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
岑老夫人端坐主位,柳太守在旁奉茶,常氏对一白衣郎君言笑晏晏。
“阿音来了。”
应是怕孟昭音见生人不自在,常氏一见她来,便松开那郎君,上前拉过孟昭音手腕,风风火火地介绍道:“这是我儿时昀。”
“你们有缘,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昀儿的时辰稍比你晚些。”
孟昭音垂首,目光落到白衫一角上用银丝织就的青竹。
“表姐。”
一道清越似冷泉的声音。
柳时昀执手行礼。
“时昀表弟喜欢花?”
孟昭音的目光顺着皙白分明的指骨,越过怀中花枝而上,停在柳时昀的眼前。
“哎呀!阿音有所不知,不是我儿爱花,是城里的女娘偏爱我儿!”
孟昭音绽开轻浅的笑意:“是吗?”
她提步,走到柳时昀身前,将先前常氏塞给她的香囊系在花枝上。
“那这朵香也有归处了。”
她倾近时,柳时昀的鼻尖萦绕一抹淡香。
不是花香。
比花香冷冽。
柳时昀眉目不移,清声道谢。
从柳时昀回府,到孟昭音赠香囊,主位上的岑老夫人始终浅笑吟吟。
但在孟昭音看来,岑老夫人的眉目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与愤怒。
“舅父唤我前来,可是京中出了何事?”
虽然问的是柳太守,但孟昭音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岑老夫人身上。
柳太守突然被叫到,有些没回过神。
直到手中信封一角抵住掌心,才反应过来。
“哦哦……”
见孟昭音看向自己,柳太守不由有些结巴。
“额,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妙仁庵一事传回上京,侯爷和夫人都十分忧心你,特意写了一封家书。”
说到最后,柳太守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敢再看孟昭音。
因为……她的眼睛太干净了。
那样一汪清明似水的眼眸,要倒映出世间凡俗,实在太过轻易。
他手中自上京一日千里疾速而来的急信,其实还不过十字:
圣上赐婚,召孟昭音回。
字墨冷硬,写信的人也冷硬。
柳太守有些不忍心,虚虚笑道:“他们心中都挂念你。”
“多谢舅父好意。”
看穿柳太守低劣的掩饰不是难事。
孟昭音了然道:“舅父不妨有话直说。”
柳太守闻言,不无尴尬地挠头。
他深吸一口气,张嘴正要说道:“就是——”
“圣上赐婚,柳云婵要你回京成婚。”
岑老夫人的声音自堂前响起。
柳太守将未说出口的话咽回肚中,讪讪颔首:“正是如此。”
“圣上赐婚?赐了阿音与谁?”
常氏一时也未回过神,口上直言:“阿音在庵里静心多年,好端端地怎会突然被赐婚?”
“难不成,”她疑惑不解,眼巴巴地又问,“圣上也听闻妙仁庵的丑事了?”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直接过了头,只剩愚笨。
岑老夫人蹙眉,看一眼邹妈妈。
邹妈妈见状扯过常氏,苦着脸悄声嘱说:“不可妄议圣人,夫人千万慎言。”
常氏慌忙抬起双手虚虚捂嘴,示意自己再也不敢。
常氏思绪清简,直言直语,没有那些弯弯绕绕,间或一语中的。
“圣上赐婚,自然赐的是远安候府。”
孟昭音垂下眼帘,置身事外般淡然。
“只是母亲不舍昭窈罢了。”
孟昭音轻轻莞尔,有些好奇道:“究竟是与何人联姻,竟让母亲如此惶惧?”
惶惧到……不惜将她召回上京。
一旁沉默良久的柳太守忽高声纠正:“昭音,这回你真想岔了!”
“这桩婚事,可是一桩提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婚事!”
好婚事?
数道探究的视线落到柳太守身上。
柳太守清咳几声,摆好架势。
温书到夜半的倒楣学子在次日发觉温错经书,无奈将墨卷翻覆几遍后,终于赶在夫子敲钟前找到相熟考题般下笔有神了。
他的架势便是如此有神。
“自古婚约二字,意在两姓之好。”
“圣上指婚,钦赐谢、孟两姓——上京城中,何人姓谢?”
“唯有那晋阳王谢敬,“柳太守眉飞色舞,卖力道,“这可是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
柳太守说时还不忘看眼孟昭音,以求互动。
孟昭音给面地鼓鼓掌。
见状,柳太守深受鼓舞,更加声情并茂:“谢敬戎马一生,乃圣上的左膀右臂。”
“早年废太子起兵谋反,他为护圣上,以少敌多,直舍去半条性命,才镇住反兵。”
“从龙之功,了不得吧?”
孟昭音听得天花乱坠。
她心中走神道,倘若舅父到茶楼说书,如今定然也是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
情到浓时,柳太守该拍惊木了。
“谢敬不得了,他的谢更不得了!”
