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闰十一月,汴梁的雪下得更大了,连护城河都冻得结结实实,冰层厚得能跑马。金军的投石机还在日夜不停地轰城,外城的城墙像个被打坏的瓦罐,到处都是窟窿,禁军们用木头和沙袋堵着,可风一吹,那些临时的工事就摇摇欲坠。
吕思祐已经好多天没睡好了,夜里总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惨叫声和哭喊声,像无数根针,扎得她心口疼。她去找哥哥吕焕,想问问城防的事,却在东宫门口被拦住了,说太子殿下正在和大臣们议事。透过窗缝,她看见哥哥穿着铠甲,甲片上的冰碴还没化,正对着一张地图大喊:“死守!就是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守住内城!”他的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像熬了好几个通宵。
回到坤宁宫,皇后正在收拾东西,把一些首饰和干粮往一个紫檀木箱子里装。看见吕思祐进来,她赶紧把盒子锁上,钥匙藏在贴身处。“娘,你在做什么?”吕思祐不解地问。
朱氏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收拾些东西,万一……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带着走。”她的眼圈通红,显然是刚哭过,“祐儿,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吕思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二十五日那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城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紧接着,是内城的警钟被敲响了,“当——当——当——”声音急促而绝望,像在催命。
“不好了!外城破了!”有宫女尖叫着跑进来,头发散乱,“金军……金军冲进来了!”
皇后手里的梳子“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一把抓住吕思祐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祐儿,跟我来!”
吕思祐被皇后拽着,一路往后宫跑,姑姑郢国长公主也跟在后面,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发髻也散了,平日里端庄的样子荡然无存。路上到处都是乱跑的宫女和内侍,有的哭,有的喊,还有的吓得瘫在地上,像没了魂的木偶。
她们跑到福宁殿,父皇正坐在龙椅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手里还捏着那枚传国玉玺,像是傻了一样。“陛下!快走啊!金军进城了!”皇后哭喊着,想去拉他。
父皇却摇了摇头,眼神空洞:“走?往哪走?天下之大,已无我容身之处了……”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朕错了……朕不该联金灭辽,不该修艮岳,不该搜刮民脂民膏……可现在,晚了……晚了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军士兵的吼叫:“抓住那个皇帝!别让他跑了!”
皇后脸色大变,一把将吕思祐和姑姑推进内殿的夹墙里,又把那个紫檀木盒子塞给她:“拿着!这里面有干粮还有些银两,你们好好躲着,千万别出声!”
“娘!你跟我们一起躲啊!”吕思祐哭喊着,想去拉皇后。
“娘不能走,娘要陪着你爹爹。”皇后摸了摸她的头,眼神温柔而决绝,“祐儿,记住娘的话,好好活着,一定要活着出去,看看这天下,是不是还有太平的日子……”说完,她猛地关上了夹墙的门,从外面锁上了。
夹墙里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吕思祐和姑姑紧紧抱在一起,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外面传来金军士兵的吼叫、宫女的尖叫、东西被砸坏的声音,还有父皇和母后的怒骂声,混杂在一起,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郢国长公主颤抖着,从门缝里往外看,看了一会儿,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完了……都完了……陛下和圣人,被他们抓走了……”
吕思祐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住了,疼得无法呼吸。她想冲出去,想跟那些金军拼命,可姑姑死死抱住她:“别傻了!你出去也是送死!你要活着,你要为你爹娘,为你哥哥,为这大宋,活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没人了,姑姑才打开夹墙的门。外面一片狼藉,龙椅被打翻了,香炉摔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墙上的字画被撕得粉碎,地上还有血迹,暗红的,触目惊心。
福宁殿里空无一人,父皇和母后,真的被抓走了。
吕思祐和姑姑不敢久留,趁着混乱,往宫外跑。一路上,到处都是被杀的宫女、内侍和禁军的尸体,血流成河,染红了地上的白雪。有几个金军士兵正在抢夺宫女,那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宫女,此刻像牲口一样被拖拽着,哭喊着,却没人能救她们。
她们跑到东宫,想找找哥哥吕焕,可东宫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吕思祐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哥哥可能已经……已经不在了。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姑姑拉着她,继续往外跑。她们躲过几队巡逻的金军,终于跑出了宫门。外面的街道上,更是惨不忍睹,房屋被烧,店铺被抢,百姓们哭爹喊娘,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一个金军士兵看见了她们,眼睛一亮,举着刀就冲了过来:“抓住那两个女的!没准是郑朝的公主!”
姑姑脸色大变,一把推开吕思祐:“你快跑!往南跑!去找你伯父!”说完,她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朝着那个金军士兵冲了过去,像一只护崽的母狮。
“姑姑!”吕思祐哭喊着,却被姑姑的眼神逼退了。她知道,姑姑是想牺牲自己,换她一条生路。她咬着牙,转身就跑,不敢回头,不敢去看姑姑的下场,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模糊了前方的路。
她跑啊跑,跑过朱雀大街,跑过州桥,跑过汴河……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可她感觉不到,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一定要活着出去!
吕思祐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瘫倒在一片荒地里。天已经黑了,雪还在下,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她从怀里摸出那个紫檀木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干粮和水,还有一些碎银子和首饰。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干粮,喝了几口冷水,才感觉稍微有了点力气。
想起姑姑,想起父皇母后,想起哥哥,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这冰天雪地里挣扎?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姑姑让她往南跑,去找伯父,可她连伯父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在应天府,可应天府在哪个方向呢?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她吓得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面,屏住呼吸。只见一队金军士兵押着一群俘虏,从路上经过。那些俘虏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还带着伤,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金军士兵用鞭子抽打。
吕思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认出了其中几个人,有宫里的内侍,有朝中的大臣,还有……她的哥哥吕焕!
