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坟茔新土未干,父亲的灵柩尚停于堂。颜府那沉重的白幡尚未撤去,府内弥漫的哀戚尚未被时间稀释,另一场灭顶之灾的阴云已沉沉压下。
颜清徽如同行尸走肉,强撑着处理完父亲颜恪的丧仪。他的世界仿佛被抽空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与死寂。接连失去至亲的剧痛,家族顶梁柱轰然倒塌的茫然,以及父亲临终那枚破碎竹简所承载的千钧重托,几乎将他压垮。他整日枯坐于父亲生前书斋,对着那方冰冷的砚台和父亲留下的手稿,眼神空洞,唯有紧握在掌心、边缘已被体温焐热的竹简碎片,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连接。
谢长明、程怀瑾等人虽被调离京城督修皇陵,临行前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偌大的郢都,颜清徽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唯一能穿透这厚重阴霾,带来一丝微弱慰藉的,竟是来自遥远秦国的信笺——赢昭的书信。在得知颜家连遭巨变后,赢昭的信很快送达。信中避开了国公僭越可能引发的政治风暴(这恰恰是他推动的),也避开了空泛的安慰,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却又带着奇异力量的帝王视角,谈论着生命与精神的延续:
>阿徽:
>*惊闻噩耗,痛彻心扉。令祖令尊,皆当世麟凤,遽然仙逝,实乃天地同悲。然生老病死,天道循环,纵帝王将相,亦难逃此劫。*
>*汝手握竹简,乃先祖史笔之魂,直道之骨。此物承载之精神,纵万世而不灭,岂是那国公所求之虚妄长生可比?令尊托付于汝,非为伤怀,乃为承继!*
>*史官之道,在‘直’在‘真’。以汝之笔,书当世之风云,录兴衰之轨迹,扬清激浊,昭彰善恶,令祖令尊之智慧风骨,自当借汝之墨,永存青史,光照千秋!此乃另一种‘长生’,远胜躯壳之存续。*
>*望汝节哀,珍重己身。承此重担,必历艰险,然吾知汝心如磐石,志若青松,必不负所托。待他日尘埃落定,再与汝把酒论史,共话苍生。*
>*赢昭顿首*
这封信如同一道冰冷而锐利的光,刺破了颜清徽沉溺的悲伤迷雾。赢昭的话语虽不温情,却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信念——**精神的传承高于□□的存亡**。祖父的学识,父亲的“直笔”风骨,需要通过他手中的笔延续下去。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从溺毙的边缘拉回现实,给了他一个在废墟中重新站立的支点。他将信仔细收好,心中对赢昭的这份“懂得”生出一丝复杂的感激。然而,这份感激很快将成为刺向他心脏的毒刃。
数日后,朝会。
金銮殿上,气氛肃穆。国公泰山封禅归来,虽未能求得长生,但那场僭越的仪式似乎助长了他的骄狂之气,眉宇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虚妄的满足感。皇帝高坐御座,目光深不可测地扫视着群臣。
颜清徽身着素服,站在队列之中,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孤寂。他强打精神,试图将思绪拉回政务,但丧亲的疲惫和内心的空洞如影随形。
突然,一个尖利而亢奋的声音划破了朝堂的平静:
“陛下!臣有死罪要奏!臣要弹劾郎中颜清徽,私通敌国,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出列之人,正是那个出身寒门、心胸狭隘、因嫉妒颜清徽的才华风骨而积怨已久的官员——王士昭!他高举着几封书信,脸上因激动和某种扭曲的快意而涨得通红,小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那信封的样式和落款处的“赢”字,赫然在目!
