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鸫雅风带着满腹的愁绪再度踏上了离家出走的未知旅程。她其实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茫然和无措,她和母亲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更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她不恨自己的母亲,相反她有些可怜她。
鸫雅贞年纪尚小就被一个上岛做生意的油嘴滑舌的男人哄骗,十八岁就结婚生子,婚后一直做着家庭主妇,直到看到丈夫出轨后决绝地离婚,带着孩子自力更生,好一出娜拉出走、女性觉醒的戏码。
但什么时候对母亲的情感从怜惜敬佩变成了厌烦逃避,可能是回到鸫岛之后吧。鸫岛实在太小了,小到人人沾亲带故,小到绯闻轶事满天飞,小到无法接受任何有违传统的出格。鸫雅风实在憎恨被人用暧昧的言语暗示自己母亲疑似和陶器坊多名男性有不正当交往,也厌恶任何人用同情怜惜的眼光扫视,甚至随着她长大,遗传自母亲的容貌也让她受到异性的尾随骚扰,她只有用打架来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无助。
正是这样,鸫雅风拼了命地学习,每门成绩都能得A,就是渴望有一天能离开鸫岛去丝光市。十三年前,三姨就是这样考上了丝光大学——八大群岛最好的大学,她从此改变了命运,鸫雅风坚信她也能重走这条路。
再度路过河边,此时早市早已结束,没有生意时,几个年纪大的婶姨就懒洋洋地聚在一起说些闲话,用吉普赛纸牌玩着游戏,突然她们瞟到鸫雅风,交头接耳地传播着每人知道的最新八卦。
有一个婶姨试图叫住鸫雅风,“哎,等等,你不是鸫雅老二家的女儿吗?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来玩个占卜游戏啊,不收你钱。”
鸫雅风没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这丝毫不给长辈面子的任性引得几个婶姨几人讪笑了一下,开始议论纷纷,“这高傲自大又难相处的样子,真是十足十是鸫雅家的人,血缘真的神奇,三代人居然都一模一样。”“算了算了,别理她,我们自己玩吧。”“等等,让我看看她今天的日运,嚯,高□□塌,真是好凶的一天,难怪脾气这么坏。”
鸫雅风步伐加快,果然如她所料,她已经迟了,码头上鸫咚咚的船早已驶离,她只好坐在长堤上呆呆地看着远方的白云聚合又飘散,她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陷入情绪的海洋不能挣脱。
石阶自岸上斜斜伸入水中,每一级楼梯都浸着半截清浅的波光,水银般地鱼群正四处闲逛。不知等了多久,久到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将台阶在水下的部分凭空隐去了,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而后渐渐轮廓加深,船身渐渐驶近,搅得平静的水面一阵战栗,水纹开始晃荡,鱼群便也跟着惊散逃窜。
“咚咚哥,我去树岛。”鸫雅风拿出船票伸向鸫咚咚,半天也不见鸫咚咚收下,她疑惑地抬头看向他。
“不,够。她,也,要。”鸫咚咚把手指向了鸫雅风的背后,鸫雅风有了不详的预感,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背着个米奇小书包的黎热,此时她准备地更为充分,不仅带着个唐老鸭的帽子、米妮的小水壶,还边啃着小蛋糕边冲着她笑。
鸫雅风连连摆手,“不,她不去,就我一个人去树岛。”接着她匆忙抱住黎热,“怎么回事,门都锁上了你怎么出来的?总之,我不会给你买船票的,没有船,你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岛的,听话,乖乖回家。”
黎热拼命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像个小炸弹一样急速地冲到了鸫咚咚面前,从包里拿出一本船票本晃了晃,“票,票,有。”
鸫咚咚的大手将她托起,从船票本中撕出一张收到他的邮差包里,“好,我,们,出,发,吧。”
鸫雅风的心态快要爆炸,原本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转而变成了一触即发的怒火,“等等,怎么就出发了,我还没上船,不对,不对,为什么黎热也走,她那么小,怎么就可以允许她独自一人上船?”
