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临山泉,流水和音,风雅至极。
“请孟娘子抚琴。”
同书娘子的威严厉色不同,琴娘子生得柔情绰态,是明珺堂最得人心的娘子。
孟昭音位于院中最末的席位上,她目光流转琴身,抬手拨抚弦音。
琴声忽起,众人回望,眼中都抱着看孟昭音出丑的嘲笑。
陈婉上下打量孟昭音,觉得她装模作样,十分碍眼。
她讥刺道:“装什么样子呢。”
原以为孟昭音定然蠢笨不堪,谁能想到她字文竟写得那般好。
这一日陈婉都在等着孟昭音出丑,如今终于等到一个天赐良机,抓紧奚落道:“碰上孟昭音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琴娘子受累了。”
自从上次在远安侯府闹了不愉快后,杜疏月已经连着好几日都被陈婉无视,现在更是生怕失去向陈婉投诚的时机:“对呀,当真是有劳琴娘子费心教某些粗鄙的人了。”
见陈婉目光扫向自己,杜疏月忙冲她讨好一笑。
院中多是旁观看戏的女娘,没人会为了孟昭音专门得罪陈婉。
“孟娘子,你可曾碰过琴?”
最后是琴娘子开口才平息此时有些僵硬的局面。
孟昭音回道:“碰过。”
即使被人肆意讽笑,孟昭音眼中依旧清明,不染凡尘。
琴娘子见孟昭音不卑不亢之姿,心中好感更甚,语气也不免软了些许:“若真心想学琴,是不难的——只要你肯吃些苦头。”
她移步走到孟昭音身侧,腰身半弯,纤指抚弦奏几声妙音:“试试吧?”
孟昭音知道,有许多人等着自己照葫芦画瓢闹出笑话,但她向来都不怕招笑。
琴棋书画乃女子四艺。
即使有五年光阴不曾抚琴,孟昭音也并非全然不知。
自三岁习文起,她便字字临摹柳云韶。
而于琴,她自儿时便是鹤机先生的关门弟子。
初时指尖僵硬,后随琴声入耳,孟昭音渐渐有了熟悉的知觉。
是一曲江南调子。
琴娘子的目光由琴落至孟昭音身上,虽说有些生涩,但她仍然感到十分意外:“孟娘子还会采茶调?”
陈婉坐不住了,“你怎么会——”
“孟昭音未曾说过会,”钟离澄的声音响起,莫名有些骄傲,“也未曾说过不会。”
陈婉瞪了钟离澄一眼,心中烦道她孟昭音到底去的哪座山头的尼姑庵,怎么什么都教。
一曲终了,孟昭音微微叹气,弹得果然差劲许多。
她低眉顺眼,回应琴娘子方才说过的话:“学生不过略知一二,日后还请娘子多多赐教。”
没有人不喜谦逊的学生,琴娘子脸上笑意更盛:“好。”
“琴娘子,今年春试定在什么时候啊?”
“我也不知道,”琴娘子摇摇头,又好心道,“我帮你们问问吧。”
孟昭音看向一旁的李从玉:“春试是什么?”
李从玉用同样大小的气声回道:“为了检查课业,明珺堂一岁一试,考试的日子定在春天,就叫春试了。”
“孟姐姐不知道,考了倒数的名次,是会被令徽娘子抓去问话的,可吓人了!”
……
日头西沉,到了散学的时辰。
从明珺堂出来,再过仪门,女娘难免要与儿郎碰面。
本朝民风开明,于男女往来上并不迂腐。所以凡是在书院中有相熟的异性好友,都会趁此时机聊上几句。
这会儿人渐渐多了,孟昭音慢慢跟在孟昭窈身后。
“孟姑娘?”
孟昭音见眼前的孟昭窈暗暗加快步子,她循声移目,只见一袭夺目的红衣。
孟昭音的目光再往上,又见到一张多情风流的长相。
“孟姑娘!”
又一声,笃定孟昭窈会回头的一声。
孟昭窈果然停下步子,沉默的背影在孟昭音眼里看来有几分绝望。
“仇公子。”
孟昭窈规矩地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仇肃非却一向没什么规矩。
他笑得勾人,挥手道:“好久不见呀,孟姑娘。”
西北胜战捷捷,仇将军即日班师回朝,仇家上下满门恩宠。
仇肃非虽一事无成,如今因浩荡天颜,一时也春风得意。
孟昭窈虽然心中不打算得罪这位二世祖,但也只是虚伪地笑笑,没多说什么。
仇肃非从来都是个不知道尴尬二字有几笔几画的自来熟。
见孟昭窈不爱搭理自己,他也依旧自顾自地乐呵呵:“孟姑娘,你身边的这位娘子是何许人也?”
