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九年的初秋，五国城的榆树叶刚泛黄，金国的迁调令就到了。这次来宣旨的是完颜亶身边的近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宣读完“迁郑室俘虏于上京会宁府，赐宅一区，加俸三成”的旨意后，特意拍了拍吕绎的肩膀：“天水郡公不必忧心，上京繁华，陛下久闻公书画精妙，正盼着与您探讨呢。”
吕思祐跟着家人收拾行李时，心里五味杂陈。五国城的土坯房虽然简陋，却留下了太多记忆——念金学会走路的蹒跚，思金第一声“姐姐”的软糯，还有三位亲人埋骨的那片荒坡。她把那半块玉佩缝进贴身的夹袄里，又往包袱里塞了把五国城的泥土，指尖触到土块的粗糙，像触到了这些年的光阴。
上京会宁府果然比五国城繁华得多。成片的砖瓦宅院沿着街道排开，虽不如汴梁的飞檐斗拱气派，却也透着规整的生气。分配给吕家的宅院有前后两进，正房铺着地砖，西厢房带个小暖阁，院子里的海棠树正开着最后的花苞。最让吕思祐意外的是，门口的金兵换成了两个须发皆白的老卒，见了她只是点头，再没有从前的呵斥。
“听说新皇帝年轻，喜欢汉人的学问。”朱氏一边擦着窗棂一边说，手里的抹布是新领的细棉布，“前几日还听说，他让人把《论语》译成了金文，常在宫里讲呢。”
话音刚落，就见吕绎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手里捧着卷宣纸：“你们看！陛下亲赐的徽墨！说下次召我进宫，要一起临《兰亭序》！”他展开宣纸，上面是完颜亶的亲笔题字，笔力虽不及汉人书法家，却也有模有样。
往后的日子，吕绎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勤。有时是带着自己画的《寒江独钓图》去求指点，有时是揣着新填的词去赴“诗会”，回来时总能带回些赏赐——或是上好的宣纸，或是西域的颜料，偶尔还有江南的新茶。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说话时总带着“陛下赞我这笔瘦金体有风骨”的得意，连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朱皇后渐渐习惯了上京的生活。她跟着金国的贵妇人学做乳酪，虽然总觉得不如汴梁的杏仁酪香甜，却也能端上饭桌给孩子们当零嘴。念金和思金进了金国专为汉人子弟设的学堂，回来时会背几句《诗经》，也会说几句流利的金语，小脸上沾着学堂里的墨汁，像只刚偷过蜜的小猫。
吕思祐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上京的繁华是别人的，金人的笑语衬得她愈发沉默。她常在傍晚时分站在院子里，望着南边的方向，那里有燕京，有黄河，有她魂牵梦萦的故国。有次去市集买丝线，听见两个郑国商人在角落里低语，说临安的皇宫里，新栽了从汴梁移来的牡丹，开得比当年还盛。
“若是能回江南看看就好了。”她攥着丝线，指尖被勒出红痕。
绍兴十年的上元节，上京的街道上挂起了灯笼，金汉两族的百姓挤在一起看舞龙，倒有几分汴梁的热闹。吕思祐跟着母亲去相国寺上香，路过书画摊时，忽然被一幅《汴京秋景图》吸引——画中的御街、州桥、金明池，竟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连宣德楼的飞檐都带着熟悉的弧度。
“姑娘也喜欢这幅画？”摊主是个穿青布长衫的汉人，眉目清俊，说话带着江南口音，“这是在下凭记忆画的，离家久了，总想着故园。”
吕思祐猛地抬头，眼眶一热：“先生也是……郑国来的？”
“在下孙轸，祖籍苏州。”摊主拱手一笑，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那是她从五国城带来的，上面刻着半朵残莲，是当年汴梁宫里的样式，“姑娘这玉佩……”
“是家传的。”吕思祐慌忙拢了拢衣襟，声音发颤。
孙轸看她神色，心里已然明白几分，低声道：“此地人多眼杂，姑娘若不嫌弃，前面茶肆一叙？”
茶肆的角落里，孙轸捧着热茶，说起自己的身世——原是苏州秀才，靖康年间被掳至金国，因会书画被编入女真贵族府中，如今虽能自由行走，却始终惦记着江南的老宅。“姑娘眉宇间有郑室气度，方才见您看画时的神色，想必……”
吕思祐咬着唇，终于忍不住落泪：“先生，我是郑国柔嘉公主吕思祐。我想回家，回江南去。”
孙轸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随即起身拱手，声音里带着敬意：“在下不知是公主，失礼了。”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公主若真心想走，并非没有机会。下月初三，有批郑国商队要从辽阳府转道燕京，往河北去，他们是在下旧识，或许能……”
“真的？”吕思祐猛地攥住他的手，指尖冰凉，“我能跟着他们走吗？”
“难。”孙轸摇头，“上京守卫虽松，出城仍需令牌。且商队怕惹祸，未必肯带。不过……”他从袖中摸出块木牌，上面刻着个“商”字，“这是往辽阳府送货的腰牌，公主若能混出上京，到辽阳府找‘顺昌号’的王掌柜，提我名字，他会设法。”
吕思祐接过木牌，掌心被边缘硌得生疼，却像握住了救命的稻草。窗外的灯笼晃啊晃，映着她泪湿的脸，像当年汴梁上元节，宣德楼廊下那个捧着暖炉的少女，只是眼底多了些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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