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汴梁的雪下得没有尽头。城楼上的灯笼被冻成了冰壳，风一吹就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像随时会碎在漫天风雪里。金军的营垒从牟驼岗一直铺到陈桥驿，黑森森的帐篷连绵数十里，晨起时，炊烟混着硝烟，把南边的日头都染成了灰黄色。
吕思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坤宁宫的角楼上，往东北方向望。那里是外城的酸枣门，昨夜炮石砸塌了城楼一角，此刻传来工匠们敲打木头的声音，混着北风里隐约的哭嚎，像一把钝锯，慢慢割着人心。
“公主快下来，风口冷。”身后传来姑姑郢国长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郢国长公主吕宜静是父皇的同母妹妹，今年刚满二十，出落得极美，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比宫里的待诏还好。此刻她穿着件月白色的素缎袄子，外面罩着件石青缎面貂绒披风，鬓边只簪了支碧玉簪，往日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如今像蒙了层汴河的冰。
吕思祐回头，看见姑姑的手在发抖，正把一个暖手炉往她怀里塞。“姑姑也冷吧？”她握住那只手，冰凉的，指尖冻得发红。郢国长公主勉强笑了笑：“姑姑不冷，倒是你，小脸都冻白了。”
两人刚下角楼，就听见一阵“呜呜”的号角声，从城北传来，绵长而凄厉。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宫墙都在晃，角楼的瓦片簌簌往下掉。“是金军的投石机！”有侍卫在喊，声音里带着惊恐。
吕思祐被姑姑死死拽着，躲在廊柱后。透过雕花的栏杆，她看见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呼啸着从空中飞过，砸在不远处的宫墙上，夯土的墙面顿时塌了个大洞，烟尘弥漫中，隐约能看见几个被埋在下面的宫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别怕，别怕……”郢国长公主把她搂在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禁军呢，他们会挡住的……”可吕思祐听见，她的牙齿在打颤，像寒风里的枯叶。
回到坤宁宫，皇后正跪在佛堂里，对着观音像焚香。香炉里的三炷香烧得笔直，烟却打着旋儿往上飘，像拧成了一股绳。“娘！”吕思祐扑过去，紧紧抱住朱氏的腰。
朱氏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强作镇定地替她拍掉身上的雪：“没事了，佛祖会保佑咱们的。”她的手背上有几道红痕，是刚才被香灰烫的，却浑然不觉。
午时刚过，王德全又来了，这次手里捧着个锦盒，脸色灰败：“娘娘，金军……派使者来了，说要议和。”
“议和？”皇后的声音发紧，“他们要什么？”
王德全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卷羊皮纸，上面用汉隶写着几行字：“献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帛一千万匹，牛马万头，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遣亲王、宰相入质。”
“五百万两黄金？”皇后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晃了晃，“就算把宫里的金器都熔了，也凑不齐啊！”吕思祐想起父皇收藏的那只金瓯永固杯，纯金打造，上面镶着几十颗红宝石，可那又能值多少？
傍晚时分，父皇在紫宸殿召见了金军使者。吕思祐偷偷躲在屏风后，看见那个使者，高鼻深目，穿着件貂皮袄，腰间挂着把弯刀，用生硬的汉话喊：“若不答应，三日之后，攻破城池，鸡犬不留！”
父皇坐在御座上，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容朕……容朕商议。”
使者冷笑一声，起身就走，路过屏风时，故意撞了一下，屏风摇晃中，吕思祐看见了他靴底的血迹，暗红的，像干了的石榴汁。
夜里，吕思祐睡不着，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悄悄撩开窗帘，看见几个内侍正搬着一箱箱的东西，往宫外运。借着月光，她认出那是父皇最爱的那套编钟，去年西域进贡的，一套十二只，纯金打造，敲起来声音能传到十里外。
“这是要送到金营去的。”身后传来姑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还有太后的凤冠，也被拿去熔了。”
吕思祐的心像被那编钟砸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她想起小时候，父皇抱着她，在编钟前教她唱《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时的声音多温柔，不像现在，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
三天后，金军的投石机还在日夜不停地轰城，石块像冰雹一样砸在城墙上，外城的好几处已经出现了裂痕。而父皇，终究还是答应了金军的条件，派了两位亲王去金营当人质，又下令在京城里搜刮金银，连百姓家里的铜锅、铁铲都被搜走了，说是要熔了充银。
吕思祐跟着姑姑去给太后请安，路过御街时，看见几个禁军正从一个老婆婆手里抢一个银镯子，那是老婆婆攥在手里的，上面刻着个“寿”字，大概是她老伴留给他的。老婆婆死死拽着不放，被一个禁军一脚踹在地上，镯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碎了的骨头。
“作孽啊……”姑姑别过头，用披风遮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吕思祐知道，姑姑心里也怕，怕这城守不住，怕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军冲进来，怕她们这些金枝玉叶，到头来，连那个老婆婆都不如。
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吕思祐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城，还能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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