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今日倒是好说话，只叫孟昭音熟记清楚上京城中的簪缨世族。
“老侯爷共有一妻一妾，侯爷乃妾室所出。”
“父亲是庶子，如何能袭爵？”
李嬷嬷呷了一口香茶，回道：“因为夫人有疯病，侯爷的兄长在十九岁那年也发病了。”
“夫人发疯，投江死了，没过多久，那兄长也被送到乡下庄子去治病了。”
这不算秘辛，但孟昭音还是第一次听说。
“余国公是侯爷的叔叔，贵妃娘娘是侯爷最小的表妹。”
“娘娘的闺名为桃蓁，虽然名字里有个桃字，但娘娘实际上不太爱吃桃。”
说到孟贵妃，李嬷嬷的眼里盛了些许柔软，她平视孟昭音，说道：“中宫无后，娘娘在宫中独得盛宠，前朝后宫相连，虽说不到牵一发而动全身那般言重，但也是荣辱与共。姑娘名声不佳，也会拖累到娘娘。”
“姑娘五年缺教少养、难免重戾气，京中礼数繁杂，各家关系之间又错综迷乱，所以姑娘一时难以适应也在情理之中。”
云织春光，青叶流翠。
青楸色的衣裙衬得孟昭音雪肤玉容，她微微叹气，没有说话。
李嬷嬷见状，顿住三秒又继续说道：“圣上赐婚远安候府与晋阳王府，虽说姑娘许的是谢公子，但谢公子自小养在王爷膝下，王爷向来将他视作亲生。”
“离婚期还有三月余，长公主最重礼数，姑娘若是在王府出了差错，到时候丢的不仅仅是侯府的脸面，更是娘娘的脸面。”
李嬷嬷递给孟昭音一叠经折式的册子，册子上详细记载了上京叫得出名姓的夫人闺秀。
“三个月的时间紧张，一些细碎的倒也不必强记。”
孟昭音翻开册子，密密麻麻的字挤进眼中，她粗粗一撇，问道：“王夫人养了两只土犬，这算细碎么？”
“不算，王夫人爱犬，这是上京都知道事情。”
“……那土犬爱食熟鸡脯，鸡脯须切条，不准切丁，这算细碎么？”
李嬷嬷笑着摇摇头：“姑娘就安心记吧，我方才说小事不用记，其实能被写出来的，都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许姑娘五日期限，一定要将册子上的东西记牢。”
孟昭音用手指随意翻了两下册子，颔首说好。
“姑娘背完这些，就能开始学掌家之道，”李嬷嬷又说，“主母当家管好后宅，才是夫君真正的贤内助。”
孟昭音笑笑，不说话。
“女儿家生来便是无依无靠，”像是怕孟昭音没听进去，李嬷嬷还稍稍提高了声音，“未出阁时靠父兄，成了亲后靠夫君。姑娘日后，一定要依附好谢公子。”
“多谢嬷嬷替我着想，”孟昭音停下翻册子的手指，“但女儿家在世，怎么不能靠自己？”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李嬷嬷怪异地看一眼孟昭音：“女子又不能建功立业，入朝为官的是男子，上阵杀敌，亦是男子才能做主将。”
孟昭音一边静静听着，一边静静看着天边的某朵飘云。
她忽而想，就算是心思狠毒的妙仁庵主和伪善不仁的唯善尼姑，她们也从来不曾觉得这世上最不容或缺的存在会是男子。
不对，孟昭音在心中默默纠正。
便是整座妙仁庵上下，都不曾有谁会把男子看得这般重要——不惜贬低自身也要强调的重要。
比起李嬷嬷方才这番赞叹男子的话语，孟昭音在过去五年，听到的更多是尼姑们对俗世男子不屑的言语。
春光自枝叶间漏下，落到孟昭音一双青黛长眉上。
她不再看着那朵飘云，反而低下头，对李嬷嬷轻轻笑道：“不对。”
“我觉得嬷嬷比父亲厉害，”孟昭音将那叠册子至于案上，从左至右慢慢摊开，“这么多东西，嬷嬷都知道，父亲一定有很多都不知道。”
“比如王夫人的爱犬喜欢吃什么形状的鸡脯肉。”
李嬷嬷一愣，回过神来才说她荒唐。
孟昭音眨了眨眼，十分真挚地看着李嬷嬷：“五日背完这些也好荒唐的，嬷嬷。”
日过晌午，在用午膳前，孟昭音终于讨得十日的宽限。
“姑娘，主仆不可同桌而食。”
