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的春风,竟也吹到了五国城。城外的冻土裂开细缝,冒出几星嫩黄的草芽,连巡逻的金军士兵,鞭子也似乎挥得轻了些。这日清晨,吕思祐正帮着母亲晾晒过冬的破袄,忽听村口传来马蹄声——是金国的宣诏官,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内侍。
“郑国废帝吕绎接旨!”宣诏官的汉话带着新学的生硬,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吕绎一家慌忙跪在院中,草芽扎得膝盖生疼。吕思祐低着头,看见父皇的手在发抖,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日耕地的泥。宣诏官展开明黄诏书,念道:“奉天承运大金皇帝诏曰:郑主吕绎,虽有过愆,念其归顺恭谨,特封为重昏侯,赐宅邸一区,岁给衣料十匹,腊肉百斤。其家眷随迁,免其杂役。钦此。”
“重昏侯”三个字像根冰锥,扎得吕思祐耳膜发疼。她偷偷抬眼,见父皇叩首时,脊梁骨弯得像根被压垮的柴禾:“罪臣吕绎,谢大金皇帝隆恩!”
宣诏官走后,母亲朱氏摸着那匹半新不旧的青布,眼圈红了:“好歹……有块像样的布料做件袄子了。”吕焕却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戳,青石板迸出火星:“什么重昏侯!这是羞辱!是把咱们的脸踩在泥里!”
“住口!”吕绎猛地喝止,声音发颤,“如今寄人篱下,有口饭吃就该谢天谢地,还敢论什么羞辱?”他捡起地上的腊肉,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灰尘,“这肉能给祐儿补补身子,她在浣衣局遭的罪还少吗?”
迁居的“宅邸”其实只是间稍大些的土坯房,带个小小的院子,墙角能晒到太阳。金国送来的皮裘挂在墙上,狐狸毛沾着几根草屑,却已是这屋里最鲜亮的物件。吕思祐看着母亲把腊肉切成小块,埋在米缸里舍不得吃,忽然想起在汴梁时,父皇嫌御膳房做的炙羊肉不够精致,一筷子就拨到了碟边。
入夏后,南边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说是郑军在江南站稳了脚跟,有个叫岳飞的将军打了胜仗,收复了建康;还有义军在黄河两岸活动,时常袭扰金军粮道。这些消息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俘虏中激起涟漪。
“听说了吗?咱们大郑的军队快打到黄河了!”曾经的禁军指挥使王铭章蹲在田埂上,手里的旱烟袋敲得石头发响。
“要是能打回来就好了,我家小孙子还没见过汴梁的样子呢。”
“别做梦了,”有人叹气,“金军把咱们看得紧,就算官兵打过来,咱们这些人也是第一个被这些鞑子砍头撒气的。”
吕思祐听着这些话,心里像揣着团火。她偷偷攒下母亲给的碎银,托去城里赶集的农户买了张残破的地图,夜里就着油灯,用炭笔在上面勾画——她记得父皇说过,黄河是天险,只要守住渡口,金军就过不来。
可这份盼头,很快就被一盆冷水浇灭。
那日,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生辰,五国城的俘虏都要去金国的皇宫朝贺。吕思祐跟着父母来到那座简陋的金銮殿,看见几个皇族亲戚正对着完颜吴乞买磕头,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其中就有三皇叔家的堂妹,曾经在汴梁时连宫女递茶都嫌手粗,此刻却捧着亲手绣的荷包,声音娇柔:“祝大金皇帝万寿无疆,若不是陛下仁慈,臣妾哪有今日……”
吕思祐胃里一阵翻涌,别过头去,却撞见父皇正捧着一卷黄绸,恭恭敬敬地递上去:“罪臣吕绎,恭祝陛下圣寿,特献《谢恩表》一篇。”
完颜吴乞买接过表文,旁边的翻译官念了起来,满篇都是“大金皇帝德被四海”“罪臣感恩戴德”“愿世世称臣”的话。念到动情处,父皇竟哽咽着磕了个头:“陛下待罪臣恩重如山,臣……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殿内的金国贵族发出一阵哄笑,完颜吴乞买捋着胡须,眼神里满是嘲弄:“重昏侯有这份心就好。”
回去的路上,吕焕第一次跟父亲吵了起来。“您怎么能写那种东西?那是卖国求荣!是忘了汴梁的百姓,忘了被掳来的兄弟姐妹吗?”他红着眼,拳头攥得发白。
“我不虚以委蛇,你以为咱们能活到现在?”吕绎也红了眼,指着路边金军的岗哨,“你看看!这里是金国!不是咱们的大郑!想活下去,就得低头!”
“要低头你低!我吕焕就算饿死,也不会认贼作父!”吕焕转身就跑,脊梁挺得笔直,像根没被压弯的标枪。
吕思祐看着父皇僵在原地的背影,忽然觉得他老了太多。那篇《谢恩表》被风吹落在地,她捡起来,见上面的字迹潦草,墨点晕开像泪痕——或许父皇心里也痛,只是这痛,早已被五国城的寒风冻成了麻木。
夜里,她听见母亲在偷偷哭:“你说你爹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吕思祐没说话,只是把那半张残破的地图藏得更深了。南边的捷报还在传来,可这五国城的风,却越来越冷了。她知道,有些人已经被这苦寒之地磨掉了骨头,而她,不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