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的州衙是用旧府衙改建的，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只耳朵，据说是金军攻破时砸的。“当年，当今的郑国皇帝就在这里建元帅府。”卖茶的老汉指着衙门前的旗杆，“可惜啊，没待多久就南渡了，百姓都说是‘泥-马渡康王’，其实谁不知道，是怕金兵追上来。”
吕思祐站在旗杆下，望着相州的街道。这里的郑人比河北其他州府多，说话的调子也更接近汴梁，连卖花的姑娘都簪着和汴京一样的素馨花。她忽然想起在五国城听说的，皇伯吕绰登基后，有人说他“畏金如虎”，有人说他“审时度势”，此刻站在这片他曾短暂驻足的土地上，她忽然懂了——南渡或许是懦弱，却也保住了半壁江山，保住了那些没被掳走的百姓。
离开相州时，她买了个当地人编的竹篮，里面装着刚摘的桃花。花瓣沾着露水，像极了汴京御花园的模样。孙掌柜见了，笑着说：“再过几日就能渡黄河了，到了南岸，桃花会开得更艳。”
往南走，战旗变得混乱。浚州城头飘着金军的狼头旗，滑州却插着郑军的“河北招抚使”大旗。“过了黄河，就是拉锯的地界了。”孙掌柜指着渡口，“昨天郑军刚劫了金军的粮船，今儿说不定就换过来。”
黄河渡口在浚州和滑州之间，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渡船是郑金两国共用的，船夫一半是郑人，一半是金人，吆喝声混杂着两种语言，却默契地配合着收帆、撑篙。
渡口挤满了人，有逃难的百姓，有运货的商贩，还有穿不同军服的兵卒。郑军的弓箭手在南岸崖上警戒，金军的骑兵在北岸巡逻，中间的渡船却照开不误——船家说，只要肯给钱，管他南北。
摇橹的船夫指着南岸边的堡垒，“那是郑军修的，河北岸是金军的，夜里都不敢点灯，怕对方摸过来。”
吕思祐站在船头，看着浑浊的河水拍打船板。这不是界河，是绞肉机，是两**队反复争夺的血线。她想起先生讲的“黄河天险”，原来天险在人心面前，竟如此脆弱。
滑州到汴梁的路，比吕思祐想象中更荒凉。官道两旁的村落大多成了废墟，断墙间长满了野草，偶尔能看见残留的门框，上面还贴着褪色的春联，“河清海晏”四个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轮廓。
“靖康那年，这里杀得最狠。”同行的挑夫叹着气，“金军破城后，烧了三天三夜，百姓要么被杀，要么逃了，十户里能剩下一户就不错了。”
越靠近汴梁，空气中的萧瑟越浓。曾经的御道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痕，路边的柳树被砍得只剩树桩，偶尔有乌鸦落在路边破房子的屋顶上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吕思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记忆中的汴梁，是朱门绣户、车水马龙，是人烟辐辏、摩肩接踵的天下一等一的大城，是州桥夜市的灯火、金明池的画舫，可眼前的景象，却比五国城的破房荒坡更让人心碎。
踏入汴梁外城时，她几乎认不出这里。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战马踩得碎裂，绸缎铺的招牌只剩下半截，上面的“万缕丝”三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她顺着记忆往皇城方向走，看见宣德楼的一角塌了，露出里面的木架，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宫墙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只留下几段残垣，上面爬满了藤蔓。坤宁宫的位置成了片菜地，有个老农正在翻土，锄头碰到块雕花的白玉，是当年廊柱上的装饰。“姑娘是来看故都的？”老农直起身，擦了擦汗，“好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都说想看看当年的皇宫，其实啊……早没了。”
吕思祐走到福宁殿的旧址，那里只剩下个土台，上面长着几丛野草。她蹲下来，摸着土里嵌着的琉璃碎片，是当年殿顶的瓦当。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下来，落在碎片上，折射出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这里曾是父皇临朝的地方，曾是她和皇兄嬉闹的地方。曾是她以为这里是一辈子的家，如今却物是人非，亲人离散，建筑也只剩断砖残瓦。
她想起靖康元年的上元节，父皇派人出宫给她买的乳糖狮子，甜得发腻；想起城破那日，母后把她推进夹墙时决绝的眼神；想起在五国城梦见的汴梁，美好得不真实。原来那些她以为早已淡忘的记忆，一直都刻在骨子里，只是被苦难暂时遮住了。
风从残破的宫墙间穿过，发出呜咽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她想起上元节的灯海，想起父皇的乳糖狮子，想起母后把她推进夹墙时说的“活下去”。原来那些她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一碰还是会流血。
离开汴梁时，她从废墟里捡了块残破的龙纹砖，放进竹篮里，和桃花放在一起。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断墙上，像个被时光遗弃的剪影。她知道，这座城回不去了，就像她回不去金尊玉贵的少女时代。
往南走的路上，她听见逃难的百姓说，岳飞将军在郾城打了大胜仗，离克复中原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吕思祐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有临安，有她的故国，有正在燃烧的希望。
竹篮里的桃花还带着香气，龙纹砖却沉甸甸的，像压着这些年的苦难和念想。吕思祐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南，脚步坚定——前路或许还有风雨，但她终于踏上了故国的土地，终于离“家”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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