鸫咚咚挠了挠头,他的脑容量不允许他理解太复杂的句子,他有些疑惑为什么鸫雅风看上去比他还傻,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有,票,就,走。没,票,不,行。”
鸫雅风看着已经落座、还熟练地穿上儿童救生背心的黎热,转而再看着固执地盯着她的鸫咚咚,她无可奈何地伸出自己的船票,“我也上船,去树岛。”
鸫雅风落座后,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以及在旁边没心没肺、呼呼呼喝着水的黎热,真是感觉到气得牙痒痒,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憋屈和窝火。对着这么小的孩子,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此时她完全能够与家里的几个长辈们共情了。
她恨恨地打了几下黎热的屁股,又不顾黎热的抗拒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小坏蛋,你真是全世界最坏的小坏蛋了,你为什么紧跟着我不放啊?你哪来的船票?你跟着我去树岛干什么?你是要逼着我回来吗?我告诉你,我偏不,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要是跟着我去树岛,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也再也见不了你爸妈了。”
她知道黎热还不会说话,但是她明白黎热能够懂得她威胁的意思,她才不会为了别人而动摇自己的决心,更何况是话都不会说的小屁孩。
黎热双手紧紧抱住鸫雅风撒娇,被鸫雅风推开后,她没有继续凑上去,只是瘪了瘪嘴,费劲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喜,欢,姐,姐。”
“别撒娇,我不吃这套,那船票哪来的。”
“阿,嬷。”
“好啊,你偷阿嬷东西,你小心点,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得告诉三姨,这次不好好收拾你不行了。”
黎热委屈巴巴地说:“不,不,不。”但急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解释,她只好眼泪汪汪地喃喃重复着,“不,不,不。”
鸫雅风不理她,只是从包里拿出蛋糕、饼干、鸡腿开始填饱肚子,她饿坏了,但口中蛋糕渐渐发干,哽在喉咙像一团生硬的棉絮,咽不下也吐不出,噎得她直捶胸口。
黎热急忙将自己的小水壶递给鸫雅风,鸫雅风不客气地把水全都喝完了,姐妹间紧张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其实,鸫雅风哪会不知这小书包、遮阳帽、蛋糕、水壶还有船票是阿嬷专门给黎热外出探险而准备的呢?不然,黎热被她锁在屋子里怎么会出得来。她此时内心慌张不已,阿嬷知道她要离家出走吗?阿嬷会觉得她不孝顺吗?会对她失望吗?虽然她的尊严和决心都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鸫岛了,但她不想伤害到阿嬷,阿嬷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比忙于工作的母亲对她还要好,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
在一团混杂思绪中,树岛终于到了。
树岛像一枚被海潮遗忘的绿翡翠,孤零零地缀在靛青的海面上。岛心有一棵不知年岁的古榕,树冠膨大如巨伞,从船上便能瞥见一团墨绿的云压在岛脊,那是大道旁一排排的椰子树。
鸫雅风熟练地抱着黎热下了船,还跟鸫咚咚约定好,到时候得再来一趟把黎热送回鸫岛。黎热兴奋地朝鸫咚咚挥了挥手,一路上,黎热在鸫雅风的怀里乱晃,手摆的高高的冲着天空飞过的鸟儿招手。
鸫雅风抬眼望了眼天空,有些无奈地说:“不是和鸫岛的鸟一样吗?干嘛这么兴奋地像是没见过一样。”
黎热有些生气,伸出食指摆了摆,“不,不,不。”
鸫雅风想转换一下心情,于是开始欠欠地逗弄她,“你要是只会说不不不,到时候你长大想结婚了,神父问你愿不愿意嫁给你身边这个男人,你也说不不不,你就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那就只好在家当个老姑娘了,像大姨和五姨一样。”
黎热这次倒是没有说不不不了,只是疑惑地看着鸫雅风,她太小,还不能理解结婚的意思。
鸫雅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又提到了大姨的伤心事,看你还小,我就跟你说说吧,那是三姨离岛后发生的事情了,大姨之前所托非人,遇到个上岛写生的画家,他哄骗大姨做了他的模特,还用各种浪漫手段引得大姨向他托付了终生,结果离岛没半年大姨就回来了,原来啊,那男的在岛外还有老婆,他想要齐人之美,呸,渣男。”
黎热跟着呸了一声,鸫雅风揉了一把黎热的脑袋,接着说道:“所以啊,男人都不可信,女人千万要自立自强,经过那一次情伤,大姨彻底封心锁爱,世界上少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才女,多了一个不近人情的鸫雅医生。”
她走到了公交站点,熟练地按下519路车的等车键,带着黎热坐着等车,低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知道我爸多情风流,但起码有钱,我每次去找他要钱,有时候给的多,有时候给的少,但就算给的不多,也能减轻点我妈的负担。我每次都会想象另一种可能性,如果我是由我爸抚养,会不会我能获得更好的教育,我的零花钱能更多一点,我妈也能自由自在,我妈那么倔强的人,为了我拼命赚钱,连谈恋爱都顾及我的感受,有时候,我又觉得更好的另一条路就是,我从未出生到这世界上,这样对谁都好。”
黎热摇了摇头,她爬上鸫雅风的腿上,捧着鸫雅风的脸认真地说:“喜,欢,姐,姐。”
鸫雅风咽下喉咙里酸涩的堵塞感,眼睛盈满了泪水但努力撑住不让它掉落,“你这个小笨蛋,还关心我呢,要是你爸妈又生了一个怎么办?要是你回不了家怎么办?你就永远被遗忘在这里了。”
她们互相紧紧拥抱着,好像除了彼此,此刻她们的生命中再没有别人。
阳光还在那里流淌,像一滩无人认领的橙子味小熊软糖,正缓慢地、徒劳地试图填满那些凹陷的情绪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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