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祐逃走的第二日清晨，吕绎从宫中赴宴归来，才发现后院的厢房空了。粗布男装扔在床脚，桌上的铜镜蒙着层薄灰，只有窗台上那盆她从五国城带来的野草，还倔强地立在寒风里。
“人呢？”吕绎的声音发颤，指着空荡荡的床榻问侍女。
侍女“噗通”跪下，脸色惨白：“昨儿夜里……没见小姐出来啊，许是……许是跟着商队出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宅院。刘贵妃手里的玉簪“当啷”掉在地上，鬓边的珠花乱晃：“这可如何是好！她是逃了，咱们怎么办？陛下若怪罪下来……”
乔德妃也慌了神，拉着彭淑妃的手直哆嗦：“早说这丫头心野，留不住的！如今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连累咱们都要受罚！”
彭淑妃还算镇定，却也攥紧了帕子：“先别慌，找找看，说不定只是躲在哪个角落……”话未说完，就见王才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前院的老卒说了，昨夜见个穿男装的影子溜出去，看着……看着就像公主！”
一时间，殿内的哭喊声、抱怨声乱成一团。吕绎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靴底磨得地砖“咯吱”响，忽然猛地一拍案：“废物！都是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他最担心的不是女儿的安危，是完颜亶得知消息后的脸色——这些日子好不容易靠书画博了些青睐，若因此惹恼了新帝，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全白费了？
角落里，朱皇后正低头给念金整理衣襟，听着众人的慌乱，嘴角悄悄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早就看出来，思祐这孩子心里装着江南，留不住的。如今走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困在这上京的宅院里，重复她和夫君的命运。只是这念头刚起，就被她按了下去，抬头时，脸上已换上和众人一样的忧色。
接下来的三日，吕府上下翻了天。吕绎派人去市集、去城外的村落找了个遍，连完颜亶赏赐的徽墨都差点误当成了寻人启事的帖子。刘贵妃她们则日日在佛前焚香，祈祷千万别被皇帝知道，发髻上的珠钗都因日日磕头松动了几分。只有朱皇后，依旧每日打理庭院，教念金背《论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夜里给念金盖被时，会对着南边的方向多望两眼。
第四日午后，宫里的内侍终于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陛下召天水郡公入宫。”
吕绎的腿肚子瞬间软了，扶着桌沿才没倒下。刘贵妃忙塞给他块定神丹：“国公爷莫怕，陛下仁厚……”话没说完，自己先红了眼圈。
紫宸殿内的气氛压抑得像要下雨。完颜亶坐在汉式的龙椅上，手里把玩着支玉笔，见吕绎进来，连眼皮都没抬。
“天水郡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寒意，“你养的好女儿。”
吕绎“噗通”跪倒在地，额头“咚咚”往地砖上撞：“臣有罪！臣管教不严！请陛下降罪！”
“降罪？”完颜亶终于抬眼，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朕待你不薄吧？赐你宅院，赏你笔墨，带你参与诗会，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让你的女儿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是觉得上京的守卫形同虚设，还是觉得……朕好欺辱？”
“臣不敢！臣万死不敢！”吕绎的声音带着哭腔，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襟，“定是那孽女被奸人蛊惑！臣这就派人把她抓回来，任凭陛下处置！”
完颜亶看着他抖如筛糠的样子，忽然笑了，把玉笔搁在案上：“起来吧。她要走，拦也拦不住，想必是思念江南了。”
吕绎愣在原地，不敢起身，只抬头怯怯地看了一眼。
“朕说起来。”完颜亶的语气缓和了些，“此事与你无关，朕还不至于迁怒。毕竟，骨肉亲情，朕懂。”他顿了顿，让内侍给吕绎看座，“你女儿想回江南，就让她去。说不定……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呢。”
吕绎这才敢慢慢起身，后背的衣衫已能拧出水来。他谢恩坐下时，才敢仔细打量这位年轻的金国皇帝——今日的完颜亶穿了身月白的汉式锦袍，腰间系着玉带，头发束成汉人样式的发髻，簪着支白玉簪，眉目清俊，竟像极了汴京画院里那些“江南才子图”上的人物。方才的寒意褪去，此刻的温和竟带着几分书卷气，让吕绎心里忽然生出种异样的感觉——这哪里像个白山黑水间渔猎民族的夷酋，分明是位中原的翩翩佳公子。
他正恍惚着，就听完颜亶笑道：“昨日朕得了幅你们南朝郑中宗皇帝的真迹，是《瑞鹤图》，正想请郡公来一同品鉴。”
吕绎忙起身应和，心里的惊惧渐渐被受宠若惊取代。他跟着完颜亶走到案前，看着那熟悉的瘦金体，忽然觉得，女儿走了或许也不是坏事——至少，陛下对自己的看重，似乎并未减少。
他没看见，完颜亶在他低头看画时，眼中闪过的算计。这位年轻的皇帝心里清楚，留着吕绎这枚棋子，用处大着呢。如今金宋战事胶着，万一将来战局不利，把这个前朝皇帝的弟弟推出来，在中原立个傀儡政权，既能安抚汉人的心，又能让临安的吕绰如鲠在喉，何乐而不为？
至于那个逃走的公主……完颜亶端起茶盏，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一个女子罢了，翻不起什么浪。他要的，是这天下，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北方，早已不是郑室的天下，却不妨碍他用郑室的人，走自己的棋。
殿内的墨香混着茶香，吕绎正小心翼翼地点评着自己父皇的笔法，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一枚随时可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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