹的衣钵，荣拜相位也说不准。
所以周围的小姐妹们都十分羡慕她，处处恭维她。
“不说那眼高于顶的皇家郡主了，今天可是有一位特殊的客人要来呢，你我都从未见过，大家猜猜是谁？”孟婷婉一脸神秘的样子，引得周围的女郎们都十分好奇。
“到底是谁？你快说说，竟能在你的嘴里得一句特殊。”
“婷婉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吧。”
女郎们有的是真的好奇，央求得十分急切；有的是顺着孟婷婉的话头，摆出一副期待的样子。
孟婷婉继续卖关子，说些谜语话：“也是一位郡主呢，不过我们可以不必称她为郡主。”
有人自认为猜出来了，顺嘴说：“你是说前几日刚回来的那位安国公主吗？算是你的表姐？她确实是郡主出身，如今我们得称她为公主了。”
庄王正妃孟氏便是孟婷婉的亲姑母，但安国公主并非孟氏所出，她们无相似的血，自然只能算名头上的表姐妹。
正亭里的女郎们似乎都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有人提起就乌泱泱地开始讨论：“听说她刚生产完不久，连月子都是在马车上坐的，这就出来走动吗？”
“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真的要来，景嫦郡主的火力只会对准她一个人，婷婉也可以清静许多了。”
“我记得她从前在同辈的闺秀中是马球打得最好的那一个，还与北燕出使我国的皇子打过一场，狠狠挫过对方的锐气，很是叫陛下龙颜大悦呢！”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她虽贵为公主，婚嫁一事却是完全毁了，也不知以后要怎么办。”
“她有项郡王这个双生弟弟在，总归是不会比从前更差了。”
“项郡王殿下真是个重恩义的人，要是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就好了，可惜我弟弟只会担心我的嫁妆会不会太多。”
“但项郡王做的这些事，不是让安国公主和庄王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了吗？”
“这有啥？庄王是为了我朝考虑，才提议让自己的女儿和亲，父子哪有隔夜仇啊？等他们以后修复了关系，就是皆大欢喜。”
孟婷婉静静地听着女郎们七嘴八舌的讨论，面上却并没有卖的关子被人猜中的神情，反而神色淡淡，眼神空洞，似乎陷入了什么沉思。
等到大家都讨论了一番了，她才好像回过神来，淡笑着打断：“你们猜的也合理，但我要说的不是我那位表姐哦，前几日我就随景晨表妹去看过她了，表姐最近在养身体，应该都不会外出。”
有人神色复杂道：“看来是真的伤到身体了，以前多健壮的一个人，满洛阳就没有见过身体比她还好的闺秀，跟个牛犊子似的。”
有人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说的是那位啊！”说完就反应过来，顿时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瞧着大家都不太敢谈下去，孟婷婉勾起唇角：“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刚才讨论表姐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这个话头可是我先提起来的，我都开始说了，自然是不会在意的。”
说得轻巧，但丧父之痛一直如梗在喉吧，如何能够就这样放下？换做是她们，也不能够轻易释然。
有个女郎小心翼翼：“婷婉，她怎么会来你们徐家的马球会啊？”
“她特意跟我那项郡王表哥要的邀帖，我也不知道她要来干嘛，打马球吗？”孟婷婉摆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哪有人这样的，杀了人家的父亲，大摇大摆地跑到人夫家的马场去参加马球会，这也太嚣张了吧。
大家心里都有类似的想法，如此一勾勒，一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形象就在脑中树立起来。
“听闻那位可是个杀神，淳夷的军队几乎被她率领的剑南军屠戮殆尽了，陛下当朝赞她扬我国天威，但也有不少文官认为她杀孽过重、满手血腥，不是个仁德之将。陛下虽然看着十分信任爱重她，估计也是因此有所顾虑，所以才会在她入京那天下了她的面子。”试探性地说了些有关这位剑南杀神的话，见孟婷婉一脸你继续说的样子，大家又继续聊起来。
毕竟是个马球会嘛，谁想去打马球，谁就去，不想打的就坐在一边聊天喝茶吃东西，“会”的意义就是让平时不经常相聚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剑南位处西南蛮夷之地，那位自小长在剑南，打起仗来这般凶残，怕是个粗俗恐怖的人，我是有点怕的。”
