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一入驿馆便失了踪迹，再没有声响。
此人武艺必然不俗，不然裘惜时可以在此人入驿馆前便先行拦截。
至少，轻功卓绝。
若是逃命之人，未必会对景黎有威胁。
裘惜时推开了景黎的屋门。
只见身着中衣的景黎站在床边，一个黑衣女郎蜷缩在她的脚边，正抱着她的腿。
女郎瞧着十分年轻，二十岁上下，脸颊像红彤彤的林檎果，乌黑的大眼睛圆润得过分，还噙着泪珠。
“公主，这是？”裘惜时露出一分错愕。
景黎也有点尴尬，不过此时她先请求道：“大帅可否拦住即将到来的禁军统领？”
没有多问，裘惜时深深看了那黑衣女郎一眼，应承道：“好。”
她行至院中，齐整紧密的脚步声已经近得不能再近，那伙人已经到了。
“来者何人！”裘惜时轻喝。
她眯眼瞧，看见一小队黑甲兵士，为首者身材健硕，同样着黑甲，下半张脸蓄满络腮胡，像被一拳打过的面团，还是葫芦形状的。
这个长毛葫芦脸的健硕男子就是景黎口中所说的禁军统领。
天子近卫，掌管宫城防卫的三万禁军统领，莫怀止。
莫怀止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明明是急势汹汹地赶来，此时又不着急了。
“禁军、莫怀止，不知道小美娘可听说过这个名字，吾等奉命搜查驿馆，捉拿窃贼，还请小美娘莫要拦在门前，不然吾等这剑伤到娘子貌美如花的脸就不好了。”长着一张大老粗的脸，却说着风流公子才会说的话。
此话一脱口，身边随行的兵士们都笑了起来。
裘惜时眼球微微转动，手中还未收回刀鞘的长刀吭哧一声拄在地上，刀身四周的浮尘不可察地四散开来。
不过不速之客们并没有将这柄长刀放在眼里，兵士们继续嬉笑，目光在人脸上逡巡，莫怀止也在心中暗暗揣度着。
那人竟有人接应。
还是个银战甲、红披风的小娘子，年纪轻轻，脸颊还白着，倒是个美人。
联想到近来最大的事，他一见就明了这小娘子的身份。
这就有意思了，所谓的剑南军主帅，远在剑南，竟与这潜逃的偷听者相关。
他绝不相信此人出现在这里是偶然，扎根洛阳政局，任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是消息，任何口口声声的意外，都是蓄意。
“莫统领身居高位，乃从二品的武官，不该如此没有眼力，真是让本帅心生失望。”
清朗嘹亮的嗓音劈开了这幕充斥了调笑的夜色，在场其余众人不自觉被她亮堂的声音打得一激灵。
莫怀止眼皮子一皱，声音低沉地像喉咙里装了好几斤沙子，他道：“小美娘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裘惜时摩挲着刀柄，慢悠悠地说：“出公差着公装，同为公职者，应以公职相称。按照品阶，你该称呼我一声大帅，而不是一句轻挑的小美娘，这样的错误下次可不能再犯了。”
裘惜时是奉皇命护送安国公主回洛阳的，她身上还穿着代表正一品剑南兵马大元帅的甲服，莫怀止既然同是奉命而来，那么就应该称呼她的职称。
身为京都洛阳三万禁军统领，常伴天子身侧，谨言慎行与察言观色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可能不知道一个如此衣着的女郎是什么身份。
他只是在装，他在装自己不知道这身银甲代表着什么，想先发泄一番，日后大可说自己眼拙、有眼不识泰山之类的套话。
无非是不满于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女郎占据着比他还高的武将品阶罢了，只能暗戳戳地挑弄一些恶心之言。
裘惜时可不想顾及那些，虚伪的弯弯绕绕，面对他，直白点破就是了。
可莫怀止并不识时务，或者说他认为此时的“不识时务”并不会招致多大的代价。
他反而眉眼舒展，和身边的黑甲士兵说笑起来：“瞧瞧，我那样说，小娘子生气了呀！哎呀，不对，该称你为裘元帅，行了吧！这剑南来的就是容易上纲上线，你我同为武官，日后同上朝会可是要站在一边的，裘元帅可切莫要为了这点小事做些妇人心胸的小肚鸡肠之事。”
莫怀止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士兵也跟着大笑起来，真是听话极了。
裘惜时沉默不语，没有对莫怀止的挑衅之言做任何回应。
莫怀止和跟随他的士兵们笑得更加大声，像是唱戏一样，把每一个笑韵都笑得无比圆润饱满，让看戏的人也不禁一笑。
莫怀止反复观察，看了又看，竟无法从她那双眼睛中看见任何类似于羞愤、恼怒的情绪。
以往，不该如此才是。
思来想去，他心中意领：不对，她是在拖延时间！
莫怀止脸上的笑意瞬间如投入湖中的石子，荡开波纹后骤然消失。
他厉声道：“窝藏罪犯，裘元帅可知这罪名有多大？”
扣罪名的时候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周围的笑声渐渐停下。
裘惜时反倒笑了，锋利的唇角如她手中长刀的刀尖。
“不知莫统领与本帅有何过节？初次见面，先是语出不敬，然后又扣来一个窝藏罪犯的罪名。本帅戎马六年，与无数用心险恶者对敌，可从没见识过莫统领这样的人呢。”
“裘元帅说这些不就是想拖延时间吗？你一人拦不住我这一群人，我们进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总能把那人给找出来！”
莫怀止正要动身，裘惜时又开口了。
