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七月中旬,天气突然热了起来。雨季退场,阳光像被收了税似的,突然大方地铺满巷口每一寸水泥地面。
树叶翻白,芭蕉叶的叶脉更清晰了。空气中有种即将过节前的躁动感——人来人往多了,叫卖声也比平时更早响起。
梁书悦站在摊子边,把洗好的薄荷叶从塑料盆里捞出来,甩干。林杨正在一旁削笋尖,刀落得很稳,但他今天话不多。她也没说什么。
他们最近好像都不再主动提问。每次对话都像试图绕开某个核心,但谁都知道它就藏在摊子下那只快烧开的锅里。
吃粉的街坊照旧会来。那个卖针线的婶婶边吃边说:“这几天人多咯,学生都放假啦。”
她“嗯”了一声,没接。
林杨舀了一勺汤放进瓷碗里,“热着呢,小心烫。”
婶婶笑眯眯地接过,“你们现在这样,像夫妻档。”
梁书悦手一抖,汤匙差点掉进锅里,他没说话,只侧头装辣椒油。
那天摊子收得早,临近中午,有人敲他们的后门,是街口那家干货铺的老板娘。她说有几份节前订单要送到镇上的几家老顾客家里,但自己店里忙不开,问他们能不能帮忙跑一趟。
“我送不太方便,”老板娘说,“你们两个骑车去,刚好一人分一半。”
梁书悦看向林杨,他点头,“可以。”
太阳很烈。
他们各骑一辆电动车,后座绑着装干货的大纸箱。
路线分成左右两条街,各送三户。他们站在路口确认地址时,她低声说:“我们像送年货的快递夫妻。”
他“嗯”了一声,却没笑。
梁书悦骑着车在路上,一边数着牌号一边回想:自己好像从没和林杨并排走过多远的路,大多数时候,要么是她迟到赶上他,要么是他从前头回头等她。
今天是第一次,他们分开走,但出发点一样,目的地不一样。送完最后一家,她在巷子口停下车,打电话问他送完了没。
他说:“等你。”
她一抬头,看见他就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坐着,一只狗在他脚边打盹,他正拿瓶矿泉水冲手。梁书悦走过去时,他递给她一瓶,“太热了。”
“谢谢。”她接过。
两人坐着,一时无话,树荫斑驳,洒在脚边像旧胶片的光晕,她低声说:“你不问我哪天走吗?”
他轻轻摇头,“你说了我就听着,不说我就等。”
“那我说了,你会难过吗?”
“你说了,我就有机会提前习惯。”
她没再问,只把水喝完,把瓶子放在地上。
“以后可能很久不会有人陪你送货。”她说。
“那我自己送。”
“很累。”
“也不会比等一个人更累。”
风从脚边吹过去,吹动他们影子里的纸屑和松叶。
两人坐在光和风的缝隙中,像是暂时寄放彼此的半条路。
……
节前一周,巷子突然热闹起来。
像某种约定俗成的迁徙,邻近村镇的人涌进城里采买年货,买线香、咸鸡、腊肠,也买一碗汤粉当午饭。
她和林杨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摊子前,天亮开火,天黑收摊,手都没空擦汗。
那几天人多,话却少,他们动作配合得熟练,几乎可以不经对视就完成一次加粉、加料、递碗的流程。
她低头装菜,他已经准备好空碗;他回身舀汤,她已经拿起纸巾。仿佛这段时间里,他们反而更像一个体——只不过,心思各自藏着。
她邮箱上多了几条学校发来的信息。其中一条是入学登记表,另一条是研究生导师写给她的邮件,提醒她整理项目申请材料。
她没有第一时间点开,只在夜里收摊回屋时坐在床边看着它们出神。林杨没问,但她知道他已经看见她变得更频繁地开关手机看短信。
屋里桌上原来放着三本小说,现在少了一本,洗好的帆布包从墙角挪到了床边。阳台角落的纸箱里,多了一只卷好的资料袋,这些变化都不大,却像水里悄悄升温的温度计——只要他还站在那儿,就能感知。
有一晚,她在厨房刷碗。林杨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像在看外头晚归的行人。她放下刷子,开口:“林杨。”
他回头,“嗯?”
