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可这梦貘到底所求为何呢?总不能盘踞在纪家只是好心做善事吧?
闻砚心中迷雾未散,反而愈发浓重,想要拨开迷雾看得更清,身体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她大惊失色。
眼前不过是一场幻境,按理不应该感受到来自夜风的沁凉。
闻砚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身侧那个总是冷冰冰的清雅的身影。
指尖所及,一片空寂。
身边空空如也。
糟糕!!
又是该死的梦中梦!
闻砚心头一沉,立即凝神屏息,集中全部意念以催动体内仅剩的微薄法力,企图强行撕裂这重重迷障。
可四周黑暗如黏稠的墨汁,不仅吞噬光线,更仿佛能吸收周围一切法术。
又是这该死的禁制,和在杨家遇到的那个一样!!
闻砚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然而念头一闪而过,她还没来得及细思,有什么东西悄悄从她的身边溜过。
毛发扫过她的肩头,激出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闻言下意识握住腰间。
然后下一秒——
“%?去@xx%吖的!”
法力弱到居然连三青弓都请不出来。
闻砚一边怒骂,一边迅速用空荡荡的双手全力将掌风劈向空中,那物却并无实体,轻而易举便躲开了。
反而是她的每一次冲击都像是撞入无边绵软的蛛网,力量被悄无声息地消解。
她原本就不擅幻境,那操控梦貘的幕后之人显然极其精通幻术,甚至窥破了她于此道的短处,布下的梦境一环扣一环,根本不容她寻到丝毫破绽。
几番尝试,徒劳无功。
闻砚感到神魂传来阵阵虚乏,那是法力过度消耗的征兆……她终于认清现状,强行挣脱只是徒劳。
既然如此……
也罢,这人几次三番用梦貘幻境戏弄她,总不能只是为了将她困在虚无之境。
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他还有什么后手,见招拆招就是。
闻砚安慰着自己,强行压下心中焦躁,将意识沉静下来。
不知在这片混沌中沉寂了多久,眼前的黑暗终于被一股外力猛地撕开一道缝隙,温暖的光亮自头顶倾泻而下,一只手带着近乎怜爱的轻柔,缓缓抚上她的发顶。
清越的嗓音随之响起,带着几分讶异与熟稔:“陵光?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砚蓦地抬头,只见周遭令人窒息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朦胧而明亮的光景。
一个衣着花里胡哨的男人正弯腰打量着她。
他眉眼深邃,一双桃花眼里似有萤萤之辉,见闻砚抬首回望,他唇角微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闻砚一眼就认出来眼前这个花孔雀就是白衣翩翩的长离道长。
或者更具体地说,是还没瞎的长离道长。
不过看衣着打扮,他此时不仅没瞎,也没做道士。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可是又迷路了?每次来丹穴山都找不到路,为师不是让你把指路用的灌灌鸟带在身边吗?”
男声明亮而温和,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丝毫看不出往常冷冰冰的样子。
原来,他面对陵光神君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是陵光神君的恩师。
原来,他是六界武神丹穴帝君。
原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神明,上无亲族,下无子嗣,九州之内,除了授业恩师,还有谁会万万年只为一个早已陨落的神明四处奔走呢?
闻砚长舒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虽然不是陵光神君的信徒,但至少也不是陵光神君的梦男。
不知道是不是安慰的话起了作用,她语气轻快不少,学着纪未晞那般娇软的语气糯糯开口:“师傅,……”
谁知不过是“师傅”二字,对面的长离像被天雷炸过的猫,猛得窜起,剑指闻砚:“不管你是谁!快从我们家小陵光的身上下来!!”
闻砚:……
她急需一本《论假扮陵光神君生存指南》。
好在这只是幻境,是一场梦,场景全由梦主人打造,并没有什么严谨的逻辑可言。春去秋来,云卷云舒。
不过顷刻间,已是此去经年。
画面一转而过,闻砚已然跟随长离来到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在她耐心告罄之前,二人终于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夜明珠缀满穹顶,与四周长明的灯火交相辉映,将整座殿堂照得如同白昼。
一道青衣身影正立于殿侧,安静地侍弄着几株灵花,姿态闲适,仿佛早已融入这片静谧之中。
“今儿什么日子,丹穴帝君居然有空来女床山?”
听见长离和闻砚走进来的动静,青衣女子头也没抬,似乎对这种不请自来的造访习以为常。
长离浑不在意殿主人的态度,信步走到桌边,顺手从果盘里摸出两颗饱满的青枣。一颗递给闻砚,另一颗拿自己的衣角随意蹭了蹭便送入口中。
“嘎嘣”一声脆响,枣子的清甜香气顿时在殿中漫开。
偏偏长离还不满意,一边吃一边皱眉,一边皱眉还要一边嫌弃,道:“九元,你这枣儿怎么又没到八百年就摘,都说了要熟一点才好吃。”
九元?女床山?