“仇二公子,这位是远安侯府上的大姑娘。”
没等孟昭窈说话,陈婉那道尖婉啼转的嗓子便先行响起。
仇肃非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孟昭窈流转到孟昭音。
他似懂非懂地长哦了一声,似乎对孟昭音很感兴趣,然而下一刻话头又转回:“孟二姑娘今日得闲吗?我近日新收了一幅吴老先生的画,不知二姑娘愿不愿意赏在下一个脸?”
吴老先生的墨宝千金难求。
孟昭窈喜好书画,闻言心中难免一动。
但她最后还是婉拒了:“近日不巧,琐事繁多,多谢仇公子好意。”
仇肃非显然不是第一次被回绝,很是习惯地摆手退让:“不谢不谢,我叫人把画送到府上好了。”
“反正再好的画放我手里也是糟蹋。”
闲话间,仇肃非身旁围上几人。
那几人皆是京中有名的闲散公子。
离仇肃非最近的人是李瑾。
李瑾有鼻有眼,硬要说也是端正之姿,可就是莫名让人很不舒服。
此时,他一双鱼目湿湿地黏在孟昭音脸上,竟是挪也挪不开:“昭音姑娘的容色当真是美妙至极……”
仇肃非知道李瑾私底下的德行,见他痴态泄出,不由皱眉嫌恶地横了一眼,在心中唾骂一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是吗?”陈婉在旁煽风点火,“不知道与李公子在浮梦楼见的那些戏子名伶比起来如何?”
“昭音姑娘天人之姿,岂是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仇肃非扫了一眼李瑾,口中笑道:“小谢公子真是好福气。”
李瑾避视仇肃非,双唇一抖,不再过多言语。
孟昭音心中先记下浮梦楼,再抬眸时不意与李瑾相视。
李瑾容笑淫淫,面色虚浮,叫人看来不算康健。
“李公子,”孟昭音忽然轻笑道,“不知我与陈姑娘比来又如何呢?”
闻佳人温声软语,李瑾先是酥掉半边身子,忙表忠心:“还是昭音姑娘好,昭音姑娘好!”
陈婉容色一白,咬牙切齿道:“孟昭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气不气。”
孟昭音不紧不慢地为陈婉抚平微皱的衣袖。
她好声好气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过了,陈姑娘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孟昭音的目光又悠悠转向李瑾,语调轻柔:“我观公子面色,想来公子还是好生休养几日,少与戏子同台戏耍吧。”
一、二、三。
仇肃非见孟昭音的目光看向自己,以为她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仇肃非忽来了几分期待,他静候孟昭音开口,过了半晌也没等来只言片语,人就走了。
这算什么,算冤有头债有主?不殃及池鱼,算得清楚?
这人有意思,不愧是孟二姑娘的亲姐姐。
仇肃非站在原地,撑开扇子。
他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觉得无聊的上京城大概要变得热闹了。
……
好不容易走到书院正门,孟昭音忽然和立于阶下的谢明灼打了个照面。
孟昭音又看到站在谢明灼身边的柳时昀。
柳时昀轻轻颔首,算作招呼。
孟昭窈确信柳时昀先看向的是孟昭音,她皱眉奇道,语气说不上好:“孟昭音,你怎么这么招人?”
孟昭音还没说话,就听阶下的谢明灼笑唤了一声“孟姑娘”。
她缓缓眨了眨眼,在确认谢明灼这声孟姑娘唤的是她后,才回以莞尔:“谢公子好。”
孟昭窈微眯眼眸,面上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小谢公子,你在等我姐姐吗?”
许是先前太过急切,谢明灼这次开口前先平缓气息,争取说好每一个字。
“孟二姑娘好,我的确在等孟姑娘。”
孟昭音走下石阶,同谢明灼之间愈来愈近。
“这是吟风斋的时令果子。”
谢明灼有些耳热,不敢一直看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匆匆移目。
孟昭窈笑道:“难为小谢公子专门到吟风斋买点心。”
孟昭音接过点心盒子,盯着他被灼红的耳垂,轻声笑道:“谢谢你。”
再说些什么?
