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光亮照向苍茫大地。
裴清澜已经站在高二(7)班门口，手里攥着艺术社的招新宣传单，纸张边缘被他紧张的手指揉出了褶皱。
透过门上的小窗，他能看到池雪霄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面前摊开一本精装画册，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翻动书页。
"要命..."裴清澜小声嘀咕，感觉喉咙发紧。
昨天知道池雪霄的身份后，他几乎整夜没睡，脑海中不断回放那幅《破碎的镜像》和那双镜片后深不可测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教室里零星几个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池雪霄却连头都没抬。裴清澜的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到池雪霄桌前，清了清嗓子。
"池同学，能打扰一下吗？"
池雪霄的手指停在画册中央，缓缓抬头。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在他的镜片上投下一片冷光，遮住了眼睛。
"有事？"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裴清澜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宣传单上的颜料污渍："我是来正式邀请你加入艺术社的。我们社团虽然小，但是——"
"没兴趣。"池雪霄打断他，重新低头看向画册。
裴清澜愣在原地，脸颊发烫。
他早该料到会是这样，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感到一阵刺痛。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余光瞥见池雪霄正在翻看的画册——
那是法国象征主义画家莫罗的作品集，恰好也是他最喜欢的画家。
"《显灵》..."
裴清澜不自觉地念出画册上的作品名。
"莫罗笔下的莎乐美总是带着一种超脱世俗的美感，仿佛她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池雪霄的手指微微一顿。
"看这里。"裴清澜壮着胆子指着一处细节，"大多数人会被珠宝和衣饰吸引，但莫罗真正想表达的是这种悬浮感——"他的指尖悬在画册上方，勾勒出一个无形的弧线，"就像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池雪霄终于抬起头，这次他摘下了眼镜。
没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锐利得几乎能刺穿人心。裴清澜这才注意到他的虹膜是一种罕见的深灰色，像是暴风雨前的天空。
"你对莫罗有研究？"池雪霄的声音依然冷淡，但语调微妙地变了。
"只是喜欢。"裴清澜笑了笑，"艺术社的画室虽然简陋，但我们有一整套莫罗的画册复制品，是上届社长留下的。"
池雪霄合上书本，发出一声轻响："为什么是我？"
"因为..."裴清澜斟酌着词句，"你的画里有真实的情感。现在大多数人画画只是为了技巧或者升学加分，但你不一样。"他顿了顿，"就像《破碎的镜像》，那些碎片里的情绪太鲜活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不可能画得出来。"
教室后墙的时钟滴答作响，池雪霄的表情纹丝不动，但裴清澜注意到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
"社团活动时间？"
裴清澜的心跳突然加速："每周二、四下午四点，北楼307画室。"
池雪霄从笔袋里取出一支黑色钢笔，在宣传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锋利工整，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字体。
"我会去看看。"他将宣传单推回来，语气依然冷淡，但裴清澜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
"太好了！"裴清澜差点跳起来，"今天正好是周二，你会来吧？"
池雪霄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再次将他的眼睛隐藏在反光之后："也许。"
裴清澜离开时，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没有看到，身后池雪霄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下午三点五十分，裴清澜已经将画室打扫了三遍。他跪在地上擦拭一块顽固的颜料渍时，社长苏雯倚在门框上笑他："这么卖力？看来今天有大人物要来？"
"池雪霄。"裴清澜头也不抬，"就是艺术展上那幅《破碎的镜像》的作者。"
苏雯吹了声口哨："那个转学生？听说很不好接近啊。”
"是有点。"裴清澜终于放弃了那块顽固的污渍，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但他的画...苏雯，那真的是我见过最震撼的学生作品。"
苏雯刚要说话，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池雪霄站在门口，白衬衫一尘不染，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皮质速写本。画室里其他几个社员立刻安静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转学生。
"欢迎！"裴清澜快步走过去，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这是社长苏雯，高三的。其他人是..."