闻砚恍然大悟。
九州四海之内,名叫“九元”的神明,唯有那位执掌太平的远古神祇之一,女床帝君—青鸾氏九元。
相传在万万年前,青鸾氏和火凤氏一卵双生,是天地孕育而成的初代神明。
他们和其他远古神明一起辅助母神剥离混沌天地,分立三界,母神陨落后,他们秉承其遗志,以帝君之神格守护六界苍生。
这可都是传说中的人物,旁人想听都听不着的八卦,她居然有幸亲眼所见亲身感受。
太荣幸了!!
闻砚顿时来了兴致,一会儿瞧瞧长离,一会儿瞅瞅九元,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深怕错漏一丝一毫的细节。
九元倒没察觉有何异样,她见闻砚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笑眯眯地看向她,“哟,小陵光,几年不见,又变漂亮啦。”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小陵光”这个称呼,所以……闻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角,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目露疑惑。
看起来是成年体的神了,这也不小啊?
闻砚一头雾水。
正疑惑着,一条黑色水蛇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猛得窜出来,直劈闻砚面门。
她下意识挥手试图挡下这一招,谁曾想,下一刻挥出去的手刃变成了长满赤羽的翅膀。
哦,对,她现在是用着陵光神君的身份,而陵光神君占朱雀位,未化形的本体正是丹鸟一族。
吓死鸟了!!
闻砚咋舌。
淡淡的青光一闪而过,“执明,不得无礼!”
被称做执明的小神君瞬间被无形之力压倒,单膝跪地。
还未长成的少年一身玄色,脸颊边依然能寻找到稚嫩的痕迹。
尽管如此,还是能让人一眼便看见他神色间的桀骜,与后来的冥界主神如出一辙。
闻砚想起在有间酒肆里板着脸与沧溟大打出手的那位冥界主神……实在很难想象他小时候居然是这般模样。
少年执明抱拳合礼,不情不愿地同殿中诸神招呼:“师傅,师叔,”
轮到闻砚时更是如同吞了苍蝇,咬牙切齿了好半天,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嗫嗫道:“师姐。”
哦吼!
看起来姐弟二人很不对付啊。
秉持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原则,闻砚觉得自己此刻还是闭嘴为妙。
她眼巴巴地瞅向长离。
歪打正着,长离的确很吃这套。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站了一步,不知道从何处变了把羽扇出来,轻轻拍了一下闻砚的脑袋,状似责骂,道:“顽皮,你师兄上次教训你的话又忘了?”
他见闻砚瑟缩着不说话,嘴角有隐隐可见的笑意,看向九元师徒,实则替闻砚解围:“孟章上次才说她,能化形的神不许再变回原身,他哪里知道这丫头,自己主意大的很,我和她师兄都不曾化过女形,也没人教她如何做,她自己摸索着来居然歪打正着,可惜到底是没人教,一招一式都慢了些……”
他说着,还从袖子里掏出颗碗口大的夜明珠递给执明,同时温声劝慰正教训亲亲小徒弟的九元道:“他还是个孩子,阿姐未免也太严厉了些。”
长离本意是想做个和事佬,谁晓得蛇打七寸,正戳中执明那点子少年意气。
挨了师傅白眼的执明在心中冷哼。
笑话!
谁还是个孩子!!
他此时正青春,说白了,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年纪。
何况他心中一直有怨。
据说当年师傅九元和师叔长离争相抢夺孵化陵光,最后师叔胜出,夺走了师傅心中所爱,师傅不得已才孵化自己。
他不服气。
陵光那个丫头,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是个没正形的,二百年才得以化形,五千岁了居然还会变回原身。
这样一只吊儿郎当的小杂毛鸡还好意思在他面前晃荡!!
执明正想着,丝毫没注意到一向被他所瞧不起的小杂毛鸡本鸡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这样一张写满七情六欲的脸啊,闻砚心中只觉得有趣。
任凭谁见过万年后的冥界主神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与之联系在一起。
她转念一想,心中那点子恶趣味再也藏不住,转眸朝着九元深深一鞠躬,小声嘤嘤啜泣道:“师傅说的是,还请九元师姑不要苛责师弟,他还小……”
执明:……
“陵光!!我要杀了你!!”少年暴怒的吼声几乎掀翻殿顶。
闻砚不自觉地耸了耸肩,随之而来的是执明神君的剑气,如幽潭寒冰,冻彻神魂。
好冷。
好冷。
可渐渐的,她意识到彻骨的寒意并非仅仅源于剑气,更像是来自时光深处的某种印记被骤然触发。
“师傅”两个字在识海中一闪而过。
闻砚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她还未来得及封闭五感,那股冰冷就像卑鄙的黄鳝,瞬间一头扎进她的气穴,沿着经络细细密密地蔓延开来,将她拖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冻土之中。
她的意识,连同这具借来的身躯,仿佛被一同封入了万载玄冰。
光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时光在她凝固的感知外飞速流逝。
便在这时间近乎停滞的缝隙里,一些破碎的画面裹挟着浩瀚而悲壮的气息,强行涌入闻砚的识海。
她看见长离身着无相白衣,负手立于苍穹之巅。四周魔影如潮水般涌来,他手持红玉神剑,挥洒间,每一剑都带着决绝的杀意。
剑气划破长空。
他的身前是遮天蔽日的无数魔影黑雾,身后是黎民苍生,草木荣枯。
神血染红了长离素白的衣袍,他来不及割舍。
师傅!
