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应激这件事,除程斯宙外,闻子川没告诉过其他人。
莫铭查看了他的症状,又联想到上回,淋雨发烧虽然常见,但他服下有镇定效果的退烧药后,神经依然高度紧绷,谵妄的情形都比一般人要严重得多。
如果不是身体上的毛病,那应该是有一些心理问题。
“咱们先出去吧,”莫铭搓了搓手,“干净衣服都在外面,你们先换衣服休息一晚上,有什么事,最好等雨停了再说。”
顺利找到了程斯宙,人是安全的,也没缺胳膊少腿。周邯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房间。
许家轩支吾了句“闻老师你好好休息”,也跟着莫铭走了。
难得几位都是知情人,纵使程斯宙要留下来,也不用对他们多做解释。
房间是莫铭的父母以前住过的,老人过世好些年了,陈设虽简单,却被收拾得很干净。
程斯宙把手机放在床头,播放一首在杨柳岸时他们常拿来当背景音的歌,熟悉又轻松的旋律缓缓飘着,屋外的雨声也变得没那么恼人。
闻子川抱膝靠墙坐在床上,程斯宙陪着他,坐在床边。
两人一时都没出声,几乎同时想起了闻子川初次应激的那个雨夜。
“好些了吗?和我说说话吧。”程斯宙见他咬紧下唇,唇面干干的,皮被咬破便渗出了血迹,于是伸手去捏他的下颌,“别咬自己,还难受的话就咬我吧。”
车上半梦半醒的那两小时,闻子川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什么“勿追”、什么“重新开始生活”,全是哄他的,真相近在咫尺,程斯宙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追查。
即使蒋老让他不要以身犯险,但被盗的古墓、流失的文物、迟到的正义,都是他割舍不下的东西,到这份上,他绝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再往前倒想,或许他与自己分手是假的,冷待自己是假的,他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把自己摘出去,哪怕他会像蒋老一样遭遇意外、重伤离世,那也是他程斯宙一个人的事。
闻子川咬住他虎口,却根本没使劲,他把破碎的呜咽一点点吞回去,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程斯宙,我恨死你了!”
程斯宙将他揽进怀里,嗫嚅着:“我倒希望,你是真的恨我……可你为什么冒着暴雨来找我?明知道自己会难受,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不想后悔……!在路上的时候,我好害怕啊,我怕你出事……如果没把你好好地带回去,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不值得,子川……我不值得你这样……”
“你不是说,师弟也很重要吗?你总是很听家人的话,那可不可以暂时把我也当作家人,就听我一次,不要以身犯险,好不好?”
对程斯宙,闻子川已经快要无计可施。
他查阅了许多关于抑郁症的资料,知道并非有“爱”就能疗愈一切,很多患者是找不到自身的位置、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才被心理障碍诱发了生理病灶。
所以,他不再执着于怎么才能让程家和蒋家的长辈接受他,他可以只以师弟或者朋友一类的身份,在他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子川,你听我说。”程斯宙伏在他耳边,呼吸惊动着他耳廓的绒毛,“当年的事,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我师父的遗物里,有个笔记本,他记下了那支考古队的名单。”
“我爸妈之后的,第二支考古队?”
“嗯,九七年到九八年,对碑灵村古墓做抢救性发掘的那支考古队。”
“队伍里有你认识的人,是吗?”
程斯宙停顿几秒,才叹了口气:“是。”
见到笔记本时,他才发现,师父的调查距离真相已经很近了,但他又总像在被什么误导,反复推翻自己的猜测,原地兜圈子兜了好些年。
程斯宙与蒋韵礼的立场不一样,他没有经历过灯博初建时的峥嵘岁月,那些名字对他来说,只是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领导、老师、专家,他尊敬他们,却不会碍于情义,姑息他们犯下的过错。
闻子川靠在他肩窝里:“告诉我,我想知道。”
程斯宙本不想让他掺合进来,只求快刀斩乱麻,到暮陶镇、进龙脊山,要么找到当年的亲历者作为人证,要么找到“内流”的古墓祭器作为物证,可子川竟然不管不顾地跟了过来,如果不坦白计划,不知道他还要犯多大的傻。
“碑灵村古墓的规格是德斯坦透露给考古队的,除了聘请的技师和征用的民夫外,总共有五个人。”
张宏良,主持发掘的领队,现灯远博物馆馆长。
裴砚,副领队,现灯远市文物局副局长。
吴谱先,队员,现灯博文物修护中心主任,程斯宙的顶头上司。
佟春阳,队员,已离职转行。
赵红霞,队员,负责整理资料、撰写报告和沟通联络等工作,后来调至灯远市文化馆,也曾参与过市少年宫聘请老师及授课等工作。
窗外风雨潇潇,闻子川越听越觉得心惊,除了离职转行的那位,其他要么是蒋老和宙哥的领导,要么是林师娘的同事。
如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以上五位都有嫌疑,那事后的二十多年,足以让他们织一副密不透风的“网”,单凭蒋老来查,也太势单力薄了。
“难怪闻铎不愿出来作证,就算他说出一切,也不见得会有结果。”闻子川终于对生父有了一丝理解,但他始终不能原谅,他伙同宙哥瞒着自己。
“还不止这些,赵红霞的丈夫是市刑侦大队的,简单点说,连周邯的动向他们也一清二楚。”
“连警方也……不对!你一声不吭跑来暮陶镇,你爸妈报了警,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在这里了?!”