“往前数好几百年,谢氏,都是世家望族。”
“先皇时外夷入侵,战火纷乱,谢氏先祖皆以身殉国,此大义之举,至今叫人称颂。”
柳太守儿时尊崇的对象之一,就姓谢。
这堂满含说教意味的课终于落下帷幕。
孟昭音沉吟片刻,只问了一句:“所以,我要嫁谢敬?”
“非也非也。”
柳太守连忙摇头。
“那是?”
柳太守憨笑道:“听说晋阳王世子年岁正好。”
柳太守转而问向柳时昀:“昀儿与谢殊世子可算相熟?”
柳时昀道:“我与谢明灼私交更甚。”
“谢明灼公子?可是谢敬兄长的孙子?”
“正是。”
谢家大兄早年战死沙场,他的独子为护谢敬而死。
满门忠烈,只余襁褓一小儿谢明灼。
谢明灼与谢殊年岁相近,虽是侄孙,但自幼被谢敬视于亲子无异。
常氏哑然不语,半晌后才幽幽道:“夫君啊,照你所言,与晋阳王府的这桩婚事,当是一等一的好了?”
柳太守连连点头,正想叹一句知我者花羞也。
而知己常氏花羞的下一句话,却将他这句赞叹生生堵住。
“那这般好的姻缘,侯夫人为何会舍得给阿音……”
见满堂寂静,柳氏越说声儿越轻,后知后觉地缩到邹妈妈身边。
邹妈妈微扯嘴角。
即使神情再木然,唇边也依旧习惯地保持微许笑意。
十几年过去,她还是低估了常氏的天真。
“侯夫人自有她的思量,夫人不必多虑。”
常氏得到安抚,目光悄悄向上,试图窥视岑老夫人的神色。
岑老夫人常年冷着一张脸,常氏看不出一二,只好静待发落。
出乎意料的,岑老夫人什么犀利奚落的话也没说。
常氏不解地望向主位。
岑老夫人行止优雅,依旧是那位岁月不改风华的岑老夫人。
“我也想知道,这般好的姻缘为何会落到我身上?”
沉默许久的孟昭音忽而笑问。
岑老夫人静静看她。
“你们年岁轻,不知晓一些前尘往事也正常。”
“谢氏与孟氏的先祖,曾因饥时一饭结了数年冤仇。”
岑老夫人微阖眼帘,轻轻叹道:“我累了。”
“今日花朝,带花羞去游街赏花吧。”
柳太守躬身道:“那儿先行退下了。”
常氏随之行礼告退。
临走前常氏拍拍柳时昀,示意一同离去。
“昀儿留下,我有话说。”
上方传来岑老夫人的声音,常氏吓得缩回手,快步离去。
邹妈妈也领一众下人离去。
堂上顿时只剩祖孙三人。
“我也累了。”
孟昭音往近侧椅上一坐,自在道:“还请老夫人善心,留昭音喝完茶再走。”
岑老夫人不执一言。
柳时昀将花枝放在桌边,随之落座。
他的位置正好与孟昭音相对。
茶是清茶,孟昭音尝不出好坏,只觉喝下后唇齿生香。
“你自己怎么想的?”
待孟昭音放下茶盏,岑老夫人才缓声问道。
此时恰有风来,花枝上的香、香囊藏的香皆然而散。
“谢氏英豪辈出,世家底蕴,家风应当清明,晋阳王又素来多有美名。”
“更何况圣上亲口赐婚,念在皇恩,就算与孟氏积怨深久,谢氏明面上也不会刁难孟氏女。”
孟昭音说完,露出一个情真意切的笑。
“如此说来,没准是母亲善心大发,忽然想我了。”
谁都知道这不可能。
这桩婚约看起来像诱人的蜜糖。
也只是看起来像。
岑老夫人沉吟片刻,说道:“女娘高嫁,并非是一件好事。”
“远安侯府多年基业,怪你父亲不中用,如今愈发没落。”
岑老夫人忽而没来由地有些歉疚。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没落也是高门。”
不用这桩婚事,侯府也可保孟昭窈一生荣华无虞。
所以,是蜜糖抑或是鸩毒,柳云婵不必去赌。
孟昭音轻声开口,似怕惊扰到什么。
“这世上有娘亲,才会活得更轻易些,对么?”