师傅!
不要!
不要!
闻砚忍不住惊呼,却发现自己这一次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居然成为了这场旧梦的旁观者!!
闻砚心中大恸。
可这一次她注定只能在一旁睁眼看着这场亿万年前早成定局的较量。
她看见长离转身时眼角未干的血迹,看见他唇边强撑的笑意,听见他用嘶哑的嗓音对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鹿童说:“别怕,站到我身后来。”
即便在生死关头,他依然保持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温柔。
他渊停岳峙得站在那里,只是站在那里,天泄而下的滔滔洪水便自动分流,呼啸着向西边的天堑奔去。
而那双总是含笑的眉眼只剩下了决绝的杀意。
不是这样的。
发生了什么?
闻砚不知所措。
她印象里的长离,是疏离的,是冷淡的,却也是个极温和的人。
何况他从前那样温柔体贴,连陵光神君少年时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自尊都会出言维护。
这样的人,绝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
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大开杀戒的一天吗?
闻砚难以置信。
而下一刻,画面骤转。
身着青衣白发的女床帝君九元孤身立于祭坛中央,她的四周燃烧着璀璨神光。
那光芒如此炽烈,仿佛要将天地都点燃。
被祭坛禁制止步的长离一边冲破魔军的重围,一边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的发丝凌乱,声音几乎破碎:“阿姐——不要!”
九元却没有回头。
神明低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而疲惫:“阿离,我活了太久,太累了。你还记得恒我吗?我从前不明白她为何毅然舍身化月,不明白共工为何怒触不周山而亡,如今……”
九元淡然一笑,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枷锁:“这天地间的神明没有不死不灭的,我该走了。”
“不……”
长离声嘶力竭的呐喊。
可女床帝君头也不回,她是那样决绝地选择了离开。
长离跪倒在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虚无的光点。
神光散尽,九元化作万千流萤,消散在风中。
闻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
她看见长离保持着跪姿,久久没有起身。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混着血迹,在五彩斑斓的雀裘上洇开淡淡的红渍。
女床帝君以神魂祭天力挽狂澜,这个故事六界谁人不知。
神明不老不死,寿与天齐,唯有自愿死祭,否则天道永存。
这是多少生灵梦寐以求的能力。
可不是这样的,真当自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也不见得会比众生好过到哪里去。
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所行皆虚妄,众生皆苦。
最后,闻砚看见长离独自一人,行走在空茫的天地间,背影萧索,那万年岁月的重量,足以将任何神明的脊梁压弯。
原来,那彻骨的寒意,是源于这万年孤独的终局。
所有的画面都归于一片漫无边际的孤寂。
而后沧海化作桑田,蜉蝣朝生暮死。
浩瀚无垠与须臾一瞬之中不断交叠。
闻砚看见长离独自坐在丹穴山的石阶上,面前摆着两只花里胡哨的描金绘牡丹的茶盏。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轻声道:“阿姐,今年的新茶,你尝尝。”
没有回应。
晚风吹过金色的茶面,泛起细微的涟漪。
夕阳西下,孤独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丹穴帝君再也没有离开过丹穴山。
只有山下被幼年时期的陵光神君布下听风吟阵能传来几分热闹。
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去,终有一日,闻砚听见听风吟中传来路过的年轻神官好奇的询问:“帝君为何总是独来独往?”
长离却只是低头淡淡一笑。
那笑意未达眼底,像是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雾。
闻砚不明白,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最让闻砚心碎的,是某个深夜,她看见长离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摩挲着一颗已经失去光泽的夜明珠——正是当年他送给九元的那一颗。
他对着明珠轻声哼起一首古老的调子,歌声沙哑,在空荡的殿中回响,带着说不尽的苍凉。
“师傅……”
她轻语喃喃,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闻砚还是陵光。
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视线。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双总是含笑的眉眼深处,为何总是藏着化不开的寂寥。
时光荏苒,潮汐潮落,故友亲朋离去,唯独他背负着所有的责任,活成了一座孤岛。
那个曾经会含笑递出夜明珠的温柔神明,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丹穴帝君,终究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温度,曾经如春风般温暖的神明,最终被孤独的时光冻成了一尊不会流泪的雕塑。
更啦更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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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神明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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