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又过了将近一年,靖康三年初冬,五国城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凶,来的比往年更早些,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土坯房顶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吕思祐缩在浣衣局的草堆里,听着窗外金军巡逻的马蹄声,冻得牙齿打颤——她的冻疮又裂开了,脓血浸透了粗麻手套,和冰冷的洗衣板粘在一起,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忽有一天,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扯着嗓子喊:“南朝的俘虏们都出来!有新规矩了!”
吕思祐跟着人群挪出去,只见院子里站着个穿皮袍的金国官员,手里拿着名册,用汉话宣读:“奉大金皇帝旨意,郑室俘虏迁往城外农庄,分房分地,自耕自食。男子不必服苦役,女子……罢去浣衣局差使,随家人同住。”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不敢信,有人偷偷抹泪。吕思祐的心猛地一跳,攥着冻裂的手往前走了半步:“大人,敢问……皇子公主们也能团聚?”
那官员斜睨她一眼,在名册上划了个勾:“吕思祐?柔嘉公主?你爹娘在东头第三间草屋,去寻吧。”
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农庄走时,吕思祐总觉得像在做梦。五国城的农庄比城里更简陋,一片低矮的茅草屋顺着土坡排开,屋顶的积雪压得茅草弯下腰,像一个个佝偻的老人。走到第三间屋前,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腰扫雪,青布袍的后襟打了个补丁,头发白了大半——是父皇。
“父皇!”她喊出声,眼泪瞬间糊了眼。
吕绎手里的扫帚“哐当”掉在地上,猛地回头,看清是她时,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只是伸手去摸她的脸,指尖粗糙得像树皮:“祐儿……我的祐儿……你还活着……”
屋里的朱氏听见动静,踉跄着跑出来,身上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看见吕思祐,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草屋里昏暗潮湿,墙角堆着半袋糙米,炕上铺着干草,却比浣衣局的泥地暖和。吕思祐这才知道,金国之所以放宽待遇,是因为俘虏们死得太多,连种地的人手都不够了。即便如此,能和爹娘团聚,已是天大的恩典。
没过几天,哥哥吕焕也被从煤窑里放了出来。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脸上的疤痕结了痂,像条丑陋的蜈蚣。可看见吕思祐时,他还是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冻硬的土豆:“阿妹,给你留的。”
土豆是他在煤窑里偷偷藏的,冻得像石头,吕思祐却啃得眼泪直流——这是她来金国后,第一次尝到“家人”的味道。
靖康四年的春节来得格外冷清。没有宫宴,没有爆竹,甚至连白面都凑不齐。朱氏用仅有的半袋糙米磨了面,掺了些糠麸,蒸了几个黑乎乎的馒头;吕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把红豆,煮了锅红豆汤,汤面上飘着层薄冰。
郢国长公主也来了。她被金国二皇子厌弃后,发配到农庄舂米,原本细嫩的手上磨出了厚茧,鬓边添了好些白发,却还是细心地用红纸剪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贴在土墙上。“好歹是年节,图个吉利。”她笑着说,眼角的纹路里藏着化不开的愁。
荣德帝姬和几个年幼的弟妹也挤在炕上。荣德自被金国贵族送还给农庄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只是抱着最小的弟弟,给他喂红豆汤。弟弟才六岁,在俘虏队伍里染了风寒,一直咳嗽,小脸冻得通红。
吕绎举起粗瓷碗,里面盛着掺了雪水的糙米酒:“来,咱们……喝一杯。”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酒虽烈,却能暖身子。记住今日的滋味,若有来生……”
“爹爹别说丧气话。”吕焕抢过碗,仰头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等开春了,我去开荒,多种些粮食,咱们就能吃饱了。”
朱氏把一个馒头掰了半块给吕思祐,自己啃着掺了糠的那半:“是啊,开春就好了。你看窗外那几棵树,开春总会发芽的。”
吕思祐咬着馒头,粗粝的糠麸剌得嗓子疼,心里却涌起一股微弱的暖意。这馒头不如坤宁宫的桂花糕香甜,这草屋不如福宁殿的暖阁温暖,可身边有爹娘,有哥哥姐姐,便是在这苦寒之地,也像有了个“家”。
大年初一的清晨,吕思祐被冻醒,看见父皇正蹲在炕边,借着微弱的天光在地上划着什么。她凑过去一看,竟是汴梁皇城的地图,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宣德楼、朱雀大街,嘴里喃喃着:“这里是州桥……那里是金明池……”
朱氏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往门外指。吕思祐跟着出去,看见哥哥正扶着墙练习走路,冻裂的手紧紧攥着木棍;姑姑坐在门槛上,用冻红的手指给弟弟缝补破袄,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认真。
雪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茅草屋的屋顶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吕思祐望着远处金国士兵巡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半块没吃完的糙米馒头,忽然明白,所谓的“改善待遇”,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的囚禁。可只要亲人还在,只要还能一起看这五国城的日出,她就还有力气等下去——等那传说中会发芽的春天,等那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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