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那个被精心粉刷、充满新鲜感的“蜜月期”，在现实车轮无情的碾轧下，迅速地褪去了颜色，露出了生活原本粗粝的质地。那盏为晚归人留的灯，从温暖的期盼，逐渐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带着凉意的习惯。
周屿如同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彻底投入了“启明资本”那个以效率和金钱为唯一度量衡的世界。投行新人的生涯，远非外人看到的西装革履、挥斥方遒那般光鲜，它意味着无休止的加班、随时待命的紧张，以及将个人时间压缩到近乎归零的奉献。
他开始习惯了在凌晨时分，用钥匙极其轻微地转动门锁，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蹑手蹑脚地进门。客厅里，总是留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橘黄色的光晕勉强照亮玄关的一小片区域，像茫茫夜海中一座孤独的灯塔。这光是周晚为他留的，是她无声的体贴，也是她独自等待的证明。
餐桌上，有时会扣着碗碟，里面是他喜欢但她自己可能都没来得及吃的菜，早已失去了热气，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花。他通常没什么胃口，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看到那些精心烹饪却凉透的菜肴，心头总会涌起一阵混合着愧疚和无力的酸楚。他会勉强吃上几口，那冰冷的滋味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里，也蔓延到心里。
周晚的生活同样被填满。深度周刊的工作强度同样不小，选题会、外出采访、熬夜赶稿是家常便饭。但与周屿那种被资本和数字驱动的、高度同质化的忙碌不同，她的忙碌带着更多的不确定性和精神上的消耗。她可能为了一个选题，连续几天奔波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与不同阶层的人打交道，倾听他们的苦难与不公；也可能为了稿子里的一个用词、一个表述，与编辑反复争论，只为最大限度地保留文章的锋芒和真相的重量。
她常常在周屿回来之前，独自坐在书桌前，对着发光的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键盘敲击的嗒嗒声，和她偶尔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叹息。她会留意着门口的动静，起初，每一次电梯运行的微弱声音，都会让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时间。但随着一次次从期待到失望，她等待的心情，也从最初的焦灼，变得渐渐麻木。
他们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有时差的室友。
周晚试图沟通。在他某个难得早归、看上去还算清醒的晚上，她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坐在他身边，想跟他分享自己正在跟进的一个关于城市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教育问题的调查。
“……那些孩子真的很不容易，所谓的民工子弟学校，师资和硬件都太差了，他们几乎从起点就被远远抛下。我在想，这篇报道或许可以……”
她的话还没说完，周屿已经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睡着了。眉宇间还带着未曾散去的疲惫，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周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连在睡梦中都微微蹙起的眉头，那些想要倾诉的话，像被堵住的溪流，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默默地拿过一条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关掉了客厅的主灯，只留下那盏壁灯，退回了自己的书房。
另一次，周屿在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后，终于拿到了一个项目的阶段性奖金。数额不菲。他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兴奋回到家，那时周晚刚完成一篇稿件的初审，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晚晚！”他难得地提高了音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精致的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送你的！这次项目奖金下来了，我们周末出去庆祝一下？去吃你上次提过的那家法餐怎么样？”
他的眼神里带着邀功的期待，和一种用物质弥补陪伴缺失的急切。
周晚看着那条昂贵的项链，它很美，却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到的展品，无法触动她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渴望。她需要的，或许不是法餐，不是钻石，而是在她为稿子焦虑时，一个可以静静听她诉说、给她一个拥抱的伴侣；是在她看到社会不公而义愤填膺时，一个能理解她这份“无用”坚持的同路人。
她挤出一个笑容，接过盒子，轻声说：“很漂亮，谢谢。不过周末我可能要去郊区跟进一个采访，那边有个工业污染的情况……”
周屿脸上的兴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了下去，被一种“你怎么又不合时宜”的失望所取代。“又是采访？就不能调整一下时间吗？我们很久没有好好一起吃顿饭了。”
“这个机会很难得，受害者愿意开口不容易……”周晚试图解释。
“好吧，随你。”周屿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松了松领带，转身走向浴室，“工作永远排第一。”
那句“随你”，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周晚的心里。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间差，还有一道日益宽阔的、名为“理解”的鸿沟。
他开始用礼物来表达关心，用转账来弥补缺席，仿佛他们的关系也可以像他处理的项目一样，通过资源投入来维持平衡。而她渴望的，是灵魂的对接，是精神的共鸣，是疲惫时一个无需言语的拥抱。
那盏每晚为他亮起的灯，似乎也照不亮他们之间越来越深的阴影。
一个周五的晚上，周晚难得没有加班，她特意去超市买了菜，做了他喜欢的清蒸鱼和糖醋小排。饭菜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她给他发了信息：“今天回来吃晚饭吗？”
等了很久，直到饭菜都快凉了，才收到他的回复：“临时有个视频会议，和纽约那边对的，你们先吃，别等我。[拥抱]”
那个拥抱的表情，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周晚看着满桌的菜，失去了所有的食欲。她默默地拿起碗，独自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味同嚼蜡地吃着。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规律而冷漠，像是在丈量着寂寞的长度。
她想起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可以在图书馆聊到闭馆，在未名湖畔坐到夜深，总有说不完的话，分享不完的思想。而现在，即便他偶尔早归，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也常常是各自看着手机，或者他累得直接睡去，交流仅限于“吃饭了吗”“早点休息”这样干瘪的日常用语。
那种心灵相通的酣畅淋漓，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她吃完饭，洗完碗，将留给他的那份菜仔细地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然后，她走到玄关，看着那盏为晚归人准备的壁灯。
橘黄色的光晕，依旧温暖。但她伸出手，悬在开关上方，犹豫了许久。
最终，她还是没能按下去。
她转身回到了书房，打开了电脑，让屏幕的冷光再次照亮自己的脸。仿佛只有投入工作，才能暂时忘却这弥漫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的、令人窒息的孤独。
夜深了，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周晚不知道的是，今晚周屿所谓的“视频会议”只是一部分。会议结束后，他被项目组的同事拉去喝酒庆祝。在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高级酒吧里，他听着同事们谈论着数字、并购、期权，看着他们用最新款的手机，交换着所谓“上层圈子”的信息，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属于他的战场的兴奋。
但同时，在某个喧嚣的间隙，他眼前会闪过家里那盏温暖的壁灯，和周晚安静等待的侧影。一股混杂着思念和愧疚的情绪会瞬间攫住他，但很快，又被下一轮敬酒和更宏大的赚钱计划所冲散。
他拿出手机，想给周晚发个信息，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他只是将刚刚到账的奖金，转了一笔可观的数额到她的账户，备注是：“给自己买点喜欢的。”
他想，这是他目前能给出的、最实在的关心。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盏孤独的壁灯下，周晚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着银行的入账通知。她瞥了一眼那串数字，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
然后，她继续对着文档，敲下了下一行字。键盘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那盏灯，依旧亮着。但灯下的人，心却在一点点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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