岑老夫人避开目光,竟是不敢看。
一时无言。
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柳时昀面色平常。
他知道祖母要对自己说什么了。
“世人轻视商者,重视官道。”
“柳氏子弟如今皆行仕途,逐渐也随世浊流,忘弃祖上根本。”
岑老夫人偏首,像是回忆某种过往,语气有些怅然:“你娘是行商的好手。”
“若非当年老侯爷对我们柳氏有恩,你娘也不必远嫁上京。”
“她若还在……如今定然是雄踞天下商道一方的女英豪杰。”
听着这些陌生的字眼,孟昭音很努力地将所有关乎母亲的儿时记忆与之相连。
那时太年幼,能记清的只有零碎几声笑语和一双怀抱她的柔软臂膀。
如今这些记忆结交新友。
眼前忽然出现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温柔坚韧,与记忆相叠。
孟昭音想,只要将回忆记牢,她今后也一定会过得轻易些。
“你的眼睛像你娘。”
“看起来柔软似水,其实眼里都藏着一股劲,一股打不倒的韧劲。”
岑老夫人看向孟昭音的目光逐渐有些虚远,仿佛透过她见到思念已久的人。
“外祖母昨日说了,今后种种,任凭你做主。”
岑老夫人的语气变得有些苍哑。
“你若不想回,今后柳府,就是你的家。”
孟昭音抬头,看向岑老夫人。
有一瞬她心生恍惚,只觉得岑老夫人好像老了几岁。
“你若想回……柳氏在京中有几间铺子,那些铺子之前是你娘的,现在是你的了。”
“都嫌银子俗,”岑老夫人忽又笑呵道,“但如今这世道,没有银子,只会举步维艰啊。”
“女娘本就不易,手里握些能傍身的银子,终归是好的。”
留在青州,岑老夫人绝对待她极好。
但,那夜屏风后的血色始终弥漫在孟昭音眼前。
她不敢忘,也忘不掉。
“多谢外祖母替我着想。”
孟昭音垂首道:“侯府在上京,父亲母亲也在上京,我的家……自然也只能在上京。”
岑老夫人知她心意已决,眼中不免哀沉:“外祖母终究还是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娘。”
“你去了上京,也不要忘记青州,柳府——永远是你的家。”
……
金乌西坠,云山远黛。
柳府门前,停了好几辆装潢精致的马车。
一辆马车前。
孟昭音接过送别的折柳,轻声祝道:“舅母,花朝愉乐。”
常氏一颗心是直白的:“昭音,你到了上京,可要好好的。”
她对孟昭音向来有些心虚。
待人回京,自此不复相见或才是最好的。
但常氏也厌别离。
“你可别什么人的话都信,”她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又道,“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要提防些。”
常氏说完,又连忙添上这句:“唯一能信的,只有我儿时昀。”
孟昭音看了眼常氏,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一袭白衣,笑应好。
“我已经和昀儿说了,让他定要在上京好好照顾你。”
日头渐落,分别的话终于说完。
马儿嘶声,车夫手执马鞭,扬起一片埃尘。
柳太守夫妇二人站在原地,待不见车马喧喧后,才相携回府。
马车上,月枝有些不解。
“姑娘,我们为何不留在青州?青州不好吗?”
隙风微缕,孟昭音身倚一只烟紫攒金的软枕,对月枝安抚笑道:“青州自然好。”
“但母亲念我,我又怎可不孝?”
……
车马北行三日余。
到上京时,柳时昀本来要亲自送孟昭音到侯府,但书院突发要事,无奈之下,只得先行道别。
孟昭音同他说了再见。
她靠在软枕上,望着柳时昀的背影,耳边响起他昨日晚膳时说的话。
“书院并未休沐,祖母是因你召我回府的。”
柳时昀先是这么说。
“必要时,我会是你在上京的倚仗。”
“你对祖母很重要,那么对我便也很重要。”
孟昭音笑了,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的:
“对不熟的人说你对我很重要,不觉得奇怪?”
柳时昀点点头,说奇怪。
“我会尽力让这件事变得不奇怪。”
“我和你不熟这件事?”
“你对我很重要这件事。”
……
帘外春光新晴。
月枝放下帷裳,笑看向昭音:“姑娘,今日天儿真好。”
孟昭音回过神,这一回神才发觉接连颠簸数日,自己好生倦惫。
上京人声喧沸,她半身斜倚明窗,懒声道:“也真热闹。”
车夫高吁一声,蹄声忽止。
月枝探身道:“侯府还未到,怎么停下了?”
车夫侧首答:“贵人,前方行道堵着了!”
行道不知为何被堵,行人车马寸步难行。
“如今一时半刻也走不了。”
孟昭音对月枝道:“不如我们下去看看吧。”
月枝颔首,掀帘与随侍示意。
随侍摆好车凳后,月枝先下马车,再伸手扶昭音。
孟昭音看着围了几圈的人,问道:“为何堵了?”
随侍几步至前,微眯眼眸:“好像是有马受惊,脱缰奔至行道,将沿路摊贩冲撞开了。”
孟昭音向前几步,奇道:“京中竟可容人长街纵马?”
一旁看戏的百姓好心应道:“你没来过上京吧?”
孟昭音偏首看向那人,微微笑道:“我对上京不太熟悉……婶婶可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布衣妇人对这声温软的婶婶很是受用,连语调都刻意放柔了些。
便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听说啊,是陈大人家的马先撞上钟离大人家的马。”
“钟离大人家的马又乱了蹄子将那些小摊踹倒。”
“钟离大人家的和陈大人家的现下正因这事儿在前面闹呢。”
陈大人。
钟离大人。
还有两匹马。
孟昭音深吸一口气。
……好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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