李嬷嬷肃着一张脸，拒绝孟昭音邀请她一道用膳。
“嬷嬷陪着我就好了，”孟昭音扬了扬手中那叠册子，佯装无奈：“嬷嬷也知道我缺教少养的，这册子里怕是有好些字认不全。”
她不过睁眼说瞎话，李嬷嬷却深信不疑：“……姑娘识得多少字？”
孟昭音摊开手掌，将五根手指依次往下掰，还未开口，那边站着的李嬷嬷便让月枝搬来一把椅子，摆在孟昭音身后。
李嬷嬷坐下了。
“多谢嬷嬷，”孟昭音眉眼微弯，眼眸清亮，“我方才看了一下，有好些东西看不懂。”
李嬷嬷只能道：“姑娘请说。”
孟昭音意有所指，毫不知羞地反问：“嬷嬷难道还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吗？”
李嬷嬷的视线落到册子。
翻开的那一页上面赫然写了晋阳王府四个大字。
“谢公子名声上佳，品性纯良，于姑娘而言，是良配。”
孟昭音听了，露出一个似乎很喜悦的笑。
她葱段似皙白的指尖在书册上随意一点，目光又求知似地歪向李嬷嬷。
李嬷嬷凑近一瞧，从那堆密密麻麻的字眼里定睛道：“姑娘要问……纪家？”
“嬷嬷可以说吗？”
李嬷嬷想了片刻，颔首道：“纪家原本并非出身上京，直到祖上靠攀附楚相，起家发达后，才迁入京都。”
“之后，纪家一直都是楚相最忠实的拥护者，两家关系亲密，听说还定了娃娃亲。”
“然而八年前楚相遭人陷害，落了一个勾搭逆贼、意图谋反的罪名。”
“纪家担忧被牵连，出事后立马撇清两家的关系。”
李嬷嬷冷哼一声，觉得不耻：“墙倒众人推，可笑纪家竟然是推得最用力的一个。”
孟昭音听后，又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朝中有位大人也姓纪。”
这回，李嬷嬷声音变得有些温和，细听之下，甚至还流露出几分赞许：“即便撇清关系，但因为与楚家来往密切，纪家还是受了牵连。直到楚相的罪名被推翻，加上纪氏家主的长子高中，纪家才重新在京中站稳步子。”
“纪家的长子争气，中举后入了户部，受容尚书的赏识，年纪轻轻当上侍郎，很有作为。”
“他不仅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还生得一身好相貌。纪家能有如今的地位，全凭他一人。”
孟昭音睁着一双漾水般清透瞳仁，又问：“既然有长子，那纪家有几个儿郎？”
“纪家还有一位二公子，是纪大人的胞弟。”
孟昭音慢慢问道：“长子争气，次子呢？”
李嬷嬷面上笑意不变，眼底那抹赞意却淡淡散去，只说了一句：“二公子嘛，毕竟是亲兄弟，容貌也很不错。”
……
午膳后。
在孟昭音保证十日后定当将这叠册子背得滚瓜烂熟后，李嬷嬷才放心离去。
午后闲闲，孟昭音靠在美人塌上。
她的眼中是窗棂外春风扫过的一斜绿枝，耳边是院中女孩们的小声笑谈。
她有些倦，正要放任自己随春困入眠。
“姑娘！”
珠帘声同一道娇唤声相携而来，掀开了孟昭音即将要闭上的眼睛。
她看见翠珠步子轻快地走到身前，脸上洋溢灼灼笑意：“二姑娘请姑娘去行香园，我看到今日来了许多人！”
孟昭窈人缘极佳。
除却天生就叫人心生好感、愿意接近的容貌气质外，想要拥有极佳的人缘，还必须学会经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孟而昭窈不仅会经营，还颇为擅长。
明珺堂现如今停学，各府女娘日日清闲。
孟昭窈自然不会放过良机，早早就往各府下了帖子。
“姑娘，二姑娘让你一定要去。”翠珠见孟昭音没有反应，补充说道。
孟昭音倚在榻上，声音有些慢，像温水般熨帖：“翠珠，你随我去吧。”
往日常伴在孟昭音身边的都是月枝，翠珠听了，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奴婢吗？”
孟昭音点点头。
