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辽阳府后,吕思祐跟着绸缎商队一路向南。越往南走,风里的暖意越浓,路边的积雪渐渐化成泥泞,偶尔能看见抽芽的柳枝,像极了汴梁初春的模样。商队的人都喊她“小吕”,只当她是个逃难的少年郎,没人知道她曾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中京大定府的城墙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砖石缝隙里还嵌着金辽两军的箭镞。商队里走过辽地的老胡商啐了口唾沫:“当年契丹人守了半年,城破那天,女真人把辽国皇帝的行宫和府库文书典籍都烧了。”吕思祐望着城头飘扬的金国旗帜,想起父亲曾经说这里是辽国的中京,如今换了主人,却始终与郑朝无关。
古北口的关隘比想象中更加险峻。两侧山崖如刀削,中间的通道仅容两车并行。隘口的石墙上刻着契丹文字,被金军凿去了大半。“郑人从没到过这儿。”守隘的金军小校搜查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南朝皇帝总喊着要收燕云,可这古北口,连你们的马蹄印都没留下。”吕思祐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官员们给父皇上的奏折里反复提及的“故土”,竟从未真正纳入过版图。
踏入燕京城时,吕思祐忽然红了眼。这座城比金国的上京、中京、东京都更像汴梁,棋盘般的街道,飞檐翘角的店铺,甚至连叫卖糖画的吆喝声,都带着几分熟悉的调子。可城中心的鼓楼换了女真样式的尖顶,街上的行人里,穿皮袍的女真、渤海、契丹人和穿汉服的汉人擦肩而过,眼神里各有戒备。
“姑娘也是来看燕京的?”旁边有个挑着担子的老汉歇脚,见她望着城楼出神,忍不住搭话,“老一辈都说,这城本该是咱们郑人的,当年徽宗爷花了百万银绢,也没买回来……”
吕思祐没接话,只是看着鼓楼前的石碑,上面刻着金国皇帝的诏书,说“燕京乃大金南都”。她想起先生讲过,太-祖皇帝曾在此誓师皇,说要“饮马长城窟”,可几代帝王的心血,终究没能换回这座城。夜里住在客栈,她听见隔壁房间的郑人在哭,说家里的地被金人圈了,儿子被抓去当兵,这燕云之地,早已不是汉人的天下。
风里飘着脂粉香。棋盘街的布局和汴梁如出一辙,绸缎铺的幌子上绣着“燕京老字号”,可掌柜的辫子垂在胸前,说汉话时带着女真腔。
在燕京的集市上,她买了张燕云十六州的地图,揣在怀里。图上的州府名字她都认得——幽州、蓟州、云州、蔚州、朔州、涿州、妫州、新州、武州、寰州、应州、儒州、檀州……都是父皇在奏折里反复圈点的地方。她不知道大郑的军队何时能收复这里,但此刻踩在这片土地上,她忽然懂了那份“梦寐以求”的执念——这不仅是城池,更是祖宗的根。
夜里住在客栈,隔壁传来女真商人的酒歌,夹杂着汉人掌柜的叹息。吕思祐摸出怀里的地图,燕云十六州的地界被金人用朱笔圈着,像道渗血的伤口。她忽然懂了太-祖皇帝为何临终前还攥着幽州地图——这片土地不仅是屏障,更是汉家儿郎心头的刺。
离开燕京往南,官道上的车辙渐渐密集,乡镇渐渐热闹起来。霸州城门口,金军的皮袍与郑人的汉装在检查口挤作一团,守城的女真百夫长用生硬的汉话吆喝:“郑人交税,金人验牌!”商队孙掌柜塞了块银子,才让他们顺利入城。
河间府的运河上,两国商船往来如梭,郑船的“漕运”旗与金船的“猛安”旗在风里纠缠。“去年还在打,今年就通商了。”吕思祐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倒影,忽然明白这片土地的百姓,早就在战与和的夹缝里磨出了韧性。“这一带打了多年,百姓早就想安稳了。”商队的孙掌柜给她递来块胡饼,“你看那莫州城墙,郑军修了又被金军拆,金军补了又被义军挖,如今只剩半截,倒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吕思祐咬着胡饼,看着路边田里劳作的农人。他们有的梳着女真的辫子,却在唱郑朝的歌谣;有的穿着汉人的衣衫,却能说几句流利的女真语。她想起在汴京时,先生说“河朔乃中原屏障”,可眼前的屏障,早已成了两朝杂处的模糊地带。
深州的集市上,卖胡饼的汉妇嫁给了女真铁匠,他们的儿子既会唱《敕勒川》,也能背《论语》。“前儿金人选丁壮,郑军就在南边招兵。”药铺老板往她药包里多加了片当归,“谁来都一样,能让咱活命就行。”吕思祐捏着药包,想起在五国城听说的“河北义兵”,原来他们不是史书里的数字,是这些在乱世里挣扎的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冀州的驿站里,挂着幅残破的《河北州县舆地图》。吕思祐指着赵州的位置问孙掌柜:“这里离汴梁很近了吧?”孙掌柜看了她一眼,点头道:“过了黄河就是。只是汴梁……早就不是当年的京城了。”
她摸着地图上“汴梁”两个字,指尖触到纸页的褶皱,像触到了记忆的缺口。那些在五国城、在上京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宣德楼的灯火,金明池的画舫,母后腕上的银镯,皇兄递来的乳糖狮子……原来她离故土这么近了,近得能闻到黄河的水汽,却又远得像隔着生死。
到邢州时,正赶上庙会。戏台上演着《李溯雪夜入蔡州》,台下的郑人拍手叫好,几个金国士兵也看得入神。她挤在人群里,听见旁边的老妇给孩子讲“岳飞将军郾城大捷”,说“岳家军快打到黄河了”,眼里闪着光。这是她第一次在金国土地外听见“岳飞”的名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原来江南的军队,真的在为收复失地拼命。
磁州的驿站墙根下,几个老兵在晒太阳。“宗留守当年在磁州,把金军挡在漳河以北快两年。”缺了条腿的老兵敲着拐杖,“后来他病死了,磁州才破的……”话没说完,就被路过的金兵踹了一脚:“胡吣什么!”老兵蜷在地上,眼里的光却没灭。
磁州的城墙是新补的,夯土的颜色比旧墙浅了许多。守城的郑军士兵穿着粗布铠甲,见了商队只是挥挥手,眼神里带着疲惫,却比燕京的金军多了几分温和。“这里是宗留守守过的地方。”客栈老板擦着桌子说,语气里带着敬重,“宗大人在时,金兵不敢过黄河,可惜啊……”
吕思祐在磁州的城隍庙前,看到了块新立的石碑,上面刻着“宗泽之位”。碑前摆着百姓供奉的馒头和酒,有个瞎眼的老妇正在烧纸,嘴里念叨着“宗大人显灵,保咱磁州平安”。她想起父皇曾说过宗泽“刚愎自用”,可眼前的香火,却实实在在的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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