“王御史,此言何意?有何凭证?”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陛下请看!”王士昭如同献宝般,将信件呈上内侍,声音因兴奋而颤抖,“此乃颜清徽与秦国质子赢昭的私密往来信函!信中言辞暧昧,多有涉及我国朝政内情!赢昭何人?乃秦国虎视眈眈之狼子!颜清徽身为陛下近臣,世受国恩,不思报效,竟与敌国质子暗通款曲,传递消息!此非私通敌国,意欲何为?请陛下明察!此等奸佞,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王士昭的指控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朝堂一片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颜清徽身上,有震惊,有怀疑,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的惊惧。
国公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刚刚经历了颜恪的死谏阻挠,本就对颜家恨之入骨。此刻听到“赢昭”这个名字,联想到颜清徽过往与赢昭的种种“亲近”(青楼相救、太学维护),以及赢昭在秦国日益显露的锋芒,一股被“背叛”的狂怒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好你个颜清徽!”国公猛地踏前一步,须发戟张,指着颜清徽的鼻子,咆哮声震得殿梁嗡嗡作响,“老夫早就看你与那赢昭眉来眼去,不清不楚!原来竟是包藏祸心!你祖父尸骨未寒,你父亲新丧,你颜家世代簪缨,竟出了你这等吃里扒外、勾结敌国的逆贼!你对得起你颜家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
国公的咆哮如同重锤,将“叛国”的罪名死死钉在颜清徽身上。那“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污蔑之词,更是充满了恶意的羞辱。
颜清徽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万万没想到,与赢昭互通书信倾诉丧亲之痛、寻求精神慰藉的私密之举,竟会被王士昭截获,并以此作为构陷他的致命武器!他张了张嘴,急切地想要辩解:“陛下!国公!此信绝非……”
“够了!”皇帝冷冷地打断了他,目光如同冰锥,直刺颜清徽。他随手翻动了一下内侍呈上的信件,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玩味、近乎残酷的笑意。他没有看颜清徽,反而将目光投向因告发成功而激动得微微发抖的王士昭,用一种慢悠悠的、仿佛在讨论天气般的口吻问道:
“王爱卿,你弹劾有功,揭发奸佞。依你之见……朕该给你定个什么罪名啊?”
这句话如同一个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看似在问王士昭该定什么罪(告发者是否有罪),实则是将颜清徽彻底逼入绝境!皇帝在暗示:无论颜清徽此刻如何辩解,都是在承认自己“有罪”的前提下进行的,而且是在替告发者“定罪”!这是帝王心术中阴狠至极的“二难推理”。
皇帝话音一落,国公那噬人的目光,王士昭那小人得志的嘴脸,以及满朝文武或冷漠或惊惧的眼神,如同无数座大山,轰然压向颜清徽!巨大的冤屈、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如坠万丈深渊。他想大声喊冤,想解释那些信只是朋友间的慰藉,想指出王士昭的构陷……但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站稳。
王士昭被皇帝这句问话弄得一愣,旋即看到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国公杀人的目光,他福至心灵,以为皇帝是在暗示他“加码”!他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
“陛下!颜清徽勾结敌国质子,证据确凿,此乃十恶不赦之谋反大罪!谋反者,罪不容诛!当处以极刑!夷其三族!以儆效尤!请陛下速速下旨,将此逆贼明正典刑,以安社稷,以正国法!”
“谋反!死罪!夷三族!”这几个血腥的字眼如同丧钟,在王士昭口中疯狂敲响。
颜清徽彻底绝望了。他看着御座上皇帝那冰冷玩味的眼神,看着国公那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狂怒,看着王士昭那因扭曲的嫉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是徒劳。一张由嫉妒、怨恨、猜忌和帝王权术编织的巨网,已将他死死罩住,再无挣脱的可能。
皇帝似乎很满意王士昭的“领悟”和国公的狂怒,终于将冰冷的目光投向面无人色的颜清徽,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宣判:
“颜清徽私通敌国,图谋不轨,罪证确凿。着即革去郎中一职,褫夺所有功名,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听候发落!押下去!”
“陛下!臣冤枉!!”颜清徽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嘶喊出声,声音凄厉而绝望。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和皇帝冷漠的侧脸。
殿前武士如狼似虎般扑上来,不由分说,粗暴地反剪住他的双臂,铁钳般的手掌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象征官员身份的绶带被粗暴扯下,官帽被打落在地。那枚紧握在袖中、象征着史官传承的破碎竹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滚了几滚,停在尘埃里。
颜清徽被强行拖拽着,踉跄地拖离金銮殿。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国公那充满快意和怨毒的眼神,是王士昭那小人得志、几乎要笑出来的扭曲面孔,是皇帝高坐御座、深不可测的侧影,以及满朝文武或冷漠或避开的眼神。
家国何在?公理何存?
那枚承载着父亲最后嘱托的竹简,孤零零地躺在金殿尘埃之中,仿佛一个巨大的讽刺。颜清徽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陷入无边黑暗。等待他的,将是比丧亲之痛更加残酷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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