翠珠这才转过弯来应下。她欣喜地跟在孟昭音身后走出院子，经过月枝时还不忘趾高气昂地哼了两声。
从溪霜院到行香园，要走上一小段路。
今日春光明媚，微风清徐，叫人心中怡然，漫步也轻快。
少时，至行香园。
翠珠悄悄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想努力地记住上京如今时行的香粉是什么味道。
她看着满园娇色，眼怀艳羡，目光若渴地扫过各色胜比花娇的裙裳。
偶尔看见容色平凡的女娘，翠珠心中也大胆攀比不屑。
她心中美滋滋地想着，自己要是穿上那身同样好看的衣裙，一定比许多人都漂亮、都更像是优雅的大家闺秀。
翠珠的面上浮现出几分得逞的笑意，扭曲的目光忽然落回孟昭音皙白的侧颊。
……如果有资格能站在孟昭音身边，她绝对、绝对不会靠近孟昭音。
孟昭音不知道翠珠眼睛滴溜滴溜打转是在想些什么。
她的目光在行香园里绕了一圈。
李从玉起身向她招手，孟昭音回笑示好。
之后，她径直走到孟昭窈身侧落座。
“这位是昭音姐姐吧？”
刚坐下，孟昭音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她抬头，对上一张天真无忧的小脸。
“姐姐好，我是容珠。”
孟昭音微笑回好。她翻过册子，知道容珠是户部尚书容大人的二女儿，是容太后宠爱的表侄女。
容珠肤似明珠粉白，声若珠玑清婉，只看一眼，就知她生来百般滋味中只尝过蜜糖。
“阿珠妹妹今日心情怎么这样好啊？”
出声打趣的坐在容珠右手边的一位女娘。
那女娘装束轻简，脸上只薄薄敷了一层淡粉，肤色并不雪白，却被日光晒得很是好看。
她大咧咧地笑，双颊上的红晕自然而朝气。
一边笑着，一边又用肩膀碰向身边着粉衣裳的女娘：“纪姑娘，你家准备什么时候请人择吉日、算良辰啊？”
众人闻言，纷纷凑在一块揶揄嬉笑。
纪玥本是内敛的性子，这会儿被钟离清推到这么多人面前，虽然没说话，却也温温柔跟着笑。
容珠“哎呀”一声，双颊晕上害羞的绯红。她揉揉脸颊，佯装几分恼怒：“清姐姐真讨厌，开我玩笑就算了，怎么还要拉上纪妹妹呀。”
“阿澄姐姐呢？”
钟离清左眉单挑，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正和杜疏月耳语的陈婉身上，嘴上调笑道：“贪眠，起不来咯。”
钟离清是钟离澄的二姐姐。姐妹之间一向交好，她自然也知晓平日里与妹妹最不对付的人是谁。
钟离澄收到帖子的时候，正染春寒，又一听陈婉也去，白眼都快翻上天，更不愿意动弹。恰好钟离清随仇将军自西北边关回京，钟离澄索性就让她这位二姐姐到侯府。
孟昭窈闻言笑笑。
她昨日就已收到钟离澄的信笺，信上除了说明无法亲至的缘由，顺便还让孟昭窈照顾一下自己这位可能不太聪明的二姐姐。
笑完后，她微微蹙眉，似乎很忧心地问了一句：“清姐姐，我的帖子送到将军府，将军府把我的帖子退了回来。仇姑娘不在上京吗？”
钟离清“哦”了一声，然后说道：“回京路上遇到一路敌匪，红妆带了一队人马上山剿匪，怕是五日后才到上京。唉，说得我都有点惭愧在这吃吃喝喝了。”
席上的欢笑声渐渐僵硬，之后慢慢消散。
片刻后，孟昭窈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意，称赞道：“仇姑娘真英勇。”
“呵呵，”良久没说话的陈婉此时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孟昭音熟悉的不屑嘴脸，“你这时候说这种话，倒显得我们这群人整日无所事事了。”
“孟昭音，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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