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肆回来后,吕思祐的心就像揣了团火。她表面上依旧如常,给念金缝新袄,听母亲说上京的琐事,夜里却对着地图反复描摹——从会宁府到辽阳府,再经燕京、河北,一路向南,每段路程都像根细线,牵着她回江南的念想。
吕绎这些日子正忙着陪完颜亶临摹徽宗的瘦金体,时常深夜才归,身上带着酒气和墨香。有次他醉后拉着吕思祐的手,指着墙上新画的《汴京秋忆图》:“你看这金明池,爹画得像不像?陛下说,赶明儿让我画套《南巡图》,送临安去,也算……也算给你伯父带个信。”
吕思祐看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心里一阵刺痛。她知道,父亲早已被上京的安逸磨平了棱角,那点对故国的念想,只剩书画里的残痕。她不能指望他,只能靠自己。
离商队出发还有五日时,吕思祐终于等来机会。完颜亶在宫中设宴,召了吕绎和几位通晓汉学的女真贵族赴宴,府里的守卫都去了前院待命,后院只有两个老卒守着。她换上一身粗布男装,是孙轸托人送来的,又把孙轸给的腰牌藏在靴筒里,对着铜镜抹了把灰,遮住脸上的疤痕。
“姐姐这是去哪?”念金抱着个布老虎跑进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孩子已经六岁,知道了些世事,却总爱缠着她。
吕思祐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发颤:“姐姐去给你找汴京的糖人,很快就回来。”她把那半块刻着残莲的玉佩塞进他手里,“这个给你,想姐姐了就看看。”
她趁老卒换岗的间隙,贴着墙根溜出后院。上京的夜比五国城暖些,街道上还有零星的灯火,她按着孙轸说的路线,往南城的货场跑,靴底的雪水浸湿了裤脚,冷得刺骨,却不敢停。
货场的角落里,果然停着几辆马车,车身上印着“顺昌号”的标记。一个裹着皮袄的汉子正在点数,正是孙轸说的王掌柜。吕思祐刚要上前,就见两个金兵举着火把走过来,她慌忙躲进草堆,心跳得像擂鼓。
“王掌柜,明儿就出发了?”金兵的声音带着酒气。
“是啊,早走早回,家里婆娘还等着呢。”王掌柜笑着递过两坛酒,“辛苦两位兄弟多照看。”
金兵走后,吕思祐才从草堆里爬出来,满身草屑地跪在王掌柜面前:“王掌柜,我是孙轸先生的朋友,求您带我走!”
王掌柜愣了愣,看清她的模样,又摸了摸她靴筒里的腰牌,眉头紧锁:“孙先生倒是提过,可你这身份……”他看着她眼里的泪,终究叹了口气,“上车吧,躲在货箱里,到辽阳府再说。”
马车颠簸着驶出上京城门时,吕思祐从货箱的缝隙里往外看,见城墙越来越远,城楼上的灯火像颗颗将灭的星。她忽然想起母亲鬓边的白发,父亲醉后的叹息,还有念金手里的玉佩,眼泪无声地滚下来,砸在粗糙的木板上。
她不知道此去能否成功,不知道前路有多少艰险,可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南国的湿润气息,像母亲当年唱的《江南好》,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马车在雪原上走了七日夜,终于抵达辽阳府。这座金国的东京比上京更繁华,街道上能看见穿汉服的汉人商贩、百姓和戴皮帽的女真人并肩而行,屋檐下的冰凌挂得像水晶帘子,映着“顺昌号”的幌子,晃出几分江南的影子。
王掌柜把吕思祐安置在城郊的货栈里,给了她身干净的棉布袄:“公主委屈几日,商队要在辽阳补给,三日后出发去燕京。”他顿了顿,递过个油纸包,“这是孙先生托人捎的干粮,路上吃。”
货栈的日子清苦却安稳。吕思祐白日帮着伙计们缝补破损的货袋,夜里就对着地图描摹前路。她听商队的人说,燕京如今归金国管,却住着不少郑国流民,河北一带更是义军四起,说不定能遇到往江南去的队伍。
第三日清晨,王掌柜却面色凝重地来找她:“公主,出事了。昨夜府衙突然查货,好像……好像有人泄了消息。”他指着窗外,“街角多了几个生面孔,怕是盯上咱们了。”
吕思祐的心猛地沉下去:“那怎么办?商队还能走吗?”
“走是能走,只是……”王掌柜搓着手,面露难色,“带着公主太扎眼,不如……”
“我明白。”吕思祐打断他,从包袱里摸出那把五国城的泥土,塞进他手里,“若我走不成,烦请掌柜把这个带回江南,埋在……埋在有桃花的地方。”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是孙轸托人送来的信,字迹潦草,说上京已发现公主失踪,正往辽阳府发海捕文书,让她务必今日就走,另有一队往燕京送绸缎的商队,是他族弟领头,此刻正在东门等着。
“公主快走!”王掌柜推了她一把,塞给她个钱袋,“沿着东城墙走,第三个豁口出去,有人接应!”
吕思祐提着包袱往东门跑,棉鞋踩在冰面上,几次差点滑倒。路过街角的布庄时,看见墙上新贴了张告示,上面画着个女子的画像,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她,只是标注着“郑室逃妇,悬赏缉拿”。她慌忙低下头,用头巾遮住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东城墙的豁口处,果然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赶车的是个面生的汉子,见了她,低声道:“孙先生族弟,上车。”
马车驶离辽阳府时,吕思祐回头望了一眼,这座金国的东京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座困住了无数人的牢笼。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关卡,不知道能否顺利穿过燕京和河北,可风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越来越浓的暖意,她知道,自己正往南走,往那个叫“故国”的地方走。
车轴转啊转,像在数着日子。吕思祐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听着赶车汉子哼的江南小调,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原来那些以为早已磨掉的念想,那些在五国城、在上京刻意压下的期盼,一直都在,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只等一阵南风,就能破土而出。
燕京就在前方,河北、河南就在前方,江南……也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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