想说的字句在谢明灼舌尖滚了又滚,但最后还是被吞回肚中。
孟昭音等了等,见他久未言语,又见孟昭窈眉眼恹恹,就先行告退。
柳时昀今日要到远安侯府拜访,见孟昭音二人走了,也跟着离去。
独自一人的谢明灼呆呆目视孟昭音离去的身影,暗自握拳,下了决心。
明日要争取再和孟姑娘说话,努力比……今日多一句就好了。
谢明灼想清楚后,正要离开时,忽而迎面撞上仇肃非。
仇肃非招招手,就算作招呼:“你六哥哥呢?”
若要论谢殊狐朋狗友之首,那仇肃非定是当仁不让。
二人同岁,在还不会说话时便时常玩在一起。
在为非作歹、兴风作浪多年后,又被一道扔进书院,一道挨夫子罚。
奈何谢殊书念得实在是好,去岁高中摘了探花。
仇肃非心中对此生不出什么艳羡,毕竟谢殊这混蛋打从出生起风光便没断过,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书院学子的身份于仇肃非而言,只作一道护身符。
每每仇将军将要发火,他都会装模作样地到书院安分几日。
等那头他老子一熄火,这头锣鼓声又大摇大摆地奏响。
仇将军常常比较二人,这一比较胡子就没忍住气得吹起。
仇肃非心中毫无负担,厚着脸皮道:“我这叫按部就班。”
“探花郎哪是那么好当的?这世上又能有几个谢殊?”
仇将军不是不讲理的人,细细想来确是如此,之后便按下不提。
仇肃非乐得过些闲散日子。
他和谢殊关系好,但同谢明灼交集不算多。
更准确来说,他同那些拥有高远志向的公子交集都不算多。
谢明灼对谢殊行踪一事摇头不知后,仇肃非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谢明灼见了谢殊帮他带句死没死。
谢明灼点了点头。
在回到王府见到谢殊后,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仇公子问你好。
彼时谢殊正喂鹰隼,闻言也不抬头:“他能有这么文雅?”
谢明灼笑了笑,眼睛不停地转转看看。
这院子他平日来得少,如今来了,心中不免多生好奇。
“哥,我想喂它!”
谢殊扔给他一根金叉子后,拿起一张干净的半湿锦帕拭手。
他擦拭完后就将帕子随手扔到一边。
随侍忙接过那方用上好丝绸做就的、只用过一次便被人丢弃的锦帕。
谢明灼有样学样,叉了一块生肉,小心翼翼地递给眼前这只悍猛的凶禽。
“哥,我今日散学时,和孟姑娘说话了。”
稀奇。
谢殊斜靠檀椅,模样懒散地坐着。
“我还给她带了吟风斋的果子。”
大概是此前被谢殊喂饱了,鹰隼对谢明灼递上来的肉块有些爱答不理。
谢殊有些漫不经心:“……是吗。”
“我明日还想跟孟姑娘说话,但我和她之间很不相熟,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谢明灼不死心,又将肉块往上举了举,“哥,我可以和她说什么?”
谢殊偏头扫了鹰隼一眼,谢明灼叉子上的肉块才被它不情不愿地叼走。
“你可以跟她聊——”
谢明灼不再喂第二块。
他放下金叉,又听谢殊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和她更不相熟。”
“你来问我,岂不是冒犯了人家?”
谢明灼对谢殊堪称空前的正经有些惊讶。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成拳,谢明灼自觉失语。
他不愿让孟姑娘感到冒犯:“是我想的不妥当。”
“嗯。”
谢殊颔了颔首,十分赞同。
他又微微笑道:“凡事讲究细水长流,你今后还是少和她说话。”
谢明灼面露不解:“为什么?”
谢殊从来没有这么好为人师过:“因为孟姑娘腼腆文静,会害羞啊。”
……
月上柳梢,云微雾淡。
溪霜院外,柳时昀正和孟昭窈面无表情地讨论为什么谢明灼要向孟昭音献殷勤。
溪霜院内,孟昭音正盯着吟风斋的缠枝木盒子发呆。
吟风斋至今已有百年,据说是前朝尚食局专侍点心的师傅流传下的手艺。
孟昭音想起今天谢明灼和自己说话时发红的耳尖,心中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自己和他真的有婚约。
很莫名的,孟昭音不是很想说话。
等月枝将窗棂支开,凉风将萦绕在心头的那几分烦躁消散后,孟昭音才舍得开口。
“我是不是要试着开始喜欢一下谢明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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