“我有点怕自己走了之后,还想吃这里的汤。”
“那就回来。”
“可不是每次都回得来。”
他看着梁书悦,没说话,只点头。
第二天早晨,她起得比他早。穿了件黄色的碎花衬衫,袖口捋上去,头发湿着。林杨从楼下拿货回来时,她正用勺子搅锅底的骨汤。
厨房里白雾蒸腾,她像在雾中站着的人,真实又不确定。他没说早安,梁书悦也没问昨晚睡得好不好。
午饭时,一对年轻情侣坐在摊前。女孩说男孩吃辣太少,男孩回她:“那你帮我加点。”
女孩问:“你不是说不吃辣?”
男孩低头笑:“我吃你吃的。”
她听见那句话时,手里的碗边刚好碰了一下锅沿,热得轻颤。林杨把勺子递给她时,手指不小心擦到她手背,她没躲。
他也没躲。只是短短一秒,就像两人把那一句话悄悄含在舌头底下——没说出口的那天,都留在碗底了。
她是那天晚上十一点才把行李最后一只拉链拉上的。没多少东西,几本书、一套衣服、证件、洗漱包。
她甚至没带走那只土黄色的搪瓷碗——是林杨第一次请她吃饭时用的那个。碗底的花纹已经洗得发白,但她把它留在厨房最靠里的架子上。
门没关,她坐在床沿,看着那只灯泡在风里微微晃,像心里某根线,也晃了很久。
她听见他在阳台抽烟,最近他不怎么躲着抽了。梁书悦知道他是想让那味道故意飘进来,让她记得。
“你几点的车?”他终于问。
“早上七点。”
“我送你。”
“不用。”
“我想送。”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那你别迟到。”
窗外有人踩着水泥巷走路的声音。还有锅盖没盖严的邻居在收拾餐具,拖鞋拖得地砖一声声响。这一切都那么日常,像她明天不会走,像他明天也不会送。
她洗了澡,披着湿发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林杨从屋里走出来,把一只折叠好的布袋递给她,“路上装吃的。”
她接过来,袋子是他以前送货时用的,袋角还有褪色的笔记符号。
“你记得我第一次来,你说我像……”
“像被落下的人。”林杨替她接了话,“现在不像了。”
“那像什么?”
“像已经知道要去哪的人。”
梁书悦垂眼笑了一下,“但我没告诉你去哪。”
“我知道。”他说,“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是谁。”
梁书悦抬眼望他,眼神柔软得近乎模糊,“你在怪我吗?”
“没有。”他说,“你不说的事,我从来不问。”
“那你想问吗?”
他没说话,梁书悦轻轻把袋子放在脚边:“其实我也想留。”
“我知道。”他声音很低,“但你不能。”
“嗯。”她点头,“我不能。”
夜里风有些大,灯闪了一下,像是又要跳闸。她站起来准备回屋,他忽然拉住她手腕,她转身。他没说话,只像要把那句话捏在手里,不让它掉下来。
但他终究没牵住她。手放下了。
风从窗户吹进来,把他们中间的光晃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她回屋前轻声说:“我不会不回来。”
林杨没应,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像是答应了,又像是道别。
……
梁书悦回屋后没立刻睡,她总是在夜晚的时候有很多的思绪萦绕脑海,有的事情想得明白,有的事情就想不明白,想明白和想不明白也就都那样吧。
她这样想着,坐在床边看了会儿那只还亮着的小台灯,像看一盏等不来谁的灯。窗帘半拉着,风把外头的灯影晃进来,像在梁书悦脚边反复铺一层走又走不完的路。
梁书悦把手机拿出来,点进短信,她把短信里备忘录一样的很多内容看了一遍,而后把“火车票”“身份证”这些字一个个删掉。
但最后一项写着“摊子要不要留张字条”,她犹豫了很久。
最终没删,也没写,就像她想不明白的事情一样,总是在那里放着没有答案。隔壁房间传来轻响,是林杨在厨房洗锅,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好像从没真正问过林杨为什么会留下来,为什么会在城中村开摊子。
他们讲了那么多事情,却从没追问彼此的根。这一夜她没睡沉,天刚泛灰,她就醒了,林杨还没动静。
梁书悦穿好衣服,把那只布袋塞进背包,拿起外套准备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拐进了厨房。她在他常贴便签的冰箱边上留了一行字:“下次如果回来,我想吃你冬天那锅汤。”
笔迹有些淡,像怕被看见,又像怕太快被忘。她出门时没关大门,只轻轻掩着。走到巷口,阳光刚好打在芭蕉叶上。那种绿像某种还没熬熟的期待,带着雨后未干的水迹,安静地等人经过。梁书悦走过去,像没惊动谁。
但她知道,楼上那扇窗户刚刚动了一下。她没回头,只是在心里轻轻说了句:“我等你把锅开着煮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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