“不知道一个下官为什么非要给上官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方才本帅还在练刀，并没有见过你口中的罪犯甚至没有见过任何奇怪的人，倒是你们，就这么一小队人突然就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了，一上来就说这说那笑这笑那，一点都不像差事在身奉命办事的人。履职如此不认真，更像是一场闹剧，不会是专门为了构陷本帅来唱戏的吧？”
莫怀止神色一凝，但犹豫只是一瞬，一招手，后面的兵士便唰唰地要往前冲。
“飒飒”两声突响，一直在裘惜时手中静默的长刀陡然激射出去，如一弦凌厉的羽箭，在所有人都措目不及的眼光中迅猛地擦过莫怀止的脸颊。
纠缠团绕的胡须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莫怀止的壮脸变成了一张调色盘，上半张脸黑沉沉的，下半张脸白生生的，以鼻翼两侧为分界线。倒是有种道家阴阳太极图的临摹风味。
裘惜时不由得感叹自己画技之佳。
距离落下的长刀最近的那个士兵，整个人怔愣住，他大半张腿几乎不敢再动，一股麻木之感穿上头皮。那柄刀就在他的脚边，切切实实地贴着他的皮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受任何伤，但却止不住地害怕。
“大、大统领……您、您的胡子……”、
离莫怀止最近的那个士兵呆怔地望着自家统领白生生的下半张脸，目光忍不住向那个投出长刀的人看去，唇畔微微发抖。
那柄刀当然无法将莫怀止脸上所有的胡子都剃去，但如此迅疾凌厉的刀锋也将他脸上的胡子都去除了大半。
莫怀止僵硬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光滑的下巴，终于才回过神来，朝始作俑者大喝一声：“你竟敢谋刺朝廷命官！”
裘惜时唇角的笑意还未收敛，她轻飘飘地回应道：“哪里哪里，本帅不过是看莫统领的胡须有些长了，为莫统领做些清洁美容而已，不然莫统领先前那副尊荣到陛下面前，本帅都心疼陛下的眼睛。”
莫怀止冷笑：“你做这些不过都只是为了包庇逃进驿馆里的那个罪犯，如今我倒是越来越确信这是个事实了。兄弟们冲进去！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罪犯找出来！”
“谁敢！”
不就是比声音大吗？在真刀实枪的残酷战场上吼的能比他这在京城锦绣窝里叫的声量小吗！
“莫统领粗犷而不知礼节，处事丝毫不顾尊卑，今日本帅便给统领上一课！统领既知本帅的身份，便该明白驿馆里住着公主，莫统领想一间房一间房地去找那个可能都莫须有的罪犯，若是在别处，本帅自然管不了，可本帅是奉陛下圣谕护送公主回京的！公主为我大景牺牲了婚姻，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母国，本帅有责任让公主免受无关之人的侵扰。”
莫怀止喉咙里刚要蹦出几个字，转瞬又忍住。
他道：“本统领是奉命行事，公主向来通情达理，若是知情，也该为本统领让道……”
话未说完，裘惜时已经打断：“奉谁的命？遵谁的旨？莫统领身为掌管三万禁军的大统领，不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十分奇怪吗？禁军统领只负责护卫宫城，什么时候洛阳外也归你管了？今晚出现在这里的禁军将士不足三十人，你觉得本帅会信吗！莫不是统领你狐假虎威只为私仇而来?若今日遇到的是普通百姓，仗着你禁军统领的威势自然不敢阻拦，可今天这里站在这的是本帅！此等假借官威行对百姓不便之事，本帅入京后，必定会呈报陛下，向陛下问一问，今夜统领究竟有无宫城外的公差，让你非要披夜而行，顶着冒犯公主的代价也要搜查那个罪犯！”
莫怀止眯了眯眼：“看来今夜裘元帅是注定不让我等进去了。”
目光充满威胁之意，似乎觉得自己三十多个人如何不能突破她一人的防线。
但她都敢朝他掷刀了。
身边随行的禁军将士也吓软了腿。
“统领可要掂量掂量，本帅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挡在你面前的是一万个剑南军将士！本帅麾下的将士们可就睡在不远处呢！”
事到如今莫怀止已然清楚裘惜时话里的轻重，明白面前这人绝对不好招惹。
他也不敢赌。
今日这事不能闹大。
所幸他已经清楚那人与眼前这位剑南军元帅有关系。
但是谁能甘心呢，都已经追到这里了，明明知道那人就藏在面前的驿馆里，但就是无法抓住。
莫怀止只能将嘴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使劲嚼了又嚼，恨恨地甩手离去。
一走出些距离，莫怀止终于忍不住：“不过仗着族名余威好运加身才做了一品元帅！区区一个女人，知道一些糊弄人的把戏，竟然敢威胁我，真是不知死活！那一万士兵不可能入城，进了洛阳还不是任我搓圆捏扁，女子嘛，好对付得很。”
摸着残缺的胡子，他越想越觉得可笑，声音发狠，咬牙切齿：“所谓的公主不过是一个被淳夷王子玩烂了的破烂货，真不知道有什么好迎回洛阳的，就算冲进了公主的房间搜人，一个早就没了名节的公主，还能再丢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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