池雪霄微微点头，目光扫过简陋的画室——斑驳的墙壁，二手画架，掉漆的静物台，还有那扇朝北的窗户，此刻正将黄昏的光线斜斜地投射在地板上。
"比我想象中好。"他轻声说，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苏雯挑眉："多谢夸奖。清澜说你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救星，社团现在缺人缺得厉害，再招不到新成员下学期就要解散了。"
"苏雯！"裴清澜耳根发烫，他没想过社长会这么直接。
池雪霄没有回应，而是走向角落里一个空画架，从背包里取出几支昂贵的进口画笔。裴清澜注意到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显然是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
"今天画什么？"池雪霄问，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苏雯看了看裴清澜，做了个"交给你了"的手势："今天副社长主持。我去学生会交个材料。"她朝裴清澜眨眨眼，溜得比兔子还快。
裴清澜深吸一口气，走到画室中央："呃...今天我们画...嗯..."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原本准备好的活动方案全忘了，只剩下池雪霄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模特写生怎么样？"一个女生提议，"轮流当模特。"
"好主意！"裴清澜如获大赦，"谁先来？"
一阵推诿后，最活泼的社员小林被推了出来。他摆了个夸张的沉思者姿势，引得大家哄笑。池雪霄没有笑，他只是打开速写本，开始快速勾线。
裴清澜悄悄挪到他身后，想看看他画得如何。只一眼，他就屏住了呼吸——池雪霄笔下的小林根本不是那个滑稽的姿势，而是一个疲惫的少年形象，肩膀微微佝偻，眼神却倔强地望向远方。
寥寥几笔，就捕捉到了模特最本质的神韵。
"你..."裴清澜刚想说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妈：你爸又住院了。医生说需要再做一次手术。钱的事...你有空回来一趟。」
裴清澜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指节发白。他机械地走回自己的画架前，拿起铅笔，却发现自己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父亲的医药费、母亲的叹息、下学期的学费...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他的思绪。
"副社长？轮到你了。"不知过了多久，小林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什么？"
"模特啊，该你上了。"小林指了指中央的椅子。
裴清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走过去坐下。他随便摆了个姿势，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池雪霄。对方正专注地画着，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二十分钟后，练习结束。大家互相传看作品，笑声不断。当池雪霄的素描本传到裴清澜手中时，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画中的自己微微低着头，额发垂落，嘴角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但眼睛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悲伤。更让他心惊的是，池雪霄在背景处淡淡地勾勒了几道医院的病床轮廓，仿佛能看透他的心事。
"你怎么..."裴清澜抬头，正对上池雪霄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镜片阻挡，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时间到了。"池雪霄收回素描本，起身整理画具。他的动作优雅而克制，像是一台精密的仪器。
其他社员陆续离开后，裴清澜独自收拾画室。夕阳将整个房间染成橘红色，颜料瓶在架子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父亲的事。"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裴清澜差点打翻一罐丙烯颜料。池雪霄不知何时回到了画室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抱歉，我不该偷看你的手机。"池雪霄说，语气罕见地有一丝波动，"但如果你需要帮助..."
"不用。"裴清澜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尖锐，"我家的私事，自己会处理。"
池雪霄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明天见。"
门轻轻关上，裴清澜脱力般坐在地上。手机又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医院地址。他盯着那条消息，眼前浮现出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有那永远付不完的医药费账单。
也许他该放弃了。艺术学院的学费，绘画材料的开销，还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现实像一堵高墙，横亘在他面前。
回到宿舍，裴清澜机械地打开电脑，登录"蓝染"的账号。几十条未读消息和约稿请求闪烁不停，但他直接点开了与"墨客"的对话框。
【蓝染】：今天邀请到那个转学生了。他加入了艺术社。
消息显示已读，但对方迟迟没有回复。裴清澜继续打字：
【蓝染】：但我可能很快就要放弃画画了。家里出了点事。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
【墨客】：发生了什么？
裴清澜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出了实情。
【蓝染】：父亲病重，需要钱。妈妈想让我转理科，毕业后找个稳定工作。
【墨客】：你甘心吗？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刀子一样扎进裴清澜心里。他盯着屏幕，眼眶发热。
【蓝染】：当然不甘心。但现实就是这样。艺术不能当饭吃。
【墨客】：你的《星夜系列》上周被转发三千多次。那家杂志的插图约稿，报酬不错。
裴清澜愣住了。
【蓝染】：你怎么知道那家杂志联系我了？我没在主页提过啊。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只发来一句话：
【墨客】：猜的。像你这样的画师，不可能没人欣赏。
裴清澜擦了擦眼睛，继续打字：
【蓝染】：谢谢。但插画赚的钱远远不够。而且我爸需要长期治疗...
【墨客】：我认识几个医学界的专家。如果你愿意，可以把病历发给我看看。
裴清澜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网络世界的匿名性给了他安全感，但涉及到现实生活中的**，他还是本能地警惕起来。
【蓝染】：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我们素不相识，不能麻烦你。
【墨客】：我们认识半年了。
裴清澜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确实，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但墨客可能是世界上最了解他作品的人。那些深夜的长谈，关于构图、色彩和情感的讨论，比他与任何现实中的朋友都要深入。
【蓝染】：总之...谢谢你这半年来的支持。如果我停止更新，希望你不要太失望。
【墨客】：你不会停止的。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裴清澜微微一惊。
【墨客】：真正的画家即使没有颜料和画布，也会用血和骨头作画。你是这样的人。
裴清澜的视线模糊了。他蜷缩在椅子上，把脸埋进膝盖。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孤独地亮着，最后一条消息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
【墨客】：给我一周时间，别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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