“你担心她青面獠牙，把你吃了不成？”
女郎们顿时笑作一团。
这时，一个侍女小跑过来，凑在孟婷婉耳边说了几句。
孟婷婉当即站起身，朝周围的女郎们道：“她过来了，我去迎迎她。”
“啧啧，架子真大。”
“谁让人家现在是一品边境军主帅，这个品阶和徐丞相也是平起平坐的。”
孟婷婉一边往亭外走，一边与侍女低声絮语。
“怎么样？事情办妥了吗？”
“夫人放心，这次必定让她有来无回。”侍女保证道。
孟婷婉得意一笑：“原本打算在另一个场合用的，没想到她竟主动找上门来，在我的主场，别想活着回去。”
“我们做了三重准备，她总不能每一次都轻松逃掉吧，这次一定会给将军报仇雪恨。”
孟婷婉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表情，端出了一抹客气温和的笑容。
她的心怦怦地跳，快得有些不正常，脑子里想了无数次，如果暴露了失败了要怎么应对，最终所有杂念都清明下来。
不要怕，不要心虚。
听好了，你不是恶人，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儿，在给自己可怜的父亲报仇而已。
如果律法和皇权不能审判她的仇人，那就让一个女儿的手段来吧。
孟婷婉步履平稳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看到了一抹藏蓝色的身影。
“就是她了？”
“是的，夫人，穿藏蓝色马面裙的女郎就是那位剑南军元帅，裘惜时。”
刺棉递上邀帖，裘惜时、容瑛、刺棉三人才走了不久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妇人朝她们走来。
容瑛和刺棉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等着那妇人到她们面前来。
“裘大帅光临我徐家马球场，真是有失远迎。”
“不过是想来见识见识洛阳郊外最大的私人马球场而已，不知是否唐突，还请夫人勿怪。”裘惜时面上立马勾出一抹得体的笑容。
孟婷婉淡笑：“马球场自然欢迎大帅这样身份贵重的人，还请随我入亭吧，正亭视野最好。”
两人不过交谈了几句，便一路无话地走到正亭那边，十分平常地入座。
容瑛和刺棉对着眼色。
容瑛：冷淡话少、客气有礼，反而很正常哎。
刺棉：不然呢，对着杀父仇人笑脸相迎还是恨脸相迎？笑脸相迎太假，一看就有所图谋；恨脸相迎太蠢，一刀就被郡主打服了。
容瑛：好吧好吧，暂时看不出来。
刺棉：郡主上门太突然了，她估计也是猝不及防。
一落座，裘惜时的面前便被摆了甜点和茶水。
米白色的糕皮，隐隐泛着橙色的内馅，还有淡绿色的茶水，扑鼻而来的桂花清香。
她端起倒着桂花茶的瓷碗，正要放到鼻尖轻嗅，就听见一道女声。
“这位是？”问出口的女郎一脸对素未谋面的人的好奇和疑惑。
刺棉答道：“我家主人正是剑南军元帅、剑南王府郡主，裘惜时；旁边这位是容瑛，在剑南军中任元帅亲卫副将一职。”
在座的众人闻言便起身行了一个扶身礼。
“这，我们都是内宅女眷，突然来了两个有朝廷任职的女武官，倒是有些惶恐了。”
裘惜时微笑：“小丫头一板一眼，不必放在心上，诸位当我是普通的内宅女子就好。”
“该如何当得？您身边那位侍女就一直在提醒我。”说话的女郎眼睛一直往刺棉眼上的伤疤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唉，也是不好意思，我这丫头面容有损，吓到大家了。花一样的年华就毁容了，我也是不忍心叫她一直待在府中，所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裘惜时唉声叹气。
容瑛没有说话，静悄悄地吃糕，还把那米黄色的糕点往刺棉那里塞。
孟婷婉一瞥裘惜时桌案上的糕点：“确实很可惜，要是没有毁容，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刺棉面无表情地嚼着嘴里的软糕，心里很幸福，嘻嘻，甜甜的。
“大帅怎么不吃糕点？这是橘雾牛乳糕，橘雾这果子不常见，是稀罕物，总不能都叫您旁边的侍女吃了吧。” 说话的女郎微微皱眉，似乎瞧不上刺棉这般没规矩的样子。
“是啊，这糕点用料稀缺，但是味道着实不错，大帅不尝尝吗？”孟婷婉盯着裘惜时拿瓷碗的手。
“确实不常见过，那我就尝尝。”裘惜时放下瓷碗，捻起一枚小巧玲珑的圆形糕团，凑到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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