闻子川明白了,他不只是来找线索,也是放出了诱敌的讯号。
一旦对方察觉到危险,耐不住动了手,比如再炮制一出车祸坠崖的惨案,那就到了真正收网的时候。
可是,太危险了。
一道白光掠过窗棱,炸响的雷声如同天道之威,拷问着正义公理的向背。
闻子川的臂骨死死扣着程斯宙的脊背,他呼吸紊乱,皮肤发烫,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意识也像是熔断了。
程斯宙心疼极了,连忙脱鞋上床,扯过一床薄被,抱着他一起钻进被子。
他抱紧他,亲吻他的额头,轻拍他的背:“不怕,不怕,宙哥在呢。”
闻子川说不出话来,脸色煞白,唇无血色,唯有趴在挚爱的胸膛上,听他一声一声如擂鼓般的心跳,那比任何音乐都要管用得多。
没多久,头顶又传来一声叹息,他听见程斯宙温柔地说:“子川,其实你能来找我,我特别高兴。一直以来,我不是要推开你,而是想保护你,保护你也不因为你是我师弟或者其他什么人,而是因为,我爱你。”
近在咫尺,闻子川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睁大了眼睛,紊乱的心跳仿佛经历了百米冲刺的最后几步,跨过终点后就慢慢降了速,越来越趋向平稳。
心里像拌了一盘霜糖苦瓜,又苦又甜,他抬起头,眼里的迷茫转为笑意:“真的啊?”
程斯宙伸出三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我对天地山川雨雪四季发誓,是真的。”
闻子川挣脱他的怀抱,转过身,笑一笑很简单,但要怎么把快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却是个难题。
没一会儿,背后的人又贴了上来,他的臂膀挽住自己的腰,呢喃着:“我的子川啊,他漂亮又聪明;他有个被命运推去远方的爸爸,可爸爸也会牵挂他;他有个八十年代就能考上一流大学的妈妈,独立、坚强,把他养得很好;他有个失而复得的妹妹,是知名文物收藏家、鉴赏家秦之寒的女儿,心地善良,才华横溢;他还有个不怎么优秀的爱人,想和他长长久久,却又总是……拖累、牵绊他……”
“才不是,”闻子川转身,嗓音沙哑哽咽,“闻子川有世间最好的爱人,且不说他善良、渊博又有趣,就算他什么都没有,闻子川也依然爱他。”
两人在轰隆作响的狂风骤雨里拥抱、亲吻,哪怕此刻洪流冲塌了天,也不过是覆顶之下两具纠葛的枯骨,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怕。
今夜注定无眠,闻子川与程斯宙十指相扣,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梦境,唯恐下一次醒来,他的爱人又会不在身边。
“睡一会吧,”程斯宙吻他的发顶,“路上奔波了一天,不累吗?”
“累的,”闻子川亲他的下巴,“但不想睡,想和你说话,想一直一直都能和你说话。”
“好啊,想说什么,我听着。”
闻子川想了想,接上了方才的话题,把大雨冲乱的思绪理了理,他还有很多没弄清楚的事:“你来暮陶镇,是因为莫医生?”
“也是,也不是。”程斯宙沉吟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块去莫医生的诊所里看伤?”
“当然记得。”那伤是柳诗行造成的,闻子川想忘都忘不了。
“我以为他讲的,采蘑菇中邪、山里有精怪的故事,是编出来好玩的,等我来了镇上才知道,这儿早年的确有不少类似中邪的人。”
闻子川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中邪的人?是不是有些像我老家那边,到了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偶尔会遇到几个傻笑着,当街乞讨的人?”
他不像别的小朋友,调皮起来连路边的精神病也敢戏弄,他只有妈妈,如果惹上什么事,会给家里带来很多麻烦,所以见到了,他也只会绕道走。
“我之前和你想的一样,没放在心上……”程斯宙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莫医生说,暮陶镇很穷,那些精神失常的人,为了填饱肚子,只能去偷去抢,所以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尤其女人……会被强行娶回去,给人生孩子。”
“……”闻子川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我来暮陶镇,是因为我靠师父留下的笔记,查到了考古队中,那位叫佟春阳的老师。我去了他家,可他几年前就过世了。街坊邻居说他得了‘失心疯’,折磨了父母好些年才走的。”
“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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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依然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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