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匆匆如奔腾的河流,一晃距离那夜的刺杀又过了好几日。
这日清早,日光绚烂,刺棉在蹲坑。
容瑛盘腿坐在存鹤堂的憩堂桌案旁,遥望一眼净房的方向,偷回脑袋咧嘴笑道:“谁叫她平日里吃东西总是无所顾忌,这下吃到不该吃的了,昨晚进的嘴,一整夜都不得安生,进早食的时候没法在饭桌旁坐着,只能在净房里蹲着,以后势必得顾及几分。”
刃柳轻轻搅动手里的粟米粥,弯唇道:“那王嬷嬷倒是好心,下在吃食里的是泻药,不是毒药。”
“她也只敢耍些小手段了吧,毕竟她的主人现下不在京城,没人给她撑腰,得夹起尾巴做人,想发泄只能搞这种无伤大雅的,原本想作到阿姐头上,没想到作错人了,这下刺棉从茅厕里出来,第一个找王嬷嬷算账。”
“郡主怕是一闻就知道了,憋着不说让刺棉吃了,适当的黑心对积食的病患很有好处。”
裘惜时放下筷子,慢悠悠道:“还没适应洛阳的水土,就着急忙慌地往肚子里塞一堆东西,长此以往肯定得得病,不如现下就把它泄出来,王嬷嬷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刃柳:“我还以为郡主会一直放纵刺棉吃东西不收敛的习惯呢。”
“阿姐知道轻重,她管剑南的兵不也是这样,放纵与节制来回拉扯。”容瑛语气十分骄傲。
“可惜我身体不好,不能习武,也不适合随军。”刃柳眼睫轻垂,像耷拉下了一片枯叶。
裘惜时看向容瑛。
容瑛立马会意,她站起身将刃柳拦腰抱起,声如洪钟:“那我带你多走走跑跑,你就是动得太少才总是气血虚弱。”
“放我下来!刚吃完早食呢!要吐了!”刃柳大叫道。
王嬷嬷作为驻扎在剑南王府里五六年的老家伙,对如何在伙食里下东西还是有些门路。
她此时正被迫听一个脸皮生嫩的小丫头讲述外面的消息,这是裘惜时刚入府那日定下来的规矩。
“大帅在徐家马球会上遇到疯马,在马上骑了两刻钟,刺棉姐姐一箭射杀了那疯马,现下这消息已经传开了,嬷嬷虽然是老人,但平常在府中做事也要多加注意一些,大帅身边的姐姐们总是深藏不露的,万一哪一天刺棉姐姐手里的弓箭对准你的脑袋可就不好了,擅武的人多是心气激烈的,大帅是掌管大局之人,可能会看在过去的情分和面子的好看上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些姐姐们对你可未必亲厚,嬷嬷自个儿可要小心点儿。”
小丫头的神色可谓是趾高气扬,王嬷嬷瞧着那可面目可憎的样子气得牙痒痒但此时此刻又无计可施。
她心中暗暗发誓,哪天也要给这小丫头下一大碗泻药。
可回过神来她有些忧心忡忡。
早上听说那碗泻药进了刺棉的肚子,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有这等才能,瞧她那面目可怖的样子,裘惜时宠爱身边的丫头又总是无法无天的,那丫头又得了一把绝世好弓,不会真来射她的头吧。
王嬷嬷肥胖的身子一抖,好像要抖出一大团猪油出来。
她想起数日来与裘惜时那伙人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家没算以前的账,她先凑上去了。
王嬷嬷想要把泻药下给裘惜时的时候,没有害怕,那时候是凭着一腔孤勇,如今讲消息的小丫头一说起刺棉的神箭之术,王嬷嬷倒开始害怕了。
人总是这样,做事不能细想前因后果的,全凭冲动。
金銮殿。
景朝三日一次的朝会便在这间大殿举行,金銮殿不愧其名,金碧辉煌,象征着帝王的无上尊贵与威严,任何踏入其中的臣子都会被那巍巍金光震慑。
在各项重要军政大事汇报与决议完毕后,有个言官手执象笏踏出形成的队列,恭身朝上首的昭武帝道。
“陛下,臣要参剑南军元帅裘惜时,此女为大逆之人,先前未有陛下旨意斩杀孟将军夺兵,如今臣又得知,此女竟弑父,乃大奸大恶、违背孝悌者,孝悌礼法不遵从,君臣本分就会老老实实地遵从吗?陛下!”群臣哗然。
儒家的孝悌之道为千百年来皇帝统治国家的思想根基,君臣父子,任何人都不能违背,一旦有人不安分地待在这个上下定死的框架里,擅自踏出,她将会被千万人指摘。
所有人都在自发地维护孝悌的根基,因为一直有人受益,受益者便会成为这片土壤的养分,继续滋养着有益于他的。
所以哪怕父亲与子女之间有再多的罅隙、再多的不堪、再多的家丑,在这个体系之下的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地遮掩,因为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活在众人的眼光、语言和权力下,很难逃脱社会的指责。
“你此言可属实啊。”昭武帝鹰眸环顾殿中众臣,他先瞧瞧自己两个儿子的脸色,再瞧瞧自己儿子们各自阵营拥护者们的神情,然后是明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支持倾向的官员们。
庄王人过中年,相貌依旧英俊,面部平整,没有明显的眼袋和法令纹,只是眼角细纹深了几许。
他算是文武双全之人,身材不似寻常武人那般健壮,而是更肖文人的清瘦。
与站在他旁边的弟弟谨王相比,庄王更懂得保养身材,也更有风姿。
他面色沉着,瞧着不辨喜怒。
而弟弟谨王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回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此乃剑南王府管家盛辉所举,陛下不信可宣此人觐见。”那站出来的言官大声回应道。
“这等事放到早朝上来讲作甚,金銮殿也不是谁都能上的,此事容后再议。”昭武帝虽然心中掠过无数想法,但他没有将这件事放在朝会上细细审判的意思。
“陛下……”言官还想再提。
昭武帝眉头一皱:“若是此事当真属实,监察使自会查明,你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嚷嚷。众爱卿可还有其他事要启奏啊?”