哥哥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不知道是被谁打的。他的脚步踉跄,显然是受了重伤。一个金军士兵嫌他走得慢,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哥哥惨叫一声,摔倒在雪地里。
“哥哥!”吕思祐忍不住喊了出来,想冲过去。
可她刚一动,就被旁边的一个老嬷嬷拉住了。那是宫里浣衣局的张嬷嬷,不知道怎么也逃了出来。“公主!别出声!你出去也是被他们抓住!”张嬷嬷压低声音说,眼睛里满是焦急。
吕思祐看着哥哥在雪地里挣扎,看着那个金军士兵又举起了鞭子,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可她也知道,张嬷嬷说得对,她出去也是送死,不仅救不了哥哥,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她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看着哥哥被那个金军士兵拖起来,继续往前走,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风雪中。
“公主,我们得赶紧走,这里不安全。”张嬷嬷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们一路向南,躲避着金军的巡逻队,靠乞讨和捡拾别人丢弃的食物为生。吕思祐从来没吃过这么多苦,她的脚磨出了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最后结了厚厚的茧子。她的脸被冻得通红,手上也长满了冻疮,又疼又痒。
可她一直记得皇后的话,记得姑姑的话,要好好活着。她知道,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机会报仇,才有机会看到这天下太平的日子。
走了大约半个多月,她们来到一个叫邯郸的地方。这里已经被金军占领了,到处都是金军士兵,盘查得很严。张嬷嬷说,她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得想办法混进金军押送俘虏的队伍里,往北走,然后再找机会逃出来,往南去。
吕思祐不明白,为什么要往北走,那里不是金军的地盘吗?张嬷嬷说,金军正在把俘虏往北方押送,去他们的老家五国城,那里很远,很荒凉,但是路上守卫可能会松一些,更容易逃跑。
于是,她们故意被金军士兵抓住,混进了俘虏的队伍里。和她们一起被抓的,还有很多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挤在一起,像牲口一样被金军士兵驱赶着。
吕思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换上一身破烂的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农家女。她不敢说话,不敢抬头,怕被人认出她的身份。张嬷嬷则一直跟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押送的路上,条件更加艰苦。金军士兵根本不把俘虏当人看,不给他们足够的食物和水,还经常打骂他们。很多人受不了这种折磨,死在了路上,尸体就被随意扔在路边,任由野狗啃食。
吕思祐亲眼看到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因为没有奶水,孩子饿得哇哇大哭,一个金军士兵嫌烦,一脚把孩子踢到了路边的沟里,女人哭喊着想去救,却被那个金军士兵一刀砍死了。
吕思祐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她恨那些金军士兵,恨他们的残忍和暴虐,恨他们毁了她的家,害了她的亲人。
有一天,她们路过一条河,河面上结着冰。金军士兵让俘虏们从冰面上过河。走到河中间的时候,冰面突然裂开了一个大洞,几个俘虏掉了下去,瞬间就被冰冷的河水吞没了。后面的人吓得不敢往前走,金军士兵却用鞭子抽打他们,逼着他们继续过。
吕思祐和张嬷嬷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里害怕极了。就在她们快要踏上对岸的那一刻,吕思祐脚下的冰层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一道裂痕顺着她的鞋尖蔓延开去。她吓得浑身僵硬,脚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裂痕越来越宽,冰水从缝里冒出来,浸湿了她的棉鞋。
“公主!快!”张嬷嬷猛地回头,看见她脚下的险情,想也没想就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岸边拽。可就在这时,张嬷嬷自己脚下的冰层也塌了,她半个身子瞬间陷进冰窟窿里,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瞬间刺穿了她单薄的棉袄。
“嬷嬷!”吕思祐尖叫着,想把她拉上来,可冰层太滑,她自己也跟着往前滑了半步,半个膝盖浸进水里,冻得骨头都在疼。
张嬷嬷的脸瞬间冻得青紫,却死死攥着吕思祐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往岸上推:“公主……走……活下去……”她的手指渐渐松开,身体被河水卷着往冰洞深处沉去,最后只露出只挣扎的手,很快就没了动静。
“嬷嬷——!”吕思祐趴在冰面上,哭得撕心裂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平日里总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消失在冰冷的河水里。
后面的金军士兵赶上来,见有人掉进冰窟窿,只是骂了句“晦气”,就用鞭子抽打着剩下的俘虏往前走:“磨蹭什么!冻死几个正好省粮食!”
吕思祐被一个俘虏拽着,踉踉跄跄地上了岸,浑身湿透的棉袄冻得像块铁板,贴在身上疼得钻心。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冰窟窿,水面已经重新结了层薄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她的手还残留着张嬷嬷最后那一下推搡的力气,那双手曾给她缝补过破袄,曾把唯一的窝头塞给她,曾在无数个寒夜给她暖脚。
她咬着牙,跟着队伍往前走,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刚才那个被踢死的婴儿,那个被砍死的母亲,还有沉入冰窟的张嬷嬷……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恨意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变成了具体的疼。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来,和刚才在冰水里冻僵的手指混在一起,又疼又麻。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为了爹娘和哥哥,更为了那些死在金军刀下、死在冰窟窿里的无辜者。
这一路,她见过太多死亡,可张嬷嬷的死,像根最锋利的刺,扎进了她的骨头里。往后的日子里,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多饿多冷,只要想起冰窟窿里那张渐渐消失的脸,她就有了往前走的力气——她要活着,活着走出这片地狱,活着看到那些施暴者付出代价。
北风还在呼啸,可吕思祐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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