下朝后,御书房。
昭武帝琢磨一番:“裘惜时弑父一事,是真是假呢?”
与他交谈的自然是陪伴他数十年之久的心腹太监戴理,戴理一听这回事就知道老皇帝是嘴里又憋闷了,不想把话当着其他臣子的面讲。
戴理照常微微一笑:“陛下圣躬独断,想必心里早就有了一番思量,恐怕也是不信的。”
昭武帝扬眉,他挑起嘴角觑向身边的老太监:“怎么你就这么肯定啊,且不论孝悌那些文人士官嘴里口口声声利于统治的最重要的东西,若是她当真弑父,说句不好听的但也是真心话,朕的确是乐见其成,那老匹夫朕早就看他不爽了,死在他女儿手里倒是更解气。”
昭武帝作为一个开国皇帝,他若是没有一些出格的野心思,也不会登上帝位,儒道只是他巩固统治的手段,并不是他真心侍奉一以贯之的思想。
“陛下,先不管剑南王是真死还是假死,他都不能在众臣的眼里真的死了。”
“所以不管朕信还是不信,最后都得是不信。”昭武帝这个玩弄帝王权衡之术的人心里最是明白,一旦剑南王死了,他身上的爵位就会落到他唯一的儿子身上,然而他唯一的儿子却是河西军帅谭国公的侄子,边境四帅之间绝不可来往过密,更何况是这样紧实的亲缘关系。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用一纸赐婚隔断了剑南王府与谭国公府的两姓之好,赐给了彼时还是剑南王府世子的裘见青没落氏族西亭伯府的女郎为他的正妻,他还是有些讲究,将一个虽身世不佳但美名远扬的女郎许给了裘见青。
这一步棋也确实管用了很长时间,作为一个男帝王,他了解这世界上大多数男人,年少慕艾的情谊或许能长久,但彩云易散琉璃碎,一个更美、更有才能、更善解人意的女郎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很少有男人不会动容。
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容家女的命运如此曲折,一生无子,还被夫君当众以箭杀死。
而裘见青和那位谭家女皆是离经叛道之辈,婚前通奸,以示对这门婚事的不满。
或许容家女也是深知自己被人摆弄一生的命运,于是培养出了一个追求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儿。
谨王府。
谨王将莫怀止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去招惹她干嘛?本王已经抛出橄榄枝了,势必要招揽她,你去抹黑她的声誉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剑南王已死这事一旦证实,按照本朝的承爵规矩,剑南王的爵位便会落在他的庶长子身上,你知道他的庶长子是什么身份吗?是谭国公的侄子!谭国公已经投靠了本王那位皇兄,你是要让庄王轻轻松松身后就站着两名边帅吗?啊?”
莫怀止被骂得有点懵:“王爷,您什么时候决定要招揽她的,您怎么都没跟下臣说啊!”
谨王更气了,他将派人查到的东西摔到莫怀止的脸上:“你也什么都没跟我说,这件事是你一意孤行,根本没有知会我一声,先前你与裘惜时起了矛盾,你也没有跟我说!”
“王爷!您既然已经知道就该明白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与那晚的窃听者绝对是一伙的!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巧,那个窃听者就跑到了她和安国公主休息的那家驿馆里了!裘惜时还假借着不能打扰公主的名义,非不让我们的人进去搜!”
谨王粗糙的眉毛像是锁了好几条蛇在里面一样,他烦躁地来回踱步:“你真是没有脑子!心胸也没有!人家那么刺你几句你就放在心上了?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你身为本王的拥护者、将来本王大业成功后的重臣,就该明白本王对于四境边帅的招揽心思,就该尽心尽力为本王谋划!”
然而此时的莫怀止并没有听进去谨王的话,他急声道:“王爷!下臣认为她早晚会失去她的价值,弑父一事就是端倪,今日不是下臣找人暴露出来,他日也会有别人暴出来!而且陛下本就忌惮裘家,她本身就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啊,这个帅位她做不长久的,将来又如何能给王爷您助力?”
谨王猛地一甩袖,大叹一声“唉呀!”
“你个看不清时局的人给我闭嘴!她对于父皇来说一定有别的用处!只是这个用处以你的脑子你看不出来!算了算了,本王不与你说了,说多了生气。你赶紧滚!”
莫怀止还有些不平,但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恭身离开。
剑南王府。
朝会上的事尚且还没有传到府中下人的耳朵里,但王嬷嬷已经住在净房里了。
刺棉扬眉吐气,拿着揽月弓一箭又一箭地射着王嬷嬷待的净房的门。
净房的门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倒塌,王嬷嬷在里面心惊胆战地排泄着,她也不敢大骂,怕那箭真的穿过净房的门射到她脑门上,只能一边忍耐一边释放。
刃柳看着刺棉这幼稚的做派,摇了摇头。
“郡主,门房有人递了拜帖,说她家府上是华国公府,邀请您